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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你中了毒。”她轻轻软软得说。

纤细柔美的少女,偏头静静望着的时候带着画一般的迤逦风华。眉眼间的沉静与安寂让她无论如何都像是能够被定格,身上却穿着大红色的罗裙,看上去就如一团寂静的火焰,亦或是燃烧的水源,矛盾得近乎惊心动魄,但心脏漏跳的那瞬间还是为她的美所捕获的心甘情愿。

雨停了,太阳却还未晒干他身上的泥浆。她在他面前蹲下来,漆黑的杏眼一眨不眨,手上拎着个短短的树杈,先点了点被他压扁的花草下的土地,仿佛在好奇土地会不会有痛感,然后像戳泥土一般戳了戳他的胳膊,瞳眸清澈而明澄,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纯净与天真。

他像僵尸般躺着,清晰得感觉到自己骨骼的冰冷与僵硬,知觉根本无法控制肌肉,连蠕动嘴唇都无法做到,所以他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微微扭曲的脸孔与艰难运转下巴却无法发声的动作,让他看上去带些滑稽可笑。

“我解不了你的毒。”徐缓的声音,但是又带着事不关己的轻快。

他定定盯着她,似乎在探究她话语的可信度,却没办法从那张美丽认真的小脸中找出任何玩笑的意思,眼睛里好不容易燃起的光火又暗淡了几分,空洞的眼神黑魆魆得犹如两个黑洞。

他看上去更像尸体了,因为他似乎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具尸体。

她看着他的双眸,仿佛忽然被它们吸引了一般,眨了眨眼睛,凑近些许。然后小心翼翼伸出手,就如同小孩子恶作剧般,用那截树杈戳了戳他的脸颊,又戳一戳:“你不害怕吗?”

他没有再把视线投向她,仿佛刚才的那些挣扎已经燃尽了他所有的希望般,就只是这样冷漠又空洞得望着崖上的那方天空。希望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支撑着他忍耐住那足以让人疯狂的痛苦,但当希望变成绝望,面对还是必须承受的痛苦,约莫也只剩下麻木。

她偏着头等待,等待了好久还是毫无动静,有些疑惑,又有些委屈,先是伸出手,在他眼睛上方试探性得移了移,他依然死寂而沉默得,毫无波动。她把脑袋探过去,挡住那笔直投向天空的视线,有些惶惑得发现,那视线几乎连焦距都没有,仿佛连魂魄都空了,现在不过是维持着一个人还存在的表象。

“不该这样的……。”她皱皱眉头,带着某种执拗与笃定的语气,“你是我捡到的,还压坏了我的花——师父说这崖下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那你也是我的。我等了那么多天,才等到你醒,你至少应该道个歉,然后谢谢我。”

她说完后又等了好一会儿,但她发现她好像是对着一具尸体说话。这个她硬生生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人死气沉沉,明明她能够肯定他思维正常,却偏偏呼吸微弱,毫无生机,连心跳都缓慢得近乎停止。

于是她有些生气了,只不过她生气的时候还是这样棉絮般温温软软:“解不了毒,又不代表你就要死。”她想了想有些不舍,又说,“我不让你死,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他总算有了反应,似乎是被她所讲的哪个词所触动,眼瞳中某团几欲熄灭的光火似乎那么轻微得跳动了一下。他又看向她,但是那视线一点也不热切,反而像是聊胜于无的消遣。

“我不喜欢这样的眼神。”她的瞳眸已经不像是在注视新奇的玩具一样了,有些失望得嘟哝,“还不如之前一直闭着呢。”

他清晰得听到她的话语,但不知怎的,就是那一瞬间,眼皮似乎如山一般重得塌下去,这样诡异又突兀发生的现象让他连惊恐都无法表现出来,连意识都陷入黑暗之前,他感觉到一股滑腻又冰凉的液体涌入口中,紧接着是化散在他奇经八脉之中,几乎要活生生融化他血肉的蚀骨灼烧之痛。

那遥远的糯糯的声音与此刻处境的反差更是如此剧烈。

“呐,等你会说话了,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不好?”

那一瞬间他甚至是带点庆幸与后怕得……因为他晕了过去。

她蹲在地上,树杈轻轻拨弄了下一朵被压扁的花盘,抿了抿唇,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我没救他,因为我救不了他。是他自己在救自己……嗯,是这样的。”

她能治他的内伤,也能治他的外伤。

前者,受的折磨可能更重一点。她治疗的手法简单而粗暴,如果润物细无声得消去牢固淤积并持续恶化的暗疽,所遭受的折磨自然少一点,不过要花费太长的时间太大的代价,而偏偏,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也没有代价可以承担,索性大刀阔斧得连伤带身一并下狠手,总之伤不到骨子,一身皮肉恢复起来竟比温缓的手法还要快。

连那毒那内伤都没收走他的命,废掉的胳膊跟腿、以及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便更算不得什么了。她再可劲儿得折腾,用了什么手法暂且不说,总归是一条命还完完好好得放在那,而且伤还给治好了。其间的苦楚,也是病人该受的。

崖上是山,很高的山。晴雨变幻,气候莫测,又少天敌,所以植被才这般放肆得疯长着。他这些日子没几天是干的,半个身子泡着泥浆的感觉该是习惯了,总以为自己不是该饿死就是该冻死,但偏偏他就是没死。

她倒是晴也来雨也来。从来不撑伞……或许她从没见过伞是什么模样。

从坠落这崖开始,他的心就是冷透了的,活生生见着希望变作绝望,又从绝望的缝隙里稍稍见到曙光的模样,这样一动不动躺着看天空也似乎带上些许无赖的味道。

“这崖底很大。”她的声音很好听很好听,但她很少说话,“有鸟?或许还有兽。可我没有能给你吃的,只能拿药丸吊着你的命。等你能动了,或许你可以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师父已经半年没有回来了,我好像也要饿死了。”

她总是拿一根短短的树杈戳他的身体,不诊脉不探伤,只是这样戳戳然后看上几眼似乎就全然明白了他的所有状况。也只有在给他换绷带的时候,那双白白嫩嫩细细滑滑的小手才会触到他的身体。

“如果再过半年,师父还没回来,那我就把你搬回家。不过你应该也躺不了那么久。”

“这样也好。你虽然是我的东西,但师父要杀你,我也挡不住。”

或许就是有那么一点变化,所以每回她的来到都让他觉得有些期待。就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或者沙漠中艰难前行的人终于看到一方绿洲……但奇怪的是,并不热切。

他明明有那么沉重的血海深仇要报,明明有那么多该死的人没有杀,可不知为何,对自己这条好不容易捡回、至今还吊在悬崖上的生命,却没有想象中的疼惜与热切。

他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死里逃生睁开眼,还来不及感叹自己命大感叹活着美好就被迫绝望,刚刚涌出些期待就被一句你中了毒而她解不了毒毙了半条命,后来以为无望却又可笑得峰回路转,这样浮浮沉沉的感觉……没有疯狂,果然还是因为他能表现出的情绪太少的缘故。

然后,月满转缺的那一日,他经历了第一次毒发。

他根本不愿再回忆那一段经历。连想一想都不愿!自坠落崖底以来所有的折磨与痛苦全加在一起,也抵不过毒发时的惨痛。

最幸运的是,他熬过来了。可最不幸的也是,他熬过来了。

“或许你就此死了比较好。”她认真得对他说,“一个月发作一次,月出则始,月落则止,一次比一次厉害,幻觉也一次比一次更强,就算后来你能侥幸熬过那种痛,你也很难抵抗住不在幻觉里死去。”

最后她总结:“我从没见过这样狠的毒。”

问题是谁会想去死呢?就算是侥幸,也忍不住奢望着一直侥幸下去。

有的时候她就蹲在那里,陪着他一起望着崖上的天空。那天空总是很清,很蓝,只不过被陡峭的悬崖割去了一半,显得有些狭窄。

她就好像这些花草树木一样,静静幽幽得生在这崖底,沐浴着阳光,润泽着雨露,没对这崖上产生多少好奇,也没想到离开这里去往那些自己不熟识但确确实实是这世界本貌的地方。

又过了几日,他终于能开口了。嘶哑得犹如刀片划过青石地面的声音,有些钝,又有些刺,但还是像他这个人一般,那种岩石一般生硬又冰冷的质感。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叫擎苍。”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那种高高盘旋在山巅的苍鹰,孤傲,狠戾,又冷漠。她有一次抬头,曾很远很远得见过一眼,师父与她说,那是鹰。她点点头应了声,说噢,原来那就是鹰。

她想着,原来她捡到一只折了翅膀摔断腿的鹰,这鹰还带着陈年旧伤。可鹰毕竟是鹰,有一天,他翅膀长好了腿生好了,伤也愈了,没准就那么振翅一掀,再也见不到了。

“噢。”她说,然后回应,“我叫烟岚。”

这场幻境的两个主角,终于到位。

伤很难愈,可终究是渐渐治愈了。他又渡过了两个月满转缺日,自虐到遍体鳞伤,但好歹是熬过了。

他拖着行动还不便的腿脚走遍了整个崖底,崖底果然很大,但猛禽野兽没有,食物倒是有。

她的师父还没回来,半年也没到,不过他到底还是住进了她的屋子。而且住得很自在。

没花多少力气就发现了谷口。虽然有些隐蔽,离地仍有距离,只是,就算没有武功的人攀爬着也能攀爬到顶,有轻功的话,更不在话下。他问她,既然有谷口,为什么不出去。

她只是摇摇头,说我发过誓,永远都不会离开。

他终于要走了,站在她面前静静望着她的时候。她点头说了声噢,仍旧是那轻轻软软的声音。

他头也不回得走了。

面对天大的仇家,死过一次才明白什么叫做隐忍。隐姓埋名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布置了一个近乎天衣无缝的局,在即将动手杀人之前,他又回了一次崖底。

他把她直接打晕了带走。

她原是不懂武的。她在这崖下安安静静活着,也不需要武功。她有极厉害的手段,但他在她身边那么近得待过很长时间,他知道她会怎么做,甚至,赌她不会向他动手。

那天早上他与她在崖顶迎接日出。他能用尽最大的胆量把她抱在怀中,但到底还是不敢将她带得太远,所以小心翼翼试探得,坐在那里等待天亮。想着若她真恼了,也好放她回去……

他紧紧抱着她,身体一直颤抖——即使毒发到快要死掉他也没抖得这么厉害。破晓的光线从他脸上的某个角落,走过黎明与晨曦,渐渐照耀整张脸,每根头发丝都好像染上金辉,而他的手战栗得,虚张在空中,许久没有动静。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但他终究没敢。

“你为什么这样害怕?”她问他。

“因为我需要你。而你不需要我。”他说,“我要做一件大事。很大很大的事。很容易输,也很容易死。没有你在我身边,我会觉得前边就是末路。”

她想了想,很认真得说:“为什么一定要去呢?为什么不陪我留下呢?那样,你就不会害怕了。”

他的眼睛里全是悲哀:“可我放不下仇恨。”

她静静望着他的眼睛,就像那年望着躺在泥浆中等死的他,然后说:“那你带我走吧。”

朝阳脱离地平线,光芒万丈。他带她走了。

此后大漠边疆无尽追杀,海上杨帆策航八百里流亡,也有芙蓉楼一纸和辩天下惊,也有军亡楼破满城缟素……天下终究少不了他名字的那两个字。也少不了她。因为没有她,他也不是完整的他了。

“许君以恒远,望君以乞怜。”后来她这样对他说。

但即使是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她依然是那么温温静静的,安谧如事不关己般的。

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情话。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双臂拥抱住她的时候,还是会颤抖,他带着怜惜与愧疚亲吻她鬓边的一缕发丝时,仍然仿佛亵渎了神祇一般小心翼翼。

“我不会离开你。就算连永远都有尽头,我也不会离开你。”

后来她与他又回到崖底。师父没有回来过。师父好像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她的手臂上缺了一颗朱砂,这崖底画的牢在多年前已经被她亲手破去,但她始终没有忘记很久很久以前,她自己发过的誓,与唯一解誓的方法。

那些事物,她从来没有对他讲过。

她到最后还是解不了他身上的毒,即使报了仇手刃了仇人,当年所中的毒像是要他为自己曾经的天真与白痴付一辈子的代价。连她都难以想象,那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他是怎样熬过去的。

所以,他怎么都没想到,她会比他先死。

她当然得比他先死,就算她还能活很久很久,她也得让自己先走一步。

因为她是烟岚,她总是入戏太深。

她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她死时还是笑着的,因为在她死之前,他拿刀子狠狠捅进了自己的胸膛,血流光了,她跟他一起闭上眼睛。

“黄泉路上,你一个人,会孤单的。”

“我陪着你。”

你愿为我而死。是的,你愿为我而死。

我们的任务,解开了。

这一场大梦醒的时候,白发流下了眼泪。

他紧紧把她抱进怀中,用力得几乎想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

他与她的故事,好像是自他们的相识中演化而来,又自顾自蔓延到难以想象的边角。那些片段那样清晰得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如此真实的梦境,让人连释怀都艰难。

“这只是个幻境。”烟岚说,提醒他,“破誓任务已经完成了。”

他仍旧一动不动得抱紧他。许久之后,才稍稍放开。

“再对我,笑一笑。”他低下头,凝视着她的眼,就像幻境中那样,沉沉地与她说。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指腹带着微微粗糙的厚茧,动作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弄伤了她。

她对着他笑。

“别怕,我陪着你。”他亲吻她的额。

“我有……那么漫长的时间与你耗着。别怕,我陪着你,别怕,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模样,只要你还记得我……别怕,我永远都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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