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司号排长进去后，屋里有了一阵响动，有人撑起肘，直瞪瞪地望着他，似乎疑惑：抓这么个小孩子干什么？但是没有人敢问一声。当时的恐怖决不下于以后的任何一次大清洗运动。张三和李四见面说句话，搞不好回去就被当成“改组派”双双抓起来；几个战士相邀一人买张饼充饥，立马就是“改组派的吃喝委员会”；男干部找女战士谈一次话，“改组派的恋爱委员会”的绳索就套在了脖子上。当时，某县保卫局有一个行刑班，全班十人，配五把齐头白大刀，白天睡觉，晚上杀人，五把鬼头刀分两班轮，一夜砍下十几、几十个头颅，砍到后来，五把齐头白大刀全部卷刃。这中间曾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行刑班的一个战士和一个即将被砍掉的头颅说了一句话，当下“刽子手”的头就和犯人的头一块落进坑里。谁都知道“生命诚可贵”，也都怀抱一线活下去的希望，谁都不愿在利剑悬于头上时再为自己招惹新的杀身之祸，弄出一个“改组派的囚犯委员会”来，所以关押的红军官兵只能用目光询问他们的小难友。好在眼神还不算犯罪。
孩子睁大了眼睛，向房屋四处扫视着，绝大多数面孔对于他是陌生的，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一张熟识的面孔上时，浑身不由一震：师长怎么也被抓起来啦？
红军师长程绍山朝他苦笑了一下，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算是招呼，他默默地走到程师长身边，当时鄂豫皖红军四个主力师，程绍山是主力师红十师的副师长，在肖永银眼里和在箭河乡老百姓眼里，这位二十几岁、粗粗壮壮中等身材、一张孔武的黑脸膛的红军师长是箭河乡出来的一个大人物。不幸，程师长此时也身陷囹圄，肖永银觉得心里很难受。
每天都有新关进来的人，每天也都有被“点名”的人。被“点名”的红军官兵一踏出铁门，就被五花大绑起来。然后就押赴行刑地。这一切都是在默默无语中进行。只有铁门“咣当”打开和“咣当”关上。没有人喊冤，也没有一声告别，似乎这一切都很平常，死在反动派的子弹下和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下一样是个死。
死很平常，生命本来就有创造也有毁灭，面对大多的毁灭和大多的血腥，他们似乎已经麻木了，走时平平常常，像赶一次集，或赴一次头颅的宴席……只有一个红军团长被带出去时，程绍山突然大喊一声：
“高团长！”团长猛转过身，被硝烟熏黑的两颊闪着亮晶晶的釉光，他深情地看大家一眼，突然大吼一声：
“师长，打仗的时候别忘了我，阴曹地府里，咱给你冲锋陷阵！”说完，咧嘴一笑。
程绍山目送他的团长离去，身子重重地躺下去，肖永银看见，程师长的眼角里挂着晶莹的泪珠，那两滴泪，像凝在了眼眶里，珍珠似地闪着光。许久，程师长轻轻叹口气：“他至少能多杀一千个反动派……”孩子哭了，乌黑的大眼里流出两行泪，为死去的那么多红军战士，为骁勇的高团长，也为他自己，他还太小，刚刚十五岁，当了两年兵，甚至连战场都没上，就这么死去吗？他哽咽着：
“程师长，我觉得死得好冤，我什么坏事也没于呀，杀我干什么？”程绍山眉弓下一双深陷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眼前这张稚气的圆脸，拍拍他的肩头，像安慰一个小弟弟：
“你不要紧，你是小孩子，你出去，好好干！……”孩子大睁着一双眼睛：“如果我能出去，我一定好好于，程师长，你收我当你的兵，我给你当警卫员……”程绍山抓着他肩膀的手缓缓地松开，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抬眼望着天窗，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眷恋，半天，懦动着嘴唇，仿佛自言自语，喃喃道：
“我，不行了……”天窗里泻进一片皎洁的银辉。将死的或幸免于难的红军官兵熟睡了，年轻的红军师长棱角分明的黑脸膛溶在月光中，雕像一般冷峻、肃穆……
肖永银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程师长，这一刻，心里有了一种悸动。
3、劳改队。撤离苏区。死也不离开它
二十多天后的一个黄昏，牢门“咣当”一声打开了，一个很凶的声音喊道：
“谁叫肖永银？”他一惊，猛地坐起身：
“我叫……肖永银……”
“出来！”--就在张国焘挥舞着“尚方宝剑”在鄂豫皖苏区胡杀乱砍的时候，就在成百上干的红军官兵一颗颗年轻的头颅悄无声息地滚落到土坑里的时候，蒋介石却毫不迟缓地发动了对鄂豫皖苏区的第四次“围剿”。
1932年8月，国民党调集三十万大军，分东路军南路军中路军左路军等几路纵队，从霍丘、京广线等合围过来。蒋介石亲任此次“剿匪”总司令，坐镇汉口指挥，严令三个月内完事，三个月后清扫鄂豫皖战场。
当合围大军逼近黄安外围时，曾与红军血肉相连的老百姓居然没有一人放倒消息树，没有人为红军报告一声：“白军来了！”……大肃反带来的严重恶果很快显示出来，在这块着名的赤色土地上，“左”倾路线的执行者们殆尽了民众对军队的爱心；残酷的自我残杀，使红四方面军丧失了一大批优秀官兵，并在军队的心灵上造成严重创伤。部队节节后退，在被迫撤离苏区的前夕，所有的“在押犯”得做最后处理了---肖永银哆嗦一下身子，站了起来。程绍山抓住他的手，朝他笑笑，目光极柔和，仿佛在对他说：去吧，记住我的话，活下去，好好干……
走到门口时，他站住脚，回头望大家一眼，大家也都看他一眼，谁都不知道孩子此去是生是死，是吉是凶，因此不知是该难过还是欣慰………“快点出来！”监狱长凶凶地拽他一把，他踉呛出门，铁门“咣当”一声关上。他定定神，心想，要是五花大绑就算完了。然而，并没有绑他，他松口气，也许命暂时保住了？门外走廊上，摆着张长条桌，桌旁坐一个人，大概是保卫局的。监狱长把他带到桌旁，保卫局的冷眼瞅他一会几，扬起手里的大图章，“砰”地一声在一张纸条上盖了个大红印，指指一旁站着的一个小战士：
“跟他一路去！”孔武的红军师长程绍山果然遇难了。在他被解走的那天晚上，他的同室难友们，大都被拉到深山里杀掉了。伴随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国民党合围大军的枪炮声，月黑风高，几把齐头白大刀一阵挥舞，“咔嚓嚓”，包括二十几岁的红军师长的头齐脖砍掉，身首分家的几十具尸体合埋到一个大坑里。
程绍山所在的红十师下辖的三十团，大肃反中班以上干部几乎杀光，一个团杀掉五百人上下，差不多杀掉了两个营！四个主力师十二个团，杀六千人左右，差不多杀掉了五个团！白雀园东门外河滩，至今有着一个大坟堆，里面堆着千具以上红军官兵的累累白骨；白雀园西沙石岗的大洼地里，活埋着几百红军战士；白雀园以北的泼河一带，两座小城之间有条无名小河，肃反时，被害者的尸体竟填满了河床！尸体腐烂发出的恶臭，经年累月而不散，过往行人只能绕道而走，以至这一带在红军撤离后很久很久，都成为一片无人区……
肖永银幸免于难。
出了牢门，他被送进“劳改队”，名字叫得好听点，叫“训练队”。他跟着那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战士往山里走的时候，一路走，一路想：“关不问，放也不说明，为什么逮？为什么放？--有人咬了我？--没杀头，大概是年龄不到，也没官，所以又放了……”他摇摇头，摸摸脑袋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心想：“反正一笔糊涂账，不杀算是命大！”
“劳改队”一百多号人，全是肃反中捕了却没杀头的幸运者，在这里进行“监外服刑”，上山抬石头，挖坑，修飞机洞，他人小体弱，两只手腕又刚刚痊愈，抬不动石头，队长让他做了个小伙头军。给“苦役犯们”烧开水。蒋介石却不愿意让他们从容不迫地修好防空洞，七八天以后，合围大军已经快打过七里坪，劳改队星夜拔灶而起，半是押解半是撤退跟着队伍乱哄哄往东向商城方向走。这天，他们走到商城东边，跑反的老百姓赶着骡马牛驴背着大包袱小行李拖儿带女也在一条山道上挤，牛车堵住了部队的路，队伍又挤散了老百姓，吆喝声，詈骂声，哭爹喊娘声，嘈嘈杂杂。肖永银夹在人流中缓缓挪动着脚步，这时，有人喊他：
“雨生！”他踮起脚尖，四下寻找，他的一个表兄从人群里挤了过来。表兄是兵工厂的工人，正随兵工厂一起撤退。
表兄把他扯到路边，两眼上上下下地看他，看着看着眼睛就潮乎乎了。一个多月的囚犯生涯，完全改变了雨生的模样，乱蓬蓬的头发长得老长，惟悴的小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衣衫槛楼，破破烂烂，膝盖和脚趾头都露在外面……雨生的眼睛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忧伤，表兄看了，心往下一沉……
“你看，要不行了，回家吧！”表兄劝他。劳改队仍然算是犯人，随时有杀头的危险（肃反其实一直持续到长征途中）。表兄为他担忧；革命革到了这步田地，不如回家去种庄稼……
他望一眼表兄，两道漆黑的眉毛在眉心打了个结：
“不，我不回家。你告诉我哥哥，我走了。--死了算，不死还干！……”雨生脏污的小脸上一脸执拗。表哥知道他死都不愿离开队伍，不再说什么，脱下身上的衣服，塞到他手里……
这时，雨生手腕上的两道深痕，骤然落进表哥眼里，表哥拉着看了一眼，不由一震：绳索勒出的痕迹深印在皮肉里，乍一看，像戴了一副肉手锡。表哥抚摸着那蚯蚓状的白痕：“疼吗？”他抿着嘴巴，没有回答。
疼，那是疼在心里。
这副“手镯”，他戴了一生，也记了一生，大肃反给他的永生纪念。“手镯”戴在手上，也烙在心上，以后子弹多次穿透他的身体，但只有这两条伤痕对他最为创痛。他知道了生命的可贵，也由此造就了他“诸葛一生唯谨慎”的性格，以后当他拥有了一定的“生杀大权”时，他总不忍对自己人“残酷斗争”。他的心里，有一座磨不掉的白雀园，有一个忘不掉的黑脸膛红军师长……
他轻轻抽回手，对着表哥最后咧嘴一笑，跟着劳改队，头也不回地走了……
表哥看着他褴楼的小身影消失在拥挤的山道上，心想：十有八九，雨生要死在外头了，不由砸下两滴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