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渐浓，滴落的辉芒染红了手中的蔷薇。
墓上大片枯萎的藤缠绕绵延，闲坐在墓碑上晃着脚丫子的女孩逗弄着蝴蝶，却忽而顿下了动作，苍白的脸颊上浮出现讶异的神色——丝丝恬淡的花香袭来，轻软似梦，她沉醉，回过神时发现眼前站立的捧着花的羞赧少年，以及落在指尖的自己清凉的泪。
“你、你怎么哭了？”谢不语有些手忙脚乱地递过纸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流泪的女孩子。
“嗯，因为太高兴了，高兴到说不出话，却先不自觉地落下泪来……这是不是就是叫做‘女孩子’的生物？”叶沐夏笑着夺过呆愣的谢不语手中的花，两靥挂着的眼泪晶莹如若花瓣上的水珠，“明明是要送给我的花，哪有你这样迟迟不肯放手的？”
“我……”谢不语词穷，脸又微微泛红了。这是他第一次送花给女生，虽然对方是鬼魂。“我看见你墓上的蔷薇都枯死了，正巧刚刚下课的时候遇上花圃的老爷爷送了我这些花……”他在花店打工，所以也懂得一些照理花的基本常识，在学校的时候偶然间认识了花圃的老爷爷，闲暇时便上他那儿去帮些小忙。“是不是……我送得不好？”毕竟没有精致的包装啊……
“不，我很喜欢，真的。谢谢你，不语。”叶沐夏轻轻吻着娇嫩的花瓣，深情呵护仿佛自己最珍视的宝贝。在她薄薄的唇落下的那一刻，宛如一滴朱红落入一泓清泽，满束浅粉的蔷薇瞬间从那个轻盈的蝶吻上晕染成一片艳丽的娇赤，绯色缱绻，生意盎然。
谢不语不禁有些呆了。真……好看。
只是沐夏太过苍白，白得几乎透明，仿佛时刻都要消失一样。
“不语，你是第二个送我花的人，你们都一样温柔。”
“那个人是你说的最好的朋友？”谢不语走到她身旁坐下，“他现在还好么？”
“嗯，我想，他那样的孩子，一定会得到神的眷顾，过得很幸福很幸福吧……”叶沐夏抱着花，神情柔和得像沉入一个美梦中，仿佛因为不忍惊醒这样安静的她，连风都转而低吟，鸟儿轻声婉啭。
“十余年的光景那么遥远，却又因为时刻想起他的笑容而近在眼前。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是个十来岁的毛孩子，不是听话讨人喜欢的那种。他常常打架打得满身是伤地回到孤儿院，看着他又破又脏的衣服，院里的阿姨们总是很头疼，训斥了多少次都没有用。小朋友们也都不愿意和他一块玩，因为小小的他的脸总是阴沉的，成绩也差的离谱，又笨又坏。
“他就那么孤独而倔强着，我也就一直在这儿静静地看着，看他一个人走在夕阳下的河岸边来回踢着石子玩，一边大笑一边落寞；看他像一只小猴子一样爬上树，一声不吭地看着下面一群小孩子们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明明很羡慕却拼命装出不屑的表情，可在大家都离开后他却学着他们独自玩起来；看着他一个人不知道是勇敢还是鲁莽地与四个故意砸碎院里玻璃窗的孩子打架，伤得最重却没喊一声疼，却在反被诬陷搞破坏时没人肯相信他而跑到这里的小路上抽泣……
“他的确是个笨孩子。想要用倔强伪装自己的孤独与脆弱，却如何都得不到谅解。所以我就在一旁笑他，却连自己都没发现什么时候开始心疼他。我记不得我活了多久，在这儿呆了多久，看了多少人和事，统统都成了过眼云烟，从未对谁上过什么心，不曾有什么让我有过兴趣，然而我却第一次有了心愿，就是想要看看那个孩子被人接纳后的笑容。
“所以有一天，在他看见我日渐枯萎的蔷薇而跑去盛了水为我浇灌时，我就同他说了话。我说：‘喂，小鬼，普通的水是救不了这些花的。’我笑自己明知他听不见还在这儿犯傻地自言自语，没想到他竟然吓得坐倒了地上，我瞬间就捧腹哈哈大笑，不知道笑的是他被吓的窘样，还是高兴他听得见我的声音……
“他没有逃跑，而是跳起来擦擦屁股上的泥，认真地问我：‘那怎么样才能让它们不枯萎呢？’我问他怎么就不怕，他说就一个声音有什么好怕，又不能把他吃了。所以我就突然现形了，凑在他眼睛前狞笑：‘那这样怕不怕？’他果然愣得动不了了，回答却是……
“……却是：不怕，姐姐好看得就像蔷薇仙子，仙子都是善良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笑了，少了一颗牙，脸上还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却笑得格外天真与舒心，似乎因为与我的谈话证明了他的存在，证明了他的被接纳，哪怕我不是一个人。
“他还是固执地问我怎么救活这些花，我不忍心告诉他没有任何办法，因为这就是自然的定律，一切都必定走向尽头和死亡。‘如果你找得到和它一样美丽的颜色送给它，也许它就能延续生命。’我这样告诉他，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明明稚气未脱却郑重地向我保证：姐姐你等着我，我一定找到和它一样的颜色。
“只是不想看到他失望。想让他知道他也是被人需要的。
“那天晚上，那一滴滴的温热落在我的脸颊，我错愕地睁开眼睛，看见他穿着睡衣，一只手拿着电筒，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小剪刀，鲜红的血液正从他小小的手上不断滴落下来……那种颜色，因为是他而比任何一朵盛放的蔷薇都要美。他天真地告诉我书上说鲜红的血液能让生命存续。我抱紧他，责骂他傻，落下了平生第一滴叫做‘眼泪’的东西……
“‘它们能活下来了吗？’他有点委屈地问我，眼睛里的期冀却明亮地像落入了漫天璀璨的星辉。这个傻孩子……‘能，一定能的……’我哽咽着告诉他，无比肯定地承诺他。他开心地在我身上蹭了蹭：这样，你就可以永远陪着我了，对吗姐姐？
“‘永远’这个两个字一直让我觉得厌恶和恐慌。世人却总是那么渴望它，轻易说出它：我们是永远的朋友、家人、爱人，他们不知道，这场没有尽头的时光是多么锥心难熬，多么孤独寂寥，谁能笑着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谁能平静接受猝不及防的背叛，人心是会变的啊，与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如出一辙，因为他们就寄生在它之上。我活得是有多厌，有多渴望着消失，这么长久的年岁以来一如既往，却……在他说出这句话时软了心，动了容。我想起看过的那一张张脸，也许这一刻人们是被感动的，不管是许诺相知，还是被承诺永恒，彼此对无法预知的未来怀着美好的憧憬并愿意为之共同努力，这样的心情是真实的吧，哪怕不能延续至永远，哪怕只有眼前的这一瞬，美好得如昙花一现。
“软软的孩子认真地拉住我的手，像个小小的男子汉：姐姐，等我长大了，娶你做新娘子好不好？
“我开始喜欢‘永远’这个词：永远记住这个要来娶我的承诺；永远想和眼前的傻孩子呆在一起；永远想看见他此刻这般的笑颜，就算清清楚楚地知道数十载后他会老、会死，他一世的生命于我而言不过是眨眼之瞬。可是，我不再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因为我有了眷恋，有了想见一个人的期待。斑驳而薄冷的心因为这个期待而柔软，而温暖。
“每天的每天，我都给他讲各种新奇的事，他总喜欢稚气地打断我，然后提出好多稀奇古怪的我都答不上来的问题，而他，也乖巧地听我的话，学着与人相处，渐渐地，他有了自己的朋友，终于不用再一个人玩游戏。他会笑着来告诉我种种，今天老师表扬他啦，他把欺负院里女孩子的家伙揍了一顿啦，他明白了就算没有爸爸妈妈也不用悲伤埋怨，因为孤儿院里的每一个人和我都是他最亲密的家人啊……那一段时光，如此温暖，以至于虽是匆匆却足够温暖漫漫一生了……
“不语，如果有一天，你也能遇见这样一个人，你就会懂得这份心情的珍贵，你的表情再不会这般悲伤和惊慌，仅仅是因为能和那个人相顾，即便无言。”
谢不语转过头看着叶沐夏，她的神情安然恬静如同她的声音，她的目光寥远若天边的云霞，深邃，明亮。或许，他倾听到的，是来自于她灵魂深处最绚烂，同是最寂寞的爱。
像我这样有如孤魂的存在，能够遇见那样的人吗？
怎么……可能。
谢不语独自走在黄昏的路上，眼前一直是叶沐夏侧头的微笑，和她最后的那句话。到家的时候长怜已经气呼呼地在门口候着了，显然是因为今天它的饭点被推迟而不高兴了，倒是令狐缭，气定神闲地盘坐在电视机前喝茶，仍旧是一张万事皆知的笑脸。
“欢迎回家，小不。”
“小不点，为什么这么晚回家？有女朋友了？约会去了？小心给女妖精骗了！”长怜聒噪地在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谢不语身旁来回踱步，态度嚣张：“被骗了不要紧！饿着本大爷担待得起吗你？！真不明白我这样尊贵的身份为什么非要呆在这种破旧的小房子里，我娇弱的胃啊真的经不起一点折腾……喵了个去啊！”喋喋不休的它突然惨叫一声，不敢置信地怒视上方，“你敢踢本大爷？！”
谢不语一刀狠狠地斩下鱼头，巨大的声音让小小的厨房震颤了一下。他面无表情地举着鲜血淋漓的刀居高临下地俯视那团白球，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你有什么意见吗？”他左边的瞳孔忽而燃起一小朵金色的火焰，光华凛冽。
仰着头的小猫咪终于像一只猫一样瑟缩了一下，不服气地嘟囔着：“今天吃错药了啊？八成是被女人给甩了！活该！要不是怕把这破屋子撑坏，本大爷早就一个高贵的变身把你踩成肉泥了，还能让你小子像现在这么嚣张……”然后跑出去找令狐缭发牢骚了。
清凉的夜风丝丝而入，台灯的光像萤火一般柔和，从另一个房间中传来了长怜欢快的猫叫声，和被扑腾的玉蝉可怜的哀鸣。
谢不语静静地坐着，桌上堆着厚厚的法律书本，他却没有看进一个字去。
沉静的脑海中是黄昏的那片晚霞下，苍白的女孩抱着娇艳的花，缓缓将手掌摊开伸向天空，透过她的手是隐约的霞光，而她却笑容宁静：你看，不语，我就快要消失了。这明明是我盼望的，现在却因为难了的夙愿一直垂死挣扎，太不舍啊。后来他被人领养去了另一个城市，再也没有出现过。可是我听说他现在回来了，就在你的学校。我离不开这里，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让我见他最后一面？这样，我也能安心地消失了吧。
告诉他，他是一个好孩子；告诉他，我是如此牵肠挂肚。
然后，让我亲自与他诀别。
那个叫作林怿如的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