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詹东喇嘛叹了口气,跳下马来,拍了拍雪康头人的肩膀,“带我去看看病人!”
“哦!多谢仁波切!”雪康头人跪地叩了三个响头,抱起孩子转向人群走去。
苗晚霜对刘静涛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看看。”说罢也翻身下马跟着走过去,张少阳看了一眼副连长,跳下马去也跟了过去。
黑衣舞者还在默默拿着一根金黄色的棍子在白衣舞者头上转来转去,口中念念有词。
“滚开!”雪康头人一脚将那黑衣舞者踹开,那黑衣舞者被突如其来的头人举动吓呆了,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头乌黑而混乱的头发,她慌忙跪在地上,把披散凌乱的黑发分开,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孔,虽不漂亮,但也不算丑,只是皮肤有些黑。
雪康头人走到白衣舞者身前,蹲下去轻轻揭开狰狞的面具,露出一张雪白的脸孔——一个美丽的藏服女子静静地坐在一把藤椅上。藤椅下是一个跪趴在地上的精壮青年。
张少阳仔细地端详了那紧闭双目的女子,但见她头戴帽顶有红绿色绒饰的尖顶小帽,下穿黑红色相间的十字花纹毛裙,上衣是齐腰间的雪白缎子面小袖短衣,披一块方形缀绒披肩,右手带银镶珊瑚戒指,左手戴银钏,耳环是金银镶绿松石质地,环上有钩,上连珍珠珊瑚串挂在发上,下接珍珠珊瑚串垂于两肩,胸前照例挂着两串火红蜜蜡珊瑚珠,中间悬着一枚小巧的金质“嘎乌”,上面嵌着一颗椭圆形绿松石。
张少阳很是奇怪这女子虽是一身藏服,但肌肤如凝脂,眉毛如画,容貌秀丽,气度极是高雅,料想不是藏区女子,也许是个汉人。
“格桑!格桑梅朵!你醒醒!詹东仁波切来为你瞧病了,你不会有事的!”雪康抱着女子,轻轻道。
“阿妈……”那个小男孩也摇晃着女人戴着十几枚金银手镯的胳膊。
“我来看看!”詹东喇嘛盘膝坐在地上,仔细给那女患者把了脉象,又翻开患者的眼睑,查看了舌苔,最后从怀里取出一包银针,抽了一根在女子印堂中轻轻扎了一下,停留片刻取针仔细看了看。
“怎么样?仁波切?”雪康头人急切道。
詹东喇嘛却没有回答他,扫视了周围一干人等,慢慢将目光落在跪在不远处的那名黑衣女子身上:“你是珞巴人?”
“是!”那女子瞬时惊慌失措,浑身颤抖着,不敢抬头看喇嘛。
喇嘛点点头:“拿出来吧!想来你也是被迫的,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黑衣女子面如死灰,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青铜小盒,匍匐着爬过来递给詹东喇嘛。
詹东喇嘛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点点头,他站起身走到一株桃树前,折了一朵带桃花的树枝,走过来,仍端坐在患者跟前,他把那个青铜小盒盖稍稍开启一道小缝隙,将那桃枝伸入进去,用力左右摇动几下,快速抽出迅疾插入女患者的鼻孔中。大约一支烟的功夫,喇嘛慢慢将桃枝小心抽了出来,慢慢地,桃枝尖头上缓缓露出一只食指大小的蜈蚣来,在场人无不惊慌失措,倒退数步,一些年纪大的老人失声道:“桃花蛊!”
詹东喇嘛迅速起身,将那带着巨型蜈蚣的桃枝放入一支火把中,“吱”的一声那蜈蚣突然被灼痛,奋力地扭曲着身子,但所有的爪子竟然死死抱着那根桃枝毫不放松……终于化作一缕轻烟,一股淡淡的香味扩散出来。
“嗯……”那美丽女子轻轻哼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人,微微笑道,“头人,我这一觉睡得好长好长……”
“哦……”人群中瞬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雪康头人抱起儿子哈哈大笑……
良久,喧嚣兴奋的场面才安静下来。
雪康叫侍女给夫人披上了外衣,他缓缓踱步到那名珞巴女子面前,用脚勾起了她的下颌,冷冷道:“是谁指使你干的?”
“你杀了我吧!”那女子冷冷地说。
“好!我成全你!来人,架起火堆,把他们这儿五个巫师都给我烧死!”雪康头人振臂一呼。
“对!烧死他们!烧死他们!”群情激奋,纷纷举着火把喊着号子。
“不……这些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跟他们没有关系……”珞巴女子惊恐地抬起头,四周跳神者发出了呜呜哭声。
“那好!你说出谁指使你干这伤天害理的巫蛊术的,我就饶了他们!”雪康狠狠地盯着她。
“头人……算了……詹东仁波切既然救了我,这件事就不必再追究了!”那位叫格桑的头人夫人揽着孩子淡淡地说道。
“冤有头,债有主,咱们怎么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受此大难呢?巫蛊之术居然下到我雪康觉仁的头上,你叫我怎么咽下这口气呢?他们又会怎么看待我这个头人呢?这件事你不要管了!”雪康头人脸色铁青,盯着那瘦小的珞巴女子恶狠狠道,“你要再不说,休说眼前这些人,就是你们一个寨子我明天就发兵攻打,男女老幼,格杀勿论!”
“哈哈……土司头人,你敢这么做,那么珞巴族就永远跟你雪康家顶上了,只要有珞巴人一个人在,就会日日夜夜盯着你的家族和你的领地,会把整个工布大峡谷最恶毒的蛊毒豢养,只等同归于尽的报仇!”那珞巴女子忽然仰天大笑,然后恶狠狠道,眼睛冒出一股邪恶的火光,仿佛要把雪康燃烧掉……
雪康怔住了,身后的仆从也都开始了窃窃私语。
良久,他对那珞巴女子挥了挥手。
“你们都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们!从工布的地面上彻底消失,下次再让我看到我的领地上还有珞巴人,休怪雪康无情了……”
那女子脱了舞具,和其他神舞演员简单收拾了器具,转身走了。走过詹东喇嘛时,那女子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詹东喇嘛、苗晚霜与张少阳,嘴里嘟囔了一句珞巴语走了。
詹东喇嘛皱了皱眉,没有言语。苗晚霜与张少阳大咧咧地一笑置之。
“詹东仁波切……请受我雪康家一拜!”雪康头人与夫人孩子走到詹东喇嘛身前,俯身拜去。
“佛苯不同道,正邪殊途,即使不是你雪康家,我作为医学院长,也不会见死不救的!雪康觉仁,我与你父亲生死莫逆,在九世额尔德尼羌塘蒙尘之际,你父亲带着一百本家子弟兵千里迢迢星夜护驾,那是何等的仁义威武,高原上有佛光的地方就会有你雪康家的荣耀。可惜啊……你看看你……真叫人伤心啊……好了,人各有志,不说了。我要赶回日喀则向额尔德尼陛下复命,不敢再耽搁了!咱们就此两分手吧。”詹东喇嘛没有去扶他们一家三口,神色黯然,翻身上了马。
“仁波切!”雪康头人站起身一把抓住白马缰绳,“仁波切!我知道额尔德尼陛下为我伤心了,也知道雪康家因我而蒙尘,虽有千般苦楚,但罪责高于南迦巴瓦的山巅。我雪康觉仁也是英雄的后裔,血管里流淌着的也不是贪生怕死。尊敬的仁波切,请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能够赎回一身的罪孽吧!”雪康头人泪流满面,痛悔之心溢于言表。
“唉……佛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已经说过,要想赎罪,你还是自己到扎什伦布寺去面见额尔德尼陛下吧!我真的无能为力!”詹东喇嘛摇头叹息道。
“尊敬的仁波切,我想此刻,除了登门请罪,更有一件事情能够更加切实赎回我的罪孽!”雪康头人道。
“哦?说说看!”詹东喇嘛目光霍地一跳。
“人多嘴杂,请到我堡子里详谈吧!”雪康诚恳地点点头。
“你看……”詹东犹豫不决,回头看了看苗晚霜。
“那就请药局人员先行回到日喀则吧,咱们跟头人去堡子谈谈也好。”苗晚霜点点头道。
“那好!你去安排吧,按你说的办!”
“达瓦!你带领五十名精兵护送扎什伦布寺的诸位法师到山南洞嘎边界线,一定确保他们的安全!”雪康头人吩咐完毕,一行人过了赛卧吊桥,在岔路口挥手分别。
看着刘静涛副连长三步一回头不舍离去,苗晚霜忽觉胸口一热,眼睛有些模糊不清,每天在一起时出操训练,虽然有时磕磕绊绊,但是突然在这世外绝境分手,心里还真的承受不了!
一行人,翻山越岭,在迷蒙的薄雾中沿着大峡谷凹凸的碎石路默默前行。雪康头人和詹东喇嘛并辔行在队伍最前面,苗晚霜和张少阳紧随其后,身后就是格桑母子被众仆从裹在中间。
终于,第一缕金黄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河畔对面的山峦上,为河水染上秋晨的颜色。一座座黑白分明的藏式村落在晨曦中慢慢苏醒,升起袅袅炊烟。尼洋河,越来越清晰,原本澄澈碧绿如翡翠般的河水,就那样头也不回、不容言说地投入了雅鲁藏布混沌不清、泥沙混杂的江水中。
曾经是那样清纯、无忧无虑少女般样貌的神山泪,居然这样别无选择地投入一片浑浊的江水,从此再没有无邪的笑靥如花,再没有自在的随处飘摇,全身心地随着雅鲁藏布急急地奔向未知的前路,忘记自己本来的方向、畅想的未来,甚至自己的样子。
张少阳骑在马背上,眯着眼睛欣赏着晨雾中的尼洋河,怅然若失地发呆,突然,苗晚霜指着左前方惊呼道:“少阳!快看!南迦巴瓦峰!”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张少阳只看到天边几朵缭绕的云雾,并没有发现什么山峰,反倒是旁边一座巨大的雪山山脊迂回向前,煞是壮观。这时大家都发出惊叹声,几个老人纷纷跳下马背,虔诚地跪拜叩首。少阳又仔细地找了找,原来微微露出的山尖让他当做一朵白云了。
多么壮丽的雪峰!远在天边,圣洁巍峨,神话般的矗立在目光所及的最远处。张少阳跃下马背,奔到崖边一块巨石上,踮起脚想看个明白,然而倏忽一闪,那朵白云悄然不见了。
“咦?怎么没有了啊?刚才我明明看到了呀!”
“哈哈……小伙子,南迦巴瓦,藏语意为‘刺向天空的长矛’,在藏南有‘众山之父’之称。她呢,又叫羞女峰,顾名思义,那就是非常害羞,轻易不以真面目示人。这是因为峰体终年积雪,云遮雾盖,是以难见真容。你们第一次来这里,就有幸看到她,真是莫大福分呢!”詹东喇嘛笑道。
“嗯,仁波切说的是!今天第一缕阳光就使我们看到了南迦巴瓦神山,的确是个好兆头——仁波切,走了大半夜了,大家肚子都饿了,前边不远就是太昭古城,咱们到那歇歇脚,吃点东西吧。扎西仁次,你快马先行一步,到太昭古城告诉索朗央金备好酥油糌粑。”
那个刚才驮着格桑夫人的小伙子谨慎小心地让出半个马头,领了指令快马加鞭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