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留下的簪子她一直带在身上，片刻不离，却不想那天从集市上回来时把它弄丢了。她心急如焚，在走过的街道来来回回地找了整整几个时辰，依旧没能寻回来。待她怏怏而归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宅子里头的人也晓得她的脾性，晚归是家常便饭，长此以往，她便让下人为她留了侧门虚掩着，也不必特意为了等她而不睡觉。她身心俱疲，从侧门进去以后便直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却因隐约的说话声而顿下了步子。
这么大半夜的，是谁在说话？
她屏息，小心翼翼地往那个方向挪了几步。虽然那两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她还是一下子就听了出来，是爹和娘。爹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他连连叹了好几次气才继续说下去：“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都已经快一年了……纸包不住火，这样拖延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让人发现蹊跷的，尤其是……宝珠。那孩子激灵，心思不比常人，我……我担心到最后会伤害她，所以在她察觉之前，我希望事情能有个了结。而你，也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爹在说什么？她怎么完全都听不懂……他们在瞒着什么事情？为什么怕她察觉？什么叫让娘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那个戴面具的男人告诉我，只要找到陆宝珠，并等在这里，天卷就会出现。”娘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带着毫无掩饰的不屑，“陆老爷以为我就愿意将时间这么白白耗着？我们‘落头氏’一族，明明是妖，体躯却与人类无异，脆弱易伤，生老病死，还不得不靠吸食血液为生……若不是为了利用天卷的力量改变这累赘的体质，我根本无意留于此地日复一日跟你们这些人玩着角色扮演的无聊把戏。陆老爷，你只要牢牢记着，对于我杀的那些人，想办法让官府的人不要过多的插手，你保我安生，我也定会履行自己的诺言，等我得到天卷之日，就是陆夫人复生之时。”
“这样最好不过。还有忆兰落井的事……你也要注意分寸！再怎么说她也算我的孙女，而且你也不是不知道，忆兰忆兰，这名字是宝珠为了你而取的。哼，当初你就不该招惹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爹有些恨意与愤怒，但此刻她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了，脑中轰鸣成一片。她刚刚到底听到了什么？爹竟然与妖怪勾结在一起，纵容她残害百姓性命！娘是什么时候死了？怎么会死？！而这将近一年的时间以来，这只妖怪居然一直冒充着娘呆在陆宅，还差点杀了忆兰！……爹说忆兰之名是为了这妖怪而取……这么说……这么说，她朝思慕念心疼成疾的那个人，与她醉生梦死的那个人，同她执手游园惊梦的那个人，没有失踪，没有死去，并时时刻刻就在她身边，欺骗着她，从始至终，为的是那天卷。
木兰，我如此渴慕能再度与你重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轻道一声：近来可好？你若点头，我已知足。现在你终于站在我的面前，以一只浑身散发着血腥味的妖的身份，愤怒吗？绝望吗？凄怆吗？解脱吗？我不想知道自己自己是什么感受，情深不寿……血债血偿。就让你，随着我的心一起死去，永远埋葬在那和风细雨的回忆中。
她不是落荒而逃，却狼狈甚此。
只是她不知道，树丛背后，那双阴蛰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直至她消失的那一刻，女子的嘴角露出残忍的笑容。
她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让自己痛不欲生的女子蓦地出现在黑暗中，出现在自己身后，是如何将绳索毫不犹豫地勒上她的脖子，如何一寸一寸收紧至她窒息，如何眼睁睁地看着她绝望挣扎，如何冷漠地在她耳边低喃：我不想给你这样对付我的机会。
在闭上眼的那一瞬间，脑海中忽而浮现的尽是她笑靥盈盈的样子。她落泪：就这样结束了可以么？就这样……当她从未见过她丑恶的模样，就这样……忘了吧。
回忆有如迅猛的洪流般扑来，将她的世界搅得天崩地裂。“原来是……是你杀了我……”陆宝珠眼前猛地一片漆黑，一瞬间跪倒在了地上。
“你想起来了？”木兰仍旧靠在那边，动也不动，只是声音异常阴冷，“宝珠，你明明是我亲手杀死的，却又忽然复活过来，我真的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虽然你醒来以后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还是如何都不能安心，所以又把你装回棺材里，埋了。呵，没想到这样你都死不了，还是回来了。我也清楚，你带来的那个令狐缭，定不是寻常之人。只是我虽妖物，体质却与平常人等无异，就算你们察觉出我有蹊跷，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况且你爹还巴望着我能救活你娘……”
“我娘……是怎么死的？”
“是被你气得病死的吧，大概一年前，在你成亲之后。”木兰捋了捋额前的碎发，轻描淡写，“这是个机会，我就找了陆老爷，我们各取所需。之后的事情，就像你那晚听到的一样，我在陆家假扮你娘，过了一年。”
陆宝珠嘴唇颤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忆兰落井的事，也是……你做的？”
“你听到了，我以嗜血为生。那天回来的时候正巧被她看见了，我就把她丢到了井里。”陆宝珠愈发平静的表情似乎让她有些难受，木兰不耐烦地摆摆手，“你问了这么多，现在该你来回答我了。你真的是陆宝珠？”
她的话让阮初元浑身一震，他转头死死地盯着她，生怕错过她脸上的半分表情。
“死了的人又怎么可能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陆宝珠笑着摇头，而后神情肃穆，语气清明：“木兰，这世上的事又岂是样样如你所愿。”就同我如何也想不到会是如今这般，“我是死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借了别人身的一缕魂，等了几十年后重新回到这里，寻你……又或是，杀你。”
“呵……杀我？想不到你竟为此费了那么大的心思。”木兰轻掩嘴角，脸上是意味不明的笑容，她定定地望进陆宝珠的眼睛，并不接她的话，许久才开口问道：“宝珠，从认识你到现在，整整三年的时间，我都没有找到天卷。现在这样也不必再拐弯抹角了，这种把戏我早已经腻烦，你且告诉我，你把天卷藏在哪里了？”
又是天卷？！谢不语蓦地想起之前在地铁也听到过，那只小妖还说在他这里。还有腹菹，他隐约记得它在跟令狐缭说话时也提到了这个东西。天卷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大家都想得到它？如果真的像那只小妖所说，它是藏在自己身上的，是不是最近发生的这一切事情，包括他突然得到的阴阳眼，都是出于此因？
“若是我有，如今死的那个人，便不是我了，你说呢？”天卷……那大抵就是令狐缭在梵境山上的守护之物了吧，让天下众灵趋之若鹜的宝物。陆宝珠笑得无比苦涩与快意，一字一顿道：“你如此轻信那面具人的话，到底是咎由自取。木兰，三年的苦心，你……怕是要白费了！”
“不可能的……我不相信……这不可能！”木兰抱着头失魂落魄地喃喃着，突然抬起脸来尖叫一声，猛地扑向陆宝珠：“你一定是在骗我！快把天卷给我！快给我！”她的脸上已爬满纠缠的异纹，两只巨大的澄黄眼珠往外凸着，遍布血丝，充斥着忿恨与不甘，看起来分外狰狞。
“我来拦住她，你快走！”阮初元一把推开陆宝珠的同时，木兰迎面袭来的。他想也没想就冲上去与她缠斗在一起，她虽似人，却始终是妖，阮初元反拧着她的胳膊，几乎已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咬牙将手上的刀一点一点逼近她的心口，没想到木兰忽然硬生生地把整个脑袋都扭了过来，霎时张口就朝他的脖子咬去，尖利的獠牙贯穿他的皮肉，滚烫的血液不断被抽离他的身体。就在灵魂剥离的一瞬间，他听到了陆宝珠呼唤着他的名字的声音，他最喜欢的声音。就像回到十多年前，她站在枇杷树下，扬起小脸酒窝甜甜地冲他笑：好甜了，你也尝尝呀，初元。一滴泪从他眼角缓缓落下，不是因为疼啊，也不是惧怕死亡，他好想告诉她，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有好好记着她话，男人的泪不好流得轻贱。宝珠，这泪只为你落，却惟欢喜。宝珠，这样多好，天地浩荡之间，孤魂不再一缕，你若寂寞，回望有我。
“阮初元！初元！”一切只不过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初元却再也听不见她看不见她了。陆宝珠僵立在原地，冰室里很冷，她已感觉不到一分。看着木兰放开阮初元的尸体，弥漫的血腥味让她不住作呕，泪流满面。
“滚烫滚烫的血……宝珠，那是为你而生为你而死为你沸腾的血！”木兰语气惋惜无比，“若是你能早点拿出天卷，他也就不会死了。宝珠，是你害死的初元。”
“别听她的鬼话宝珠！”宝珠太可怜，然而他什么都说不出口，这世上还有何物何言能抵抗她的哀伤？唯有时间。谢不语怒视木兰，“你这只无心无情的妖怪，当真不配宝珠为你付出这么多！”他依稀有些模糊的眼睛突然一阵灼热，左瞳孔中渐而涌出几缕金丝，温度骤升，整个冰室缓缓冒出白气，冰块竟然开始融化了。
陆宝珠一个激灵，宝粹阁幻境里突如其来的那场救命火海，木兰留于此地为取别人所说的她身上莫须有的天卷，她等在画卷中几十载后借谢不语的身体重回过去，还有令狐缭离开梵境山来到人间对谢不语无微不至的照顾……一瞬间她恍然大悟，这一切零碎的画面拼凑在一起，只有一个可能！
几乎在同一时刻木兰看着她猛地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天卷就藏在你附身之人的眼睛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