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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同光体述要

“同光体 ”之名称,始于陈衍与郑孝胥的戏言。陈衍在《沈乙庵诗序》中曾说:“‘同光体 ’者,苏堪与余戏称同、光以来诗人不墨守盛唐者。”所谓 “不墨守盛唐 ”是相对于 “恪守盛唐 ”而言,其实也就是相对于明七子以来学唐流派而言。具体地说也就是 “以宗宋为主而溯源于韩、杜”(钱仲联《论“同光体”》)的流派。陈衍曾与沈曾植论诗而谓:“盖余谓诗莫盛于三元:上元开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也。”(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一)这就是所谓 “三元说”,其重心是在中、下二元,上元乃各派所共尊。陈衍曾在《密堂诗钞序》中说:“顾道咸以来,程春海、何子贞、曾涤生、郑子尹诸先生之为诗,欲取道元和和北宋,进规开、天以得其精神结构之所在,不屑貌为盛唐以称雄。”这番议论正是对 “不墨守盛唐 ”和“三元说 ”的极清楚的注释。同光以来不墨守盛唐一派其实正是道咸诗坛学宋诗派的延续和发展,这一派论诗一般都取发展的观点。陈衍也不例外,他正是以发展的观点来肯定宋诗之变。他曾说:“诗至唐而极盛,至宋而益盛。”(《自镜斋诗集序》)又以子孙之变祖父为喻,认为宋之变唐乃出于必然。而 “天地英灵之气,古之人盖先得取精而用宏矣,取之而不能尽。故《三百篇》、汉魏六朝而有开、天、元和、元祐以至于无穷,在为之至与不至耳”(《剑怀堂诗草序》)。另一位同光体诗人沈曾植也认为 “三元皆外国探险家觅新世界、殖民政策、开埠头领 ”(《石遗室诗话》引),由肯定宋之发展变化,又进而反对厚古薄今,陈衍说:

汉魏至唐宋,大家诗已多。李杜韩白苏,不废皆江河。而必钞近人,将毋好所阿。陵谷且变迁,万态若层波。情志生景物,今昔纷殊科。染采出间色,浅深千绮罗。接木而移花,种样变刹那。爱古必薄今,吾意之所诃。(《近代诗钞刊成杂题六首》)这是一种比较彻底的发展观点。从总的创作方向上,要求不断突破,有新的艺术创造,与道咸时期桐城派和宋诗派一脉相承,都体现了诗歌发展 “踵事增华 ”的趋向。叶燮论诗曾说:“譬诸地之生木然。《三百篇》则其根,苏、李则其萌芽由蘖,建安诗则生长至于拱把,六朝诗则有枝叶、垂阴,宋诗则能开花,而木之能事方毕。自宋以后之时,不过花开而谢,花谢而复开。”(《原诗·内篇下》)对宋以后诗尚不能一意肯定。而陈衍则认为变化不尽,发展无穷,“近代 ”仍能出新样,因此说,他的发展观是比较彻底的。叶燮所处之时,诗歌刚刚走完一段曲折的弯路,鉴于明诗成就不高的具体情况,所以只能有所保留,体现了时代的局限。

在强调发展变化的同时,陈衍等论诗也同样以性情为本。陈衍曾说:“作诗文要有真实怀抱,真实道理,真实本领,非靠着一、二灵活虚实字,可此可彼者,斡旋其间,便自诧能事也。”(《石遗室诗话》卷八)又曾批评以学宋为高的趋附者而谓:“咸同以来,古体诗不转韵,近体诗不尚声,貌之雄浑焉尔!其敝也,蓄积贫薄,翻覆只此数意数言;或作色张之,非其人而为是言,非其时而为是言,视貌为六朝盛唐之言者,无以胜之也!余于诗文,无所偏好,以为惟其能称耳!浅尝薄植,勉为清隽一二语,自附于宋人之为,江湖末派之诗耳!”(《文莫室诗续集叙》)显然,陈衍论诗也并非唯宋、唯学宋是好。陈衍在这里着重强调的是 “有感而发”,“言必己出”,“言之有物”。而郑孝胥则强调了作诗必须有个性,他说:“为己为人之歧趣,其征盖本于性情矣!性情之不似,虽貌合,神犹离也!夫性情受之于天,胡可强为似者!苟能自得其性情,则吾貌吾神,未尝不可以不似,则为己之学也。世之学者,慕之斯貌之。貌似矣,曰异在神;神似矣,曰异在性情。嗟乎!虽性情毕似,其失已不益大欤!”(《书韦诗后》)这些都表明同光体开派者之学宋并不是以拟宋为能,相反却是以性情个性为本,因此,他们反对趋鹜时尚。陈衍曾提倡 “寂者之诗”,他认为诗之于世,“其为之也惟恐不悦于人,其悦之也惟恐不竟于人,其需人也众矣。”故易流同为 “利禄 ”之途,此实为诗之大害。早时,潘德舆曾指出过为 “悦人 ”而作诗之病,因此,陈衍强调自得。“一景一情也,人不及觉者,己独觉之;人如是观,彼不如是观也;人犹是言,彼不犹是也,则喧寂之故也。”因独自有得而 “寂”;又因内中有我,不随影附响,故“困”,然而, “有诗焉,固已不寂;有为诗之我焉,固已不困。”(《何心舆诗序》)因为是真我自立的真诗,因此,即使于世独立,不为世謀,也是真正的 “不寂”、“不困”。陈衍发挥了清初叶燮和嘉道之际潘德舆的 “为己 ”之说,这是有积极意义的。但必须指出,陈衍之强调自得,“为己”,并不意味着要求诗人脱离社会,回避现实。相反,陈衍十分重视生活体验和表现现实问题。他认为 “唐诗极盛”、“宋诗益盛 ”的重要根据就是 “盖自次山、少陵、元、白、苏、黄、陆、杨之伦号大家者类,无不感讽引谕,长言嗟叹 ”(《自镜斋诗集序》)。又认为郑珍诗之所以不同寻常,乃是因为郑珍 “颇经丧乱,其托意命词又合少陵、次山、昌黎而熔铸之”。又称赞金和之诗,其原因也是由于金和 “所历危苦,视古之杜少陵,近之郑子尹,盖又过之”。 “而一种沉痛惨淡阴黑气象又过乎少陵、子尹。”(参见《秋蟪吟馆诗跋》及《近代诗钞》)而他之所以并不一笔抹杀王闿运,也是因为王氏所作 “于时事有关系者甚多”(《近代诗钞》)。陈衍的著作中类似的见解比比皆是,无须一一拈出。而强调个性之郑孝胥也同样重视诗人对现实生活的感发。他曾驳斥张之洞论诗 “务以清切为主 ”的观点,认为:“余窃疑诗之为道,殆有未能以清切限之者。世事万变,纷扰于外,心绪百态,腾沸于内,宫商不调而不能已于声,吐属不巧而不能已于辞,若是者,吾固知其有乖于清也!思之来也无端,则断如复断,乱如复乱者,恶能使之尽合;兴之发也匪定,则倏忽无见,惝怳无闻者,恶能责以有说。若是者,吾固知其不期于切也!并世而有此作,吾安得谓之非真诗也哉!噫嘻!微伯严,孰足以语此。”(《散原精舍诗序》)不仅表明了他自己的看法,同时也说明了陈三立的观点。尽管这些主张都并不新鲜,但足以表明,同光体诗人并不是可以用 “形式主义 ”四字简单地加以抹杀的。

同时,在强调艺术个性、追求新变的时候为了保持高雅的品格,同光体诗人还相当重视学问。因为只有在广博的学识的滋养之下,才能形成 “支援意识”,以支持有价值的高雅的艺术创造活动。陈衍曾标榜 “学人之诗 ”与“诗人之诗 ”合一的观点(参见《近代诗钞序》),又曾说:“余平生论诗以为必具学人之根柢,诗人之性情,而后才力与怀抱相发。”(《聆风簃诗叙》)在《瘿唵诗序》中又驳斥严羽 “诗有别才,非关学也 ”之说,认为 “诗也者,有别才而又关学者也”,这同样不是一个新鲜的观点。清初自钱谦益、吴伟业、黄宗、朱彝尊起,到乾嘉时期的姚鼐、翁方纲,下及道咸诗人,绝大多数诗人都重视学问,要求性情与学问相结合。清初钱谦益有 “诗人之诗 ”与“儒者之诗 ”的提法,黄宗又有“诗人之诗 ”与“文人之诗 ”的提法,在实质上都类似于陈衍所说的 “诗人之诗 ”与“学人之诗”。而乾隆初方世泰在《辍锻录》中则更明确地提出了 “诗人之诗”、“学人之诗 ”和“才人之诗 ”这三种类型,而方氏认为只有 “诗人之诗 ”才是 “风雅之正传”。其实不管是 “儒者”、“文人”,还是 “学人”、“才人”,都必须有诗人之 “性情”,诗人之 “别才”,方能成为真正的诗人。而“诗人 ”自然也需要有 “儒者”、“文人”、“学人”、“才人 ”的学问和才识,才能创作出有价值的杰作。陈衍的 “诗人学人合一 ”之说,虽有高自位置之嫌,但其所论是对清初以来诗学思想的一种继承,正确地概括了诗歌创作与学问的关系,自有其价值。

上述这些主张往往是许多流派所共有的,尚不能见出同光体的特征,因此我们必须回到陈衍对同光体所作的解释。比较能显示出同光体特征的是他们的学古趋向。当然,学古并不是同光体的最终目的,而只是明辨诗歌正变发展,把握艺术传统和艺术规律以臻新雅之境的一种手段。相对来说,同光体的学古面比较广泛。而具体到不同的作家,又各有自己的侧重点。陈衍曾说:“古之诗人,一人各具一笔意,谢之笔意绝不似陶,颜之笔意绝不似谢,小谢之笔意绝不似大谢。初唐犹然,至王右丞而兼有华丽、雄壮、清适三种笔意。至老杜而各种笔意无不具备,大历十子笔意略同。元和以降,又各人各具一种笔意,而昌黎则兼清妙、雄伟、磊砢三种笔意。”(《石遗室诗话》卷十八)一个作家既有几种 “笔意”,而况作家之多,因此学古是一件十分复杂的事情,后人往往以自己的爱好或者所缺,加以选择。同光体诗人同样有不同的选择,按选择的重点及地域,习惯上大致分成三派。一是闽派,“这一派以陈衍、郑孝胥、沈瑜庆、陈宝琛、林旭为首,最后有李宣龚诸人为殿。这一派的学古方向,溯源韩、孟,于宋人偏重于梅尧臣、王安石、陈师道、陈与义、姜夔,沈瑜庆则偏宗苏轼,陈衍又接近杨万里。”(钱仲联《论“同光体”》)一是江西派,“这一派大都是江西人,远承宋代的江西派而来,以黄庭坚为宗祖。其首领为陈三立,稍后一些有夏敬观,却不学黄庭坚而学梅尧臣。华焯、胡朝梁、王易、王浩诸人,都属三立一派。三立的儿子衡恪兄弟都能诗,但不是江西派诗。”(同上)一是浙派,以沈曾植为代表,沈的同派是袁昶,继承者是金蓉镜,都是浙西人,学谢灵运、韩愈、孟郊、黄庭坚(参见《论“同光体”》及钱仲联撰《大百科全书文学分卷》“同光体 ”一条)。这三派外,“一般也认为是同光体的,有范当世学黄庭坚,陈曾寿学韩愈、李商隐、黄庭坚,俞明震学陈与义。”(同上)而在同光体以外,年辈较高的学宋诗人还有翁同(1830—1904),字叔平,江苏常熟人,咸丰六年状元。曾是同治、光绪两帝师傅,官至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维新变法中,站在光绪一边。戊戌政变前夕,慈禧将其 “开缺回籍”。政变后又下令 “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有《瓶庐诗稿》。陈衍称其诗 “清隽无俗韵”(《近代诗钞》),其诗 “以有关书画金石之作为最工,时抒悲愤”(钱仲联《论近代诗四十家》), “七绝最妙,多托兴萧寥之作”。“《出宿一舍回首黯然》云:‘风帆一片傍山行,滚滚长江泻不平。传语蛟龙莫作怪,老夫惯听怒涛声。’感群小之相厄,郁怒之声,如在纸上。《叠前韵题陈章侯博古碑刻本》云:‘披发行吟楚大夫,不堪羸病恕狂奴。箧中图书捐都尽,卖到长江万里图。’《题载文节画》云:‘愈涩愈生笔愈灵,当年妙语我曾聆。可怜十月江南景,一角残山分外青。’《题蒋文肃画花卉卷》云‘矮纸曾题字数行,旁人怪我语苍凉。湖山自是幽人福,漫与前贤并较量。’(注略)《临吴渔山真迹》云: ‘二百年来有后生,庙堂拜疏乞归耕。尖风凉雨秋如此,谁识挑灯作画情?’《临倪文正画》二绝句云:‘要典焚残士路青,一篇党论太分明。相公煞费推挤力,破帽骑驴了此生。’ ‘逐客偏蒙诏语温,论兵筹饷已无门。萧寥数笔云林画,中有忧时血泪痕。’明担当和尚句云:‘不待西风摇落尽,笔尖动处有秋声 ’似为松禅咏。凄楚之音,不堪卒读。荆公玉局,共怀抱于千载之上尔。’”(钱仲联《梦苕庵诗话》)翁氏的作品,显示了道咸以来学宋诗人的又一种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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