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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难于挣脱的传统引力场:汉唐诗歌艺术在元明时代的不断 “凝冻 ”

南宋以后,诗歌总的趋向是平易通达。故王若虚竭力抬高白居易和苏轼,而又肆意贬抑黄庭坚和江西诗派。至元好问则对苏、黄均有微意,而尤不满于江西派,其心香所在则是汉魏和刘琨、陶渊明,已具有一定的复古意味。但元好问本人的创作其实受苏轼影响很大,基本上折衷于唐宋之间。赵翼论元好问诗说:“元遗山才不甚大,书卷亦不甚多,较之苏、陆,自有大小之别。然正惟才不大、书不多,而专以精思锐笔,清炼而出,故其廉悍沉挚处,较胜于苏、陆。盖生长云朔,其天禀本多豪健英杰之气;又值金源亡国,以宗社丘墟之感,发为慷慨悲歌,有不求而自工者,此固地为之也,时为之也。”(《瓯北诗话》卷八)姚鼐则称其“才与情称,气兼壮逸”(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引),元好问诗句调虽贯畅动荡,但无粗豪之气,诗笔老健洗炼。其诗如 “穷途老阮无奇策,空望歧阳泪满衣。 ……歧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岐阳三首》)、“高原水出山河改,战地风来草木腥。 ……蛟龙岂是池中物,虮蝨空悲地上臣。乔木他年怀故国,野烟何处望行人”(《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只知灞上真儿戏,谁谓神州遂陆沉! ……兴亡谁识天公意,留着青城阅古今”(《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残阳淡淡不肯下,流水溶溶何处归”(《杏花落后分韵》)、“只知终老归唐土,忽漫相看是楚囚”(《镇州与文举百一饮》)、“衣上风沙叹憔悴,梦中灯火忆团”(《羊肠坂》)等皆沉挚悲凉,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能在陆游以后卓然自立。

北方蒙古族定鼎中原以后,汉文化发展的外因条件发生了变化。元朝统治者汉化程度不高,又推行严酷的民族压迫政策,汉人尤其是南方人更受到歧视,又多年停止科举,不以文章取士。这些因素,对汉文化正统诗文的发展有着相当的抑制作用。唐宋以后,欲开创诗文的崭新局面,无疑需要付出更为艰辛的劳动。另一方面,元代读书人社会地位低下,有“九儒十丐 ”之说, “盖当时台省元臣、郡邑正官及雄要之职,中州人多不得为之,每抑沉下僚,志不得伸。 ……于是以其有用之才,而一寓于声歌之末,以抒其拂郁感慨之怀,所谓不得其平则鸣焉者也。”(明胡侍《真珠船》卷四)许多富有艺术才华的读书人就这样沦落于市井瓦舍之中,他们常常在管弦丝竹、粉红黛绿之中放浪形骸,以排遣内心的苦闷和压抑。本来在宋代已经逐步发展起来的通俗文学,如杂剧,这时却遇到了天然良机,它们意外地猎取了许多具有很高文化修养的天才作家。而蒙古民族又是一个嗜好歌舞的民族。据赵珙《蒙鞑备录》记载:“国王出师,亦以女乐随行。率十七八美女,极慧黠,多以十四弦等弹大官乐等曲。”比较通俗,又伴随歌唱的杂剧形式自然能得到特别的青睐,至少可以在不受压抑的氛围下得到自由的发展。杂剧真是因祸得福的幸运儿,它们原先还常常要受到正统诗文的排挤,而现在却获得了空前的解放。当然,即使不是由于元朝特定的时代条件,杂剧终究也能繁荣起来,但至少不会很快崛起,争霸天下。而作为汉文学正宗的诗歌,一方面受到现实环境的压抑,另一方面又失去了许多文学天才,而它所肩负的使命却又是那样的沉重,于是自然只有苟延残喘的份了。

南宋以后,出于对江西诗派及其末流的反拨,诗歌折衷于唐宋之间。如果说 “郝、元初变,未拔于宋”(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五引杨维桢语),那么,至虞、杨、范、揭,才力逊于元好问,既无力开出新声,又无意取法宋人,于是,诗歌在传统引力场的作用下,又向唐退回了一步。然而,这些身居元廷,在元统治者鲜血淋漓的马刀威慑之下生活的文人,能有多少雄浑昂扬的气概呢!柔弱的灵魂只能唱出柔弱的歌声。元诗比较重视选词的流丽,长于写景咏物,但气象和格局都远逊于唐诗。《静居绪言》评元诗而谓 “似多蕴藉,实少伟奇,矜藻思而乏气骨,工铺排而失熟炼”,潘德舆则称 “元诗似词”(《养一斋诗话》卷二),陆蓥亦谓 “元诗近词曲”(《问花楼诗话》卷二)。所谓 “范杨再变,未几于唐”(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五引杨维桢语),如果是指元诗柔弱,力不足以为唐,那么庶可得其真。元末,杨维桢一变盛时的流丽之态,而趋向于李、贺一路,在诡艳怪异的风格中寄托他复杂曲折的心态。杨维桢论诗推崇《十九首》和陶渊明、李白、杜甫,而贬齐梁、晚唐和季宋,然而却特别看重李贺,将他与李白并列。李贺的诗风虽然不同于苏、黄,然而他那种呕心沥血的创造精神,却是与韩愈以来的诗歌趋向相一致的。杨维桢虽然在理论上向往着向上一路的高格,可是他的创作实践却离汉魏高格甚远,以致被人斥为 “文妖”(王彝《文妖》)。一个具有创造才华的诗人,在他的意识深层,永远是不安分的。

中国古典诗歌,有着悠久的历史,又植根于民族文化的土壤之中,所以有着极强的生命力。随着元朝统治的衰败,古典诗歌又逐步从压抑中崛起,而明王朝的建立,推翻了民族压迫,对汉民族和汉文化无疑是一个空前的解放,从而也为古典诗歌的复兴创造了新的机运。元末明初的诗人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已不安于一种柔弱的局面。他们的视野相对要开阔一些,如刘基、高启这些诗人,他们的创作实践已非唐诗所能限制。而这些诗人又是在压抑的社会氛围下成长起来,元末的社会大动乱薄射于外,给他们的心灵以强烈的刺激,因而有深情郁积于内,他们既有较高的文学素养和才华,又有对生活的独特感悟,因而创作了不少激动人心的篇章,但是在强大的传统引力场作用下,他们尚不足以在唐宋以外开出一个新的天地。

如何才能使诗歌振兴起来呢?这是摆在明朝诗人面前的一个战略性问题。宋濂认为:“开元、天宝中,杜子美复继出,上薄风雅,下该沈宋,才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庚之流丽,真所谓集大成者,而诸作皆废矣。并时而作,有李太白宗风骚及建安七子,其格极高,其变化若神龙之不可羁。 ……元祐之间,苏黄挺出,虽曰共师李杜,而竟以己意相高,而诸作又废矣。”言语之间,倾向于盛唐。而方孝孺则认为:“前宋文章配两周,盛时诗律亦无俦。今人未识昆仑派,却笑黄河是浊流。”又批评元诗人说:“天历诸公制作新,力排旧习祖唐人。粗豪未脱风沙气,难诋熙丰作后尘。”(《谈诗五首》)显然倾向于宋诗。然而,尽管元人学唐并没有取得辉煌的成果,但是,唐诗本身的高度成就却是客观存在,它已经成为一种既定的 “范式”。而且唐诗与宋诗相比,比较平易近人,容易吸引视听。因此即使是推崇宋诗的人,也不敢抹杀唐诗,而推崇唐诗的人却常常排斥宋诗。方孝孺虽然独具卓识,但他的观点在当时却缺乏影响。自高棅《唐诗品汇》一出,唐诗更风行于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明史 ·文苑传》谓终明之世,馆阁以此书为宗,厥后李梦阳、何景明等,摹拟盛唐,名为崛起,其胚胎实兆于此。平心而论,唐音之流为肤郭者,此书实启其弊;唐音之不绝于后世者,亦此书实衍其传。”可见该书影响之大。

宋以后,鉴于苏、黄,特别是黄庭坚及其江西诗派所引起的流弊,究竟怎样才能开创新局面,一直是一个没有很好解决的问题。在当时,严羽以禅喻诗,以“第一义”、“第二义”,去论定汉魏盛唐,及大历以后之诗,已经有把汉魏盛唐诗作为范式的意思。然而在具体的创作上,尚不见得有如此死板。陆游、杨万里、元好问等重要诗人,其实还主要是以 “自然 ”之说作为创作原则,他们只是在风格上稍稍地趋于平易流畅而已,并不见得要把汉魏盛唐诗歌作为最后的归宿。元代诗人学唐,但也没有高举起 “诗必盛唐 ”的旗帜,可以说,他们只是为了摆脱宋诗的流弊,而为唐诗的审美传统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向唐诗靠拢。但是,不管怎样,我们应该注意到唐诗本身所具有的巨大吸引力。尤其是在诗歌受抑以后,刚刚开始复苏的时候,客观上相当繁荣的唐诗作为一个历史范式受到广泛的注目,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高棅以后的李东阳虽然不拘泥一格,但他所心仪的还是唐诗,他曾说:“六朝宋元诗,就其佳者,亦各有兴致,但非本色,只是禅家所谓 ‘小乘’,道家所谓 ‘尸解 ’仙耳。”又说:“汉魏以前,诗格简古,世间一切细事长语,皆著不得。其势必久而渐穷,赖杜诗一出,乃稍为开扩,庶几可尽天下之情事。韩一衍之,苏再衍之,于是情与事,无不可尽,而其为格,亦渐粗矣。”(《麓堂诗话》)正因为李东阳的眼睛隔着一层 “格”和“调”,所以他不可能将他的 “诗之为道亦无穷 ”的观点贯彻到底,终于成为七子的先导。正因为明人胸中总有汉魏盛唐高格高调这一尊偶像在,因此他们没有能发挥蕴含在元末明初诗中博采兼取的一面,却发展了这样一个简单的逻辑:复兴诗歌就是恢复诗歌全盛时的状态,盛唐诗歌盛况空前,成就最高,因此,复兴诗歌就必须以盛唐为范式。这个逻辑在明七子首领李梦阳那里被发展到了极点。李梦阳认为 “宋无诗,唐无赋,汉无骚”(《方山精舍记》),因此,李梦阳不学宋以后诗,而把盛唐诗歌作为主要取法对象,古体兼及汉魏。而且,尤为偏执的是,他竟把汉魏盛唐的高格高调作为最终的目标。他说:“《诗》云‘有物有则’,故曹、刘、阮、陆、李、杜能用之而不能异,能异之而不能不同。 ……夫文与字一也。今人横临古贴,即太似不嫌,反曰能书。何独至于文,而欲自立一门户耶?”(《再与何氏书》)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唐临晋贴般地摹仿古人呢?李梦阳认为 “文必有法式,然后中谐音度。如方圆之于规矩,古人用之,非自作之,实天生之也。今人法式古人,非法式古人也,实物之自则也”(《答周子书》)。他把诗作的具体形式看作是一成不变的自然法则,所以,虽然 “以我之情述今之事”,犹须 “尺寸古法”(《驳何氏论文书》)。可见,李梦阳的失误,在于他混淆了诗的根本性质与具体的表现形式之间的区别。诗歌作为一种最凝炼的语言感悟方式,这是它区别于非文学和其他文学体裁的基本定性。改变了这个定性,也就失去了诗。但是同样是诗,又具有千变万化的具体表现形式。汉魏、六朝、唐、宋各有自己的具体表现形式;再细而辨之,则一代之诗,又因人而异,不同作家又各有自己不同的表现形式;再细而辨之,一人之诗又因感悟不同而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这就是共性和个性的区别。犹如自然界,生物和非生物各有自己的定性,而同是生物,又各有物种的区别,而同一物种又各有分类。李梦阳的失误就好比是把一只虎作为整个生物的标本。凡与虎不同的狮、象、昆虫,一概可以排斥在外。由于他眼里只见汉魏、盛唐之诗,舍此之外,则无诗,所以自然必以汉魏盛唐诗作为样板。而于汉魏盛唐之诗他所看重的又主要是 “前疏者后必密,半阔者半必细,一实者必一虚,叠景者意必二”(《再与何氏书》)这些章句手法。这样就必然导致 “铸形宿模”,泥古不化。明七子的另一位首领何景明则比李梦阳的目光要广阔深刻一些。首先他承认个性的多样性,认为 “譬之乐,众响赴会,条理乃贯;一音独奏,成章则难”(《与李空同论诗书》)。所以他不满李梦阳贬低 “清俊响亮 ”的风格。同时又因承认个性的多样性进而认为应当各有变化,“故曹、刘、阮、陆,下及李、杜,异曲同工,各擅其时,并称能言”,“今为诗不推类极变,开其未发,泯其拟议之迹,以成神圣之功,徒叙其已陈,修饰成文,稍离旧本,便自杌楻。 ……虽由此即曹、刘,即阮、陆,则李、杜,且何以益于道化也?佛有筏喻,言舍筏则达岸矣,达岸则舍筏矣。”(同上)已有独创新变的意思。然而,何景明胸中的偶像并没有推翻,他和李梦阳一样认为:“秦无经,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何景明《杂言》)因此,他不可能把新变的主张贯彻始终,而其才华也不足以使他别开生面。明七子另一位重要人物徐祯卿论诗则较通达。他认为: “情者,心之精也。情无定位,触感而兴,既动于中,必形于声。 ……然引而成音,气实为佐;引音成词,文实与功。盖因情以发气,因气以成声,因声而绘词,因词而定韵,此诗之源也。然情实窈眇,必因思以穷其奥;气有粗弱,必因力以夺其偏;词难妥贴,必因才以致其极;才易飘扬,必因质以御其侈。此诗之流也。”(《谈艺录》)他的这番议论可算是从根本上来论诗,不比抓住皮毛枝节论诗易致流弊。但他也有自己的倾向,所以他又说:“朦胧萌坼,情之来也;汪洋漫衍,情之沛也;连翩络属,情之一也;驰轶步骤,气之达也;简练揣摩,思之约也;颉颃累贯,韵之齐也;混沌贞粹,质之检也;明隽清圆,词之藻也。高才闲拟,濡笔求工,发旨立意,虽旁出多门,未有不由斯户者也。”(同上)在这里他阐明了创作过程。而所谓 “简练揣摩”、“颉颃累贯”、“混沌贞粹”、“明隽清圆 ”之类都有自己质的规定,很难说是一种客观的说明。其实它们只能说明 “思之约”、“韵之齐”、“质之检”、“词之藻 ”中的一个方面。而徐祯卿本人所好正在清隽一路。他著《谈艺录》的目的,也是为了 “广教化之源,崇文雅之致,削浮华之风,敦古朴之习”(同上)。所以他以《诗》、《骚》、《古诗十九首》乐府作为最高范式:“故古诗三百,可以博其源;遗篇十九可以约其趣;乐府雄高,可以厉其气;《离骚》深永,可以裨其思。然后法经而植旨,绳古以崇辞,虽或未尽臻其奥,我亦罕见其失也。”(同上)可见徐祯卿所提倡的也是向上一路的高格,不过他比李、何圆通而能见其大。总的来说,明七子极端地发展了元代以来学唐的诗学主张,他们鉴于宋诗的流弊,而无视宋诗在整体上的艺术突破,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以致得出了 “宋无诗 ”的结论。从诗歌发展的深层动因来看,它虽然体现了 “返璞归真”、消除异化的力量,但这种力量却完全与诗歌运动的历史惰性结合在一起,因而是保守的、停滞不前的,结果只能抛弃宋诗在艺术突破中取得的新进展,把现实诗歌引向宋以前的古范(这种古范在明七子看来是诗的终极范式)。于是本来富有生机的汉唐诗歌艺术在这里发生凝冻,开始定型。这样明七子就不可能真正消除艺术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异化现象,冲破束缚,为诗歌发展开辟新的前景。明七子的理论和实践体现出了中国诗歌发展的迂回曲折性。

事实是,在创作实践上,明七子除了在题材内容方面提供了一些新东西,在诗歌艺术方面他们并无新贡献。早年曾沉酣于明七子之诗的吴乔,后来幡然猛省,反戈一击,颇能击中要害。他说:“弘、嘉不用自心,只以唐人诗句为样子,献吉以 ‘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为句样。仲默以 ‘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春城月出人皆醉,野戍花深马去迟 ’为句样。”(《围炉诗话》卷六)又讽刺说:“二李派诗句,换其题,皆是绝妙好词。 ……徐祯卿《赠别》云‘徘徊桂树凉风发,仰视明河秋夜长’,别时草草匆匆,那有此孤独寂寥景象?移之怀人,即相称矣。”(同上)而对吴乔大为不满的姚范也同样认为七子不善学古,他曾举例说:“读仲默五言诗,多摹汉魏格调,……但无自然英旨。”又说:“空同五言多效大谢,仿其形似,遗彼神明,天韵既非,则句格皆失妍矣。其游百门山水诗云,‘想见山中人,薜萝若在眼’,此袭其语,便有灵滞之殊。 ……空同袭之,情韵都非,遂同木偶。”(《援鹑堂笔记》集部甲之四)任何一种生气勃发的艺术,一旦凝冻僵化,便会失去生命力,令人生厌。但是,尽管李何辈泥古不化,在当时却影响颇大。李梦阳自己曾说:“当是时,笃行之士,翕然臻向,弘治之间,古学遂兴。”(《答周子书》)《明史 ·文苑传》也称:“操觚谈艺之士,翕然宗之。”

其后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仍然迷途不返。“修复西京大历以上之诗文,以号令一世”(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王尚书世贞》)。李攀龙偏执处与李梦阳如同一辙。尝“高自夸许,诗自天宝以下,文自西京以下,誓不污我豪素也”,又说拟古乐府 “当如胡宽之营新丰,鸡犬皆识其家”,“论五言古诗曰,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论古则判唐、选为鸿沟,言今则别中、盛为河汉”(钱谦益《列朝诗集 ·李按察攀龙》)。而王世贞论诗稍为阔大。而其核心仍是盛唐,他认为 “盛唐之于诗也,其气完,其声铿以平,其色丽以雅,其力沉而雄,其意融而无迹,故曰盛唐其则也”(《徐汝思诗集序》)。晚年论诗有所追悔,曾说 “作《卮言》时,年未四十,与于鳞辈是古非今,此长彼短,未为定论。行世已久,不能复秘,惟有随时改正,勿误后人”(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 ·王尚书世贞》)。 “晚年病亟,手子瞻集不置。”(同上)而其序慎子正《宋诗钞》谓:“余所以抑宋者为惜格也。然而代不能废人,人不能废篇,篇不能废句。盖不止前数公而已。此语于格之外者也。 ……虽然以彼为我则可,以我为彼则不可。子正非求为伸宋者也,将善用宋者也。”可见王世贞已不能恪守盛唐而不渝。而始为七子成员,终为李攀龙所摈的谢榛虽以第一义为主,也稍有扩充。《霏雪录》评宋诗如 “三家村乍富人,盛服揖宾,辞容鄙俗”。而谢榛却说:“殊不知老农亦有名言,贵介公子不能道者。”(《四溟诗话》卷一)可见他也不绝对排斥宋,又欲选初盛唐十四家集中最佳者,录成一帙,“熟读之以夺神气,歌咏之以求声调,玩味之以衰精华。得此三要,则造乎浑沦,不必塑谪仙而画少陵也。夫万物一我也,千古一心也,易驳而为纯,去浊而归清,使李杜诸公复起,孰以予为可教也。”(同上卷三)并不赞成铸形塑模,而欲以我一统,舍筏登岸。而他所追求的具体境界则是:“以李贺、孟郊造语奇古为骨,去其所偏,而取平和为体,兼以初盛唐诸家,合而为一,高其格调,充其气魄,若蜜蜂历采百花,自成一种佳味与芳馨。”(参见《四溟诗话》卷四)这种野心,显然不是李攀龙所能容忍的。

在创作上,他们与前七子有同病,故吴乔有同讥:“元美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风光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为句样。于鳞以 ‘秦地立春传太史,汉宫题柱忆仙郎’,‘顾眄一过丞相府,风流三接令公香 ’为句样。 ……故其得意句,皆自样中脱出,如糖浇鸳鸯,只只相似,求以飞鸣宿食,无有似处,只堪打破儿童而已。”(《围炉诗话》卷六)可谓辛辣。然李、何、李、王皆热心经世,立身正直。故他们的诗歌作品多取富有社会意义的现实题材,不乏尖锐之处,有针砭时政,干预生活的作用。

前后七子在艺术上虽然没有新的突破,而沦为伪体、赝品,不可能对诗歌发展作出创造性的贡献。明代的复古运动体现了诗歌发展的迂回曲折性。但是,对于挽救元代以来柔弱衰微的诗运,却有着重振旗鼓的作用。经过前后七子的努力,古典诗歌又逐渐恢复元气,呈现出一种向上的趋势。古典诗歌又成为一种受到普遍尊重和广泛注目的艺术形式,并且逐步形成了一支声势浩大的创作队伍。由钱谦益编选的《列朝诗集》和朱彝尊编选的《明诗综》便可看出,明代的诗歌创作的确是盛况空前,恰与元诗的衰落局面形成鲜明的对照。这种元气的恢复,创作力量的加强,为后来诗歌运动的新变作了积极的准备。我们很难设想,不经过明代这一恢复阶段,清代的诗歌会一下取得很高的成就,然而明七子的方向,毕竟不是中国诗歌的发展方向。如果停留在明七子的水平上,中国诗歌将会很快地重新萎缩下去。对汉唐传统的简单回归,是一种 “返祖 ”现象,它对于宋诗并不是一种辨证的否定。诗歌永远是独创者的自由天地,而非泥古者的疗养所。当古典诗歌的元气恢复以后,一种新的突破必然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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