我双目圆睁，看着镜面中朦胧的我的脸，渐渐模糊，慢慢地，一座雪山从镜子的最上端缓缓显露出，随即是雪山旁一片无尽的碧蓝海水，突然一只仙鹤从远方展翅飞来，那灵动的翅膀正在上下扇动，修长的脖颈偶尔还会回头，似乎在鸣叫……
我长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但我的心明净如雪，我知道我是清醒的，但是，令我震惊到极点的是，我正在清醒地看着我曾经无数次做过的梦……
那仙鹤慢慢消失，雪山却越来越清晰，仿佛电影拍摄中纵深拉取的特写镜头，几个人在苍茫无边的大雪山中踉跄奔跑。这些人越来越清晰，我看到一共是五个人——不，六个，我左右转转眼睛，仔细数清楚了一共是六个人，其中一个两三岁大小的婴孩裹在厚厚的毡毯里被另一个男人抱着。
五个成年人边跑边回头惊恐地张望，仿佛身后有什么无比恐怖的东西在追逐他们……
然而，那个怀抱着小婴儿的人转过来时，我头嗡的一声，身子剧烈摇晃两下——那个人长得像极了我的外祖父江玉德！虽然满脸胡须，衣衫凌乱，但那双充满睿智和穿透力的眼睛绝对是我外祖父的！只是要比我记忆中的年轻好多岁。
他旁边的那个穿着宽大猩红色僧袍的瘦弱男子，正端着一把步枪，回身对着身后瞄准射击，一颗子弹飞出去后，一匹狼扑在他的身上，当他一枪打穿那匹狼的头颅时，热气腾腾的鲜血顿时染满了周围洁白的雪地，随即聚上来数不清的饿狼，将那雪地上兀自挣扎的同类转瞬啃噬得只剩一堆白骨……当那瘦小的红衣喇嘛用僧袍擦净枪上血迹转过脸时，我终于“扑通”一声坐到地上——我看到的那张流着血的脸，居然就是眼前的纸人张！
“胡笳！哥……”
遥远的呼叫声，将我从迷幻中惊醒，我木然地回头看了看南嘉，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
“哼！看到你祖先的兽行了吧？血债血还，父债子还！你们的父祖辈欠下的累累血债今天正好由你们来偿还！”纸人张重新将铜镜挂在了地图上，满眼凶光，恶狠狠地盯着我说。
“哦……”我的脑海里仍然是刚才那幅骇人的画卷，是的，我敢对天发誓，我的确看到了我的姥爷，看到了和他并肩作战的纸人张，也看到了成群的饿狼……
“哥……你究竟看到了什么？怎么吓成这个样子？真的有大屠杀吗？镜子中一片空茫，我怎么什么也没看到啊！”南嘉焦虑问道。
“我……我没有看到大屠杀……我看到了他……”我指了指纸人张。
“不错！你看我就对了，你的身上流淌着那些参与屠杀的畜生的血液，当然会感受到当时的情景——这面铜镜的奥秘就是能让你感受到过去的事情——哈哈……你们不会知道这面铜镜的奥秘……永远不会知道，我要让你们与你们那些畜生父祖一样，带着无限的遗憾堕入阿鼻地狱！”纸人张有些歇斯底里，狰狞的脸上透着饿狼一样的目光。
“你是说那些畜生是我们的祖先？”我茫然看着纸人张问道。
“哼！当然！你们都是披着人皮的狼！你们害死了霜哥，我要用你们的鲜血祭拜我的霜哥！”纸人张提着尖刀对着我，恨不得立刻将我碎尸万段。
“可是你错了！我的父祖辈却没有披着人皮——按你所说，它们是货真价实的狼，都是饿狼！”我冷冷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不要以为你咒骂你的父祖辈就能获得我的原谅，那是永远不可能的事情，我要把你们所有的畜生以及畜生的子孙全部杀光！”纸人张恨得钢牙咬碎，眼睛喷出火来。
“呵呵……我没有那个必要。对于一个神智错乱的疯子，我没有必要获得你的原谅！可是我要告诉你，我在镜子中的的确确看到了无数的饿狼！”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撒谎！你在撒谎！这块铜镜镶嵌着佛祖三眼舍利子，告诉你们也无妨，反正地狱大门已经为你们敞开——你们知道吗？这块铜镜上镶嵌的那颗白玉叫做佛祖三眼舍利子，整个世界也只有三块，分别叫做过去、现在、未来三眼舍利子，乃是释迦牟尼佛涅槃后三只眼睛的舍利子，佛的眼睛中，永远不会有欺骗！
“知道吗？每当我想念霜哥，我就会在这面铜镜里看到他，可是，这一切都被那些畜生毁掉了。”纸人张指着地图上那枚铜镜，如梦如幻呓语着，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流下……
“不过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不光看到了你，还看到了一群狼，一个婴儿，当然还有一个亲人……”我再没有想到，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一刻，我居然看到了英气勃发的外祖父，居然是那个我打小儿印象中躺在轮椅上生活不能自理的外祖父！再次看到那双睿智的眼睛，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惜，在我看来你们的眼泪都是鳄鱼的眼泪！不会获得我半点同情！只有用你们的血来祭奠霜哥，他才会开心！霜哥，你在天有灵，狠狠地惩罚这帮吃人的恶魔吧，让少阳把他们的心肝统统挖出来以慰你在天之灵！”老头儿突然狂笑起来，但见他双手合十，仰首望天，花白的发须剧烈抖动着，对着顶棚含混不清地念叨着……
我下意识地也往“天上”看了看。
装潢考究的石膏顶棚上，居然绘着一幅画卷——四周画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传统四象，中间画的是一位丰神俊朗的白衣男子盘膝弹琴的图像，但见画中男子修眉凤目、隆准薄唇，面如冠玉、清癯俊秀。笔笔精致细微，毫发毕现，连琴上一只蛐蛐儿都点磨精当，作者功力之深，用心之细，可见一斑！只是这画中男子长相神情颇觉熟识，仿佛故人相见一般。
不过还没等我来得及仔细想想，“喀啦”一声响，老头儿把手伸向茶几底部按了一下，那巨幅地图便缓缓向上卷曲，随着画卷慢慢收起，我的嘴巴却越长越大……
当整面墙完全露出时，我的头嗡的一声，一口茶水咽到气管里，凶猛地咳嗽起来！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玻璃鱼缸，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昏暗灯光中，我看到鱼缸满满的溶液里，横七竖八漂浮着的——竟是白花花的尸体！
尸体皆赤裸着身子，有男有女，眼睛都闭着，双手用一条红色丝带绑在胸前，体格都很高大健硕，年龄均在四十以下，尤其是女人乌黑的头发漂浮在溶液中，轻轻摆动，好像在瀑布下的碧水清池中洗头一样……
这些漂浮的尸体足有二三十具之多，横七竖八，仿佛一群裸泳者在海洋馆里表演——只是不知道海洋馆是否同意这样大尺度的表演。看着这些裸泳者，即便是我这大学的解剖课代表，常跟着解剖老师去实验楼的福尔马林大池子捞标本，仍然是吓得腿肚子转筋，胃里东西直往上反……
我看一眼南嘉，显然，他也被眼前这种无比恐惧给震傻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些慢慢漂浮移动着的“裸泳者”一眨不眨……
一股淡淡的味道冲进鼻腔，我知道，那是福尔马林的味道。难怪，我刚进来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可能因为容器封闭的好，逸出的味道若有若无，加上书案上飘散的龙涎香味，不仔细辨认，根本闻不出福尔马林的味道来。
“看看你们的前辈！一共二十八位——当然，这些是能够走进屋子里来的，剩下有多少在池塘里喂鳄鱼了，我就不大清楚了！”老人仿佛欣赏一幅毕加索的抽象派画作一样，眯着眼睛看着这些“裸泳者”！
“已经有整整三年没来人了，还真是寂寞啊！我还以为你们那个领头的见如来佛祖去了呢！”老人搓了搓手，做了两个扩胸运动，淡淡笑道。
Hi！地狱！我再一次来到你的身边！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了一遍！
“我们领头的说了，你不去见如来，他老人家不会先去见的！”我忽然感觉到他说的“我们领头的”应该就是晋美师傅了，看他们的年纪，的确算得上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了。想想晋美师傅圣诞老人般的慈祥，再看看眼前这个猥琐阴暗的老人，真是有这样一种感慨——唉！同样吃大米饭长的，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呵呵！那你们可高抬我了，我就是一个扎纸人儿的手艺人，怎么能跟他比呢！”老头笑着摇摇头。
“呵呵，是啊，的确比不了！我们师傅天天拜佛诵经，普度众生，哪像您老这么有创意，搞个人体博物馆！”我冷笑道。
“嘿嘿……拜佛诵经？他真的在拜佛诵经吗？四处招摇撞骗，骗吃骗喝骗美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怂恿无知的青年一代——就像你们——为了他家族的私利和野心充当炮灰，居然还叫你们至死不悟！精神鸦片啊，比蛇蝎还毒！还拜佛诵经呢！我呸！”老头儿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我们没有心情跟你打嘴巴官司！我就纳闷了，你谋杀了这么多人，怎么警察就没发现呢？”我着实很奇怪。
“谋杀？是他们自己把自己杀死的！”
“胡说八道！你是一个变态杀人狂！”我怒道。
老头儿顿时站了起来，快步走到玻璃墙前，指着这些漂浮物，咆哮道：“变态杀人狂？哈哈……你们听到没有？变态杀人狂？！睁开你们的狗眼睛！看看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子孙！告诉你——”
他突然转过身，盯着我：“他们都该死！你去问问他们，哪个敢说自己是人？都是披着人皮的狼！畜生！你问问他们，哪个人手上没有人命？哪个不是滥杀无辜恃强凌弱？难道我的兄弟们就该死？留个全尸那是他们天大的造化，不过是为医学院捐献标本，让他们赎赎身上血海一样深的罪孽！罪孽深重的，我都叫他们血肉横飞，死无葬身之地！嘿嘿，你们也是一样的，我今天早早打发你们上路，免得日后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老头儿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锋利的尖刀，向我走过来。
他狼一般的目光盯着我，让我不由自主地向后挪了挪身子！
“杀人偿命，应由法律来惩处！你有什么权力结束别人的生命？”我腾地站起来，毫无畏惧地看着他。
“法律？你以为法律是万能的吗？法律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定的？你的法律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吗？笑话！跟我谈法律？！要是讲法律他们都够枪毙一万次的了！我真蠢，跟你一个刽子手的子孙还谈什么法律！你们偷越边境就没犯法吗？你们杀戮不服从者就不犯法吗？你们剥人皮画佛像，抽人肠做法带，劈人骨做法器就不犯法吗？天大的笑话！别磨蹭了，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们！霜哥！魂兮归来，鲜红的血液为您洗冤！尚飨……”
那老头儿突然歇斯底里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他冲着东方“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我朝东边瞄去，一副立式画轴挂在一副实木框里镶在墙上，下边是一个黑色案几，供奉着水果和酒杯，旁边两个高大的青色瓷瓶里插满了含苞待放的荷花骨朵。
因为灯光暗，距离远，隐约地看到那幅画里画着一个站立的人，线条简约，所以看得影影绰绰，不大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画中人应该是个男子，似乎还撑着一把伞。
没等我看仔细，老头儿磕过头，已经爬起身子，握着尖刀向我走来，我看到他的脸色阴暗，纵横的老泪还在流淌着，眼中布满了血丝——老天！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他结下了如此滔天的大仇，让他恨不得把我活剐了……
我操起罗汉榻上的那把枪猛力向老头儿砸去。不料，那老头儿竟然身形一闪，轻巧躲过我的偷袭，我却一脚踏在了他的书案上，随即，脚下那块书案上的案布被老头儿猛力一抽，我“扑通”一声趴在南嘉身上，枪托一下子顶在我的下颌，“咔嚓”一声细响，舌尖一痛，顿时满口鲜血涌了出来。
“哥！”南嘉惊呼，随即疯了般地抖动着双臂想要挣脱椅子……
我按住他的双手，摇摇头，舌尖痛得说不出来话，随即脑中电光火石一闪，慌忙翻过身子，张开双臂护住了南嘉，泛着寒光的尖刀已经来到眼前，而尖刀后则是那张近乎扭曲而疯狂的丑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