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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唐宋调和派暨西昆派述要

这一派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称之为中晚唐派,汪辟疆《近代诗人述评》则称之为河北派,因其首领张之洞为河北南皮人。然名称是虚,无须多辩,关键要看他们实在的宗旨是什么。钱基博介绍说:“张之洞总督两湖时尝谓:‘洞庭南北,有两诗人。壬秋五言,樊山近体,皆名世之作。’樊山者,恩施樊增祥也。早岁崇清诗人袁枚、赵翼,自识之洞,皆悉弃去。从会稽李慈铭游,颇究心于中晚唐。吐语新颖,则其独擅。龙阳易顺鼎,固能为元白温李者。于是流风所播,中晚唐诗极盛。”(《现代中国文学史》)认为这一派主要究心于中晚唐。汪辟疆则认为: “近代河北诗家,以南皮张之洞,丰润张佩纶、胶州柯劭忞三家为领袖,而张祖继、纪巨维、王懿荣、李葆恂、李刚己、王树枬、严修、王守恂羽翼之。 ……此派诗家,力崇雅正,瓣香浣花,时时出入于韩苏,自谓得诗家正法眼藏,颇与闽赣派宗趣相近。惟一则直溯杜甫,一则借径涪皤,斯其略异耳 ……然以力辟险怪生涩之故,颇不满意于同光派之诗。尝云:‘诗贵清切,若专事钩棘,则非余所知矣。’又云:‘诗家当崇老杜,何必山谷’。”(《近代诗人述评》)又云:“若夫樊易二家,在湖湘为别派 ……实甫才高而累变其体,初为温李,继为杜韩,为皮陆,为元白,晚乃为任华,横放恣肆,至以诗为戏。 ……樊山胸有智珠,工于隶事,巧于裁对,清新博丽,至老弗衰,迹其所诣,乃在香山、义山、放翁、梅村之间。”(同上)因为地域所囿,故未将樊、易二家直接隶于张之洞名下,汪辟疆所论河北诸家,诗名唯二张为最。之洞外之张佩纶,字幼樵,号蒉斋。早与陈宝琛等以敢于言事被目为清流,后因马江之役获罪谴戍。陈衍称其诗 “用事稳切,与张文襄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遭谴后,“诗笔剽健,所谓精悍之色,犹见眉间,与凄惋得江山助者,兼而有之。”(《近代诗钞》)张佩纶诗学李商隐、苏轼,非恪守三唐者。可见汪辟疆所论这一派,学诗宗旨,不限于中晚唐。而钱基博论及的李慈铭,以好骂著称,于前后、同时之诗人很少有首肯者,唯对弟子樊增祥大加褒扬。李氏本人兼学汉魏以来各家,重点实在唐,而“不能自创新面目”(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但一般并不把李慈铭作为这一派作家。

因为这一派在实际的创作中,有意调和于唐宋之间,故本书以为将这一派称之为唐宋调和派较为妥贴。该派创作成就最著者为张之洞、樊增祥、易顺鼎三家。

这一派与同光体的最大区别,就是不喜欢黄庭坚及江西诗派。张之洞论黄庭坚诗有句云:“黄诗多槎牙,吐语无平直。三反信难晓,读之鲠胸臆。如佩玉琼琚,舍车行荆棘,又如佳茶荈,可啜不可食。子瞻与齐名,坦荡殊雕饰。”(《摩围阁》)扬苏抑黄。他之所以如此,乃是不喜欢黄庭坚一派拗硬槎牙的诗风,而欣赏中和清切之美。陈衍论诗曾谓:“苏长公之诗,自南宋风行,靡然于金,元明中熄,清而复炽,二百余年中,大人先生殆无不濡染之者。大抵才富者喜其排奡;趣博者领其兴会。即学焉不至,亦盘硬而不入于生涩,流宕而不落于浅俗,视从事香山、山谷、后山者受病较鲜,故学之者众。张广雅论诗,扬苏斥黄 ……亦可见大人先生之性情,乐广博而恶艰深。”(《知稼轩诗序》)又说张之洞 “见歌体稍近僻涩者,则归诸西江派,实不十分当意者也”(陈衍《石遗室诗话》)。张之洞吊唁有取于黄庭坚的袁昶,不忍诋,故一方面斥 “江西魔派不堪吟”,另一方面又说:“北宋清奇是雅音”,认为袁诗不失为 “清奇雅音”,所肯定的是北宋的清奇之音,所以,郑孝胥序陈三立《散原精舍诗》即称张之洞论诗 “务以 ‘清切 ’为主”。具体地来说张之洞论作古今体诗有十二大忌:一、“忌无理无情无事”;二、“忌音调不谐(古诗尤忌多有律句)”;三、“忌体制杂糅”;四、“忌多用宋以后事宋以后语(此自修辞要诀,何大复诸人持此说,后人诮之非也。论史事者不与)”;五、“忌以俗语冒为真率”;六、“忌以粗犷语貌为雄肆”;七、“忌陈熟落套”;八、“忌纤巧”;九、“忌险怪苦涩(李昌谷诗乃零句凑合者,见之《本传》,贾长江诗乃散联足成者,见之《唐诗纪事》。岂特去诗教太远,古来大家直无此作法。其险怪不平易,苦涩不条达,正其才短非其格高也)”;十、“忌虚造情事景物将无作有”;十一、“忌貌袭古而无意(体制必当学古,惟在有意耳,明钟谭诋七子,近人主性灵,变本加厉,尤非)”;十二、 “忌大言不惭”。这些禁忌,比较全面地反映了张之洞追求中和之度,反对偏锋的创作主张和艺术趣味,其中有合理的一面,如禁忌之首条,但也有保守、狭隘的一面,如禁忌之四等。而总的倾向是保守的,限制过严、过死,不利于诗歌艺术的创新,这些禁忌可以看作是对他的 “清切 ”之说的注释和充实。而樊增祥论诗也持 “清新 ”之论,其《余论诗专取清新,以为古作者虽多于诗道,固未尽也,赋此示戟传午诒》云:“句律原参造化工,两间风景信无穷。若无盐豉莼何味,为有梅花月不同。略取蜀姜生辣意,定须越纸熟槌功。今当万事求新日,故纸陈言要扫空。”求新而要求趋于自然,与张之洞小有区别。

这一派与汉魏六朝派的主要区别在于,王闿运辈无取于宋,而张之洞辈并不一笔抹到宋诗。张之洞固然肯定北宋清音,而樊增祥也不愿界划唐宋,有诗云:“独厌耳食界唐宋,唐固可贵宋亦尊。”(《冬夜过竹蒉侍讲论诗有述》)但这一派无取于汉魏。夏敬观序陈锐《袌碧斋集》曾说陈锐谒张之洞,“座上论诗以王派见薄”,且谓 “文襄不喜人言汉魏”。对此,夏氏颇有微词,以为“居显达能文章如文襄者,物望所归宜不偏于憎爱,然其操世藻鉴固犹是承乾嘉诸老馀习”。张之洞既不愿返于汉魏,又不愿像陈三立辈沿着黄庭坚一派的创作倾向前进,同时又不愿趋于俚俗,在创作倾向上似调适于 “由疏趋密 ”与“密后求疏 ”这两种基本的创作倾向之间,不敢大胆地突破传统的艺术原则和艺术度域,企图保持不过不偏的中和之度。在中国古典诗歌步履维艰的时候,若无大胆的穷新极变的生造精神,很难在艺术上有较多的突破,恰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夏氏之讥,也并非苛责之论。

而西昆派,其实可以看作是唐宋调和派中的一个支流,他们专以晚唐李商隐为宗。艺术趣味比较单纯,学古面比较狭窄,风格也比较单调。在清代,最早提倡李商隐的是钱谦益。他曾在《注李义山诗集序》中说:“少陵当杂种作逆,藩镇不庭,疾声怒号,如人之疾病而呼天,呼父母也,其志直,其词危。义山当南北水火,中外钳结,若喑而欲言也,若魇而求寤也,不得不纡曲其指,诞谩其辞,婉娈托寄,隐迷连比,此亦风人之遐思,小雅之寄位也。”肯定了李诗的艺术风格。而其自作亦有取于李商隐。然牧斋以 “转学多师 ”为原则,学古面较广,并不囿于李商隐。其后冯班则发挥牧斋馀绪,侧重于学习李商隐。钱谦益称其诗: “沈酣六代,出入义山、牧之、庭筠之间。其情深,其调苦,乐而哀,怨而思,信所谓穷而能工者也。”(《冯定远诗序》)影响所及,虞山诗人多受熏染者。杨际昌曾谓:“常熟多诗人,大抵师法中晚。冯定远表彰《才调集》,寝食以之,尤工为艳词。”(《国朝诗话》卷二)而除钱、冯之外,桐城姚范也推重李商隐,其侄姚鼐继承家法,亦兼取义山。曾国藩出,重扬桐城馀绪,在提倡黄山谷的同时,也意识到山谷原与义山有相通之处,李希圣有诗云: “一棹湘江去不还,杜陵高峻苦难攀。曾侯老眼分明在,解道涪翁学义山。”(《题山谷集》)其后同光体诗人亦不废李商隐。而湘中诗派,本重绮采,王闿运标榜汉魏六朝,又下撷义山之英,而易顺鼎亦较多取法义山。然这些诗人皆并不专学李商隐,至西昆派方专奉李商隐为不祧之祖,庶几为宋初西昆体的翻版。西昆派诗人有湘乡李希圣,曾广钧,常熟张鸿,徐兆玮,吴县曹元忠,汪荣宝等,诸人于光绪末同官京曹,结社于张鸿所居之西砖胡同,仿宋初《西昆酬唱集》而结集曰《西砖酬唱集》。故此派不妨亦可称之为 “西砖派”,以其唱酬所标名之也。而张鸿弟子孙景贤虽不入《酬唱集》,然亦尚西昆,所作青出于蓝。该派诗学大旨略见于汪荣宝为《西砖酬唱集》所作序,曰:“宾既骏发,主亦淡雅。咸以诗歌之道,主乎微讽,比兴之旨,不辞隐约。若其情随词暴,味共篇终,斯管孟之立言,非《三百》之为教也。历观汉晋作者,并会斯旨。迄于赵宋,颇或殊途。至乃饰席上之陈言,摭柱下之玄论,矜立名号,用相眙愕,则前世雅音几于息乎。惟杨刘之作,是曰西昆。道玉溪之清波,服金荃之盛。雕韱费日,虽诒壮夫之嘲;主文谲谏,庶存风人之义。 ……凡所造作,不涉异家,指事类情期于合辙。号曰《西砖酬唱》者,既义附窃比,兼地从主人,无所取之,取诸实也。 ……而今之所赋,有异前修,何则?高邱无女,放臣之所流涕,周道如砥,大夫故其潜焉。非曰情迁,良缘景改。故以流连既往,慷慨我辰;综彼离忧,形诸咏叹。虽复宫商繁会,文采相宣,主宛转之吟客,计飘飘之气。而桃华绿水,不出于告哀;杂佩明珰,宁哄乎欲色。此则将坠之泣,无假雍门之弹,欲哭不忍,有同微开之志者也。嗟乎沧海横流,怨航人之无楫,风雨如晦,惧胶喈之寡俦。于是撰录某篇,都为一集。侧身天地,庶以写其隐忧,万古江河,非所希于曩轨。”意在本《诗三百》比兴微讽之旨,取玉溪生华文谲喻之体,寄乱离衰世之悲愤忧伤,与钱谦益之论义山有同一精神。然而他们对诗歌形式的理解毕竟太偏执、狭隘了,李商隐的诗体只是千姿百态的诗歌形式中的一种。以为舍此就不能寄离乱衰世之悲愤忧伤,是不正确的。事实上,后来西昆派中人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如就是作上面之序的汪荣宝,后来在复王揖唐的信札中曾反省说:“弟之好训诂词章,题不能为诗。及官京曹,与乡人曹君直、张隐南、徐少玮诸君往还,始从事昆体,互相酬唱。尔时成见甚深,相戒不作西江语,稍有出入,辄用诟病,故少壮所作,专以隐约缛丽为工。久之,亦颇自厌。复取荆公、山谷、广陵、后山诸人集读之,乃深折其清超遒上。而才力所限,已不复一变面目。公试观吾近诗,略可见其蜕化之迹。”(王揖唐《今传是楼诗话》引)其余诸家,如曾广钧、张鸿、孙景贤后亦时出入于西昆之外。当然这一派的基本倾向还是学李商隐,其中成就较特出的有李希圣、曾广钧、张鸿、孙景贤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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