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情的发展不是这样，奶奶躺倒两天之后，爷爷回来了，爷爷赌了十一个昼夜，没有赢来一分一毫，第十四夜，爷爷出去走了一趟，回来后一次性押了全点，便一次性积了满堂彩，赢了五百两银子。爷爷于是兴高采烈向家逃奔，爷爷到镇上买了三顶狗皮帽子三双棉觐靴，爷爷还买了一套血淋淋的猪下货。爷爷准备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同奶奶合房，然后烧大锅烀猪下货让全家美餐一顿。可是爷爷到家之后大失所望，爷爷在走近庭院门口时就嗅出事情的不妙，风门大敞着，屋檐下没有因蒸气而结下的冰棱。爷爷感到事情有些不妙，第一个念头是，奶奶是不是跟人跑了？有了这一念头，爷爷赶紧扔下冻成冰坨的猪下货，三步并成两步朝屋子冲去。
进了屋子，爷爷脑门仿佛被谁砸了一锤，木木地站在地中间。爷爷想完了，这女人被谁打死了，有人趁他不在家把她打死了。爷爷愣了一会儿神，之后靠上炕边俯身去看奶奶。奶奶鼻青眼肿，嘴唇仿佛陷进泥土的树叶被风吹拂呜呜啦啦掀动。本来，在以为奶奶已死了的时候，爷爷是坚信奶奶是被村里人当成复仇对象的，可是，当爷爷看到奶奶还活着，一个意识本能地潜进爷爷思维：这女人被人糟蹋了。当爷爷确认奶奶是被人糟蹋了，奶奶出于什么原因被人糟蹋似乎已不重要，而重要的是奶奶被人糟蹋了这一结果。爷爷领悟到这样一个结果，一个对他来说万分可怕的结果，上手扒开三个鬼哭狼嚎的孩子，然后掀开奶奶身上的夹被，冷冷地扫视着奶奶穿着衣服的身体。爷爷的眼睛是在一瞬间充满血丝的，仿佛一只冲出笼子的困兽却突然发现一直期待的去处已被同类抢劫一空，爷爷的脸上袒露着狰狞和凶恶。
那个上午，爷爷突然出现在奶奶面前，几年来对爷爷毫无感情的奶奶竟然一瞬间眼睛大亮，奶奶感到麻木的体内有一个缝隙疼了一下，是那种冻伤遇到火烤的疼，是那种疮口遇到药面的疼，是那种绝望中又生出希望的疼，可是，就在奶奶被希望的火焰烤化了冰冷的心尖的时候，爷爷脸上一丝一丝转换成狰狞和凶恶，爷爷冲奶奶大声吼道：谁-一准--谁占了我的女人他是谁-一奶奶起初动了动唇，还在想是否要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怎样才能把事情的真相说出，事情的真相其实很简单，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扔了她和孩子，让她在寒冷中走投无路。想到这里奶奶不由得眼窝涌出热流，可是不待眼窝的热积聚成泪水，奶奶听明白了爷爷的意思，当奶奶明白爷爷的意思，刚刚还能清晰感受到的疼蓦地离她而去。奶奶努力抬了抬红肿的眼皮，看着爷爷，奶奶不光看到了爷爷脸上的狰狞和凶恶，奶奶还看到爷爷在他的话没有得到奶奶回答之后，跳上炕来朝她狠狠踢来的两脚。
在我的家乡辽南北部山村，最漫长的封冻的冬天，也只四个月，冬月，腊月，正月，二月。可是，奶奶的冬天，奶奶生命的冬天，从那样一个日子开始，就成为了永远。被爷爷暴虐之后的一个冬天里略略暖和的日子，伤肿已退的奶奶走出院子走出屯街，为了不惊动孩子，为了争取时间不被爷爷看见，奶奶没有梳洗打扮，就上了山路。奶奶上路不久，遇到邻村去孤山染坊送布的马车。奶奶说捎我一程。车把式看看奶奶，没有认出她就是万谷屯有名的匪胡子的女人，让她上车。奶奶于是仅用了大半天时间，就回到了孤山镇上生活了十六年的娘家。
奶奶回娘家没有任何目的，请求父亲的救济，向父亲诉说委屈，或困苦海无边想回头上岸，都不是。奶奶回家完全是一次盲目的下意识的举动，就像一匹马被抽了一皮鞭后向空中的奔腾而起，没有任何目的。然而奶奶走进离别十六年的家门，看到威严有加的父亲以及父亲的目光，奶奶已是接近零的体温一下子被冷却。
奶奶的父亲看见奶奶时，正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批阅书坊先生们写来的关于如何开明办学，要不要开明办学的意见和建议。奶奶的父亲一生为人和善，却将女儿嫁了土匪，奶奶的父亲从不喜欢兵器，他的三个儿子却一同服了兵役，奶奶的父亲于是对自己多年来开明办学的主张产生怀疑，正发动学堂的先生们对此展开讨论。奶奶的父亲可能进入了严肃的严密的思索，对奶奶的进门没有知觉。是奶奶低低地叫了一声“爹”之后，才慢慢抬起头来。奶奶的父亲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头发零乱、衣衫不整的女人，这女人且有一张伤痕累累的脸和一双血淋淋的手。奶奶的父亲上下打量一下奶奶，没有丝毫表情地拉开一只抽屉，从中拿出一块大洋，在手中晃了两下，示意奶奶接住，然后朝奶奶扔了过去。
显而易见，奶奶的父亲把奶奶当成一个乞丐，想用一块大洋打发出去，可是奶奶没接大洋，奶奶听大洋在地面上滚出喀啷啷的声响，随后，又唤了一声“爹”，奶奶说，我是王乃容。奶奶的父亲愣住，摘下眼镜，皱起眉头，再次上下打量，这回，奶奶看见她的父亲目光里有了丝灵动，似乎终于认出了自己的女儿，可是，正当奶奶等待父亲站起来走近自己时，奶奶的父亲脸色大变，好像有人在一眨眼的工夫往他的脸上甩了一盆鸡血，奶奶父亲脸色突然变红，而后由红变成乌紫。奶奶的父亲从书桌前慢慢站起，隐隐地哼了一声，并用目光将奶奶从他视线里推远，之后，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你爹，我的女儿不会跟土匪同流合污。奶奶的父亲在说到“同流合污”四个字时，声音和嘴唇都有些颤抖。
奶奶的父亲所说的同流合污是指爷爷那次大义灭亲的抢劫，奶奶却以为她父亲得知了自己夜间的偷柴。奶奶惊异于消息传播之快的同时，感到一股冷意从脚底一下子流遍全身，奶奶的心彻底凉透。
奶奶回娘家原本并不是寻求理解和温暖，奶奶最终却感到了不被亲人理解的彻骨寒冷。是怎样走出自家大院，怎样走出孤山镇，怎样走回一百里外的万谷屯，奶奶完全没有知觉。
我的家乡辽南乡下，冬天无论多么漫长，终有过去的时候，寒冬一过，她面上刮起湿湿的春风，冰雪自会泄气地化成一地春水渗入地下或蒸发成云。若有几场透雨落下，盎然的春天便会一夜之间铺满山野乡村。春日和丽，草木复苏，鹅鸭扭扭晃晃扎进流动起来的河流，猪羊哼哼唧唧跑上山野，男人们赶车扶犁开进地垄，女人们将织好的大布晒满大街小巷。春天的乡间，好像一出重打锣鼓重上台的戏，一个重放鞭炮重开张的店铺，忙碌，是它从冬走出来的证明，是日子又爬出新的一轮的气象。然而，在这样的春天里，奶奶没有参与这个家家户户都要从头开始的忙碌，比如收拾屋子，打扫庭院，到河套浆洗棉衣。奶奶像冬天一样，足不出户，有粮做有柴烧的时候，一日三餐，奶奶慢慢腾腾，不到孩子哭叫绝不下地；没粮做没柴烧的时候，奶奶就坐在土炕上瞅着日影升起来，再瞅着日影落下去，置身边的所有吵叫于不顾。直到春暖一日日携进了燥热，三个孩子被棉衣捂出一身水痘，奶奶才不得不把他们的棉衣换下来。饥了饿了，冷了暖了，奶奶的院子，孩子的哭声总是不断，却就是听不到奶奶的声音。经历了那样一个冬天，几乎没有人看见奶奶走出院子，孩子在河套里遭到欺负，爷爷三五天不回来，外人传来不祥的消息，奶奶从来都是充耳不闻，隔三差五，有人见奶奶端一盆衣服走出来，但奶奶绝不去河套，奶奶只是在山岗下边的井台上，用小筒一吊一吊打水洗。
是在又一年的夏天，人们发现奶奶走出屋子，长时间地坐定院子里。
奶奶似乎一改以往的蓬头垢面，手忙脚乱，像刚嫁过来时一样，衣着整洁地在小凳上安闲地坐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所不同的是，奶奶的衣服没有过去的新崭了，奶奶衣服的缝线多处都在绽开，并且洇有无法洗掉的污渍；奶奶的目光没有过去的明亮了，奶奶的目光弥漫着无边的迷蒙，并且神色呆滞；但奶奶泰然和悠闲的姿态绝不亚于当年的从容，即使爷爷从外边回来，发现她的锅底还没有生火，用凶恶的眼睛狠狠瞪她，奶奶仍毫无所动。奶奶的目光是空洞的，没有任何内容的，让人觉得她的心早就从乡村日子间飞走，她只不过是一个活着的躯壳。
村人倒是奇怪地发现，奶奶不下田劳动，不操心孩子，不关心别人家的家长里短，甚至不养鸡猪鹅鸭，不纺花织布，居然也把儿子养大，也把日子一天天过了下来。奶奶在岗梁的草屋里居然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为什么在我童年印象里，从没昕父亲二叔和三叔讲过奶奶，在母亲二婶和三婶对奶奶不合常理的悠闲进行着接近批判的描绘的时候，我的父辈们从未站出来替奶奶辩护，他们以沉默默认事实的同时，不厌其烦地讲着的是爷爷的故事。他们说爷爷总是从天而降似的给他们弄来热气腾腾的馒头，香喷喷的猪肉，爷爷总是在奶奶对他们置之不理的时候把他们抱在怀里。父亲的看法里，爷爷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男人，有胆那才叫男人！”父亲常常这么说。我宁愿相信，我的父辈们对爷爷的敬畏和念记，绝不因为爷爷为他们做了什么，而完全因为奶奶没有为他们做什么，在他们的童年里，时刻守在他们身边的是奶奶，他们无法知道仓里有没有粮，坛子里有没有油；他们无法知道奶奶从一个豪门家庭嫁过来的所有心路历程，他们只知道他们的娘就在他们身边，却对他们的饥饿哭叫不管不顾，他们还越来越清楚地知道他们的娘悠闲地坐在炕头和院子的样子，好像他们不是她的亲生骨肉，与她没有一点关系。可以断定，我的父辈们对爷爷的感情，绝对因为跟奶奶的比较，这种比较是不公平的，但一颗童心似乎无法装下太多。当然，我也相信，在后来奶奶足不出户、麻木冷漠的二十年，爷爷事实上越来越多地倾注了对于这个家的感情，爷爷认为奶奶精神失常，便不对奶奶的行为进行追究--爷爷在后来的二十年中，是一直把奶奶当成有残疾的病人看待的。这是奶奶的不幸，更是奶奶的幸运，不幸的是，奶奶从此失去了她的骨肉对她的信赖和依恋；幸运的是，奶奶从此可以把苦日子过得心安理得。
一个阴云翻滚山雨欲来的午后，革命政府派来剿匪团，到家里抓爷爷。爷爷刚被五花大绑掠走，屯街上看光景的人们便黑压压挤上门口，他们一程一程朝奶奶逼来，他们指着奶奶大骂出口，他们骂爷爷的祖宗缺了八辈德造了这么个混蛋，他们骂爷爷的祖宗缺了八辈德让爷爷娶了奶奶这么个混蛋，他们骂奶奶妖精、丧门星、败家子，他们说早就看不惯奶奶的悠闲摆谱不入群，他们只字不提爷爷是从娶上奶奶这个高贵女人才开始开荒种地，却只强调爷爷的仍不息手全因为娶了一个游手好闲的女人，他们还骂奶奶看上去游手好闲，其实是个夜里忙碌的小偷。他们唾沫星在奶奶脸上到处飞溅。奶奶起初很冷漠，就像以往不操心日子一样并不操心乡亲们骂些什么，可是，当昕到有人说因为她的悠闲导致了爷爷的抢劫，当听到有人说她是个夜间忙碌的小偷，奶奶震惊了，奶奶眼睛一阵一阵亮起来，奶奶脚跟在地上不住地抖动，奶奶看着一张张虎视眈眈的脸，一步一步往后退着，奶奶边退边回转身，在人群里寻找她的三个儿子。
可是，奶奶发现，刚刚还站在人群里的父亲二叔和三叔全退到屋子里，他们在屋子里静静地待着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奶奶于是心开始颤抖，奶奶二十多年不曾如此激动了。奶奶不再后退，在发现儿子们也相信了乡亲们诉说的事实后，不再后退，奶奶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说句什么，可是她大脑一片空白，奶奶找不到话时，特别想像乡亲们一样大声骂人。于是，就在奶奶忍不住也要张嘴骂人时，她却诵诗一样诵出另外几个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很少听奶奶说话的乡亲看到奶奶嘴唇动弹纷纷止住骂声，当他们听到奶奶说了一些他们昕不懂的话，统统愣住，他们以为他们把奶奶气疯了，便终于止住骂声。
是颂诵，把奶奶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是颂诵，让奶奶惊讶地发现，昔日王家大小姐的高贵并没彻底消失，也是颂诵，使奶奶深刻地明白，她和乡亲们、儿子们永远无法沟通。
第三乐章娶媳我终于从我叙述的沼泽中走出，走到了奶奶命运的关键之处。
事实上，前边写过的所有情节和细节，都是奶奶命运的关键之处，我是说，我终于接近开头所写到的奶奶落井而死的故事的边缘，我，我的读者们，我们在一步一步向奶奶最终的故事逼近，我们穿过了时光隧道，我们看到了那么多抗争与无奈，我们还将继续在岁月的征途上巡睃，那是奶奶的时光奶奶的岁月，那是奶奶命运的大喜与大悲。
奶奶接近她悲剧结局的边缘其实离那个悲剧故事发生的日子隔着三十多年，奶奶在三十多年以前就走近她惊心动魄的悲剧结局的边缘。那时候，爷爷已经从奶奶的生活中退去，爷爷是在一九四九年四月十五日被拉到我老家最高的山高丽城山处死的；奶奶的父亲和弟弟们也从奶奶的生活中退去，奶奶的弟弟们随国民党逃离大陆的船只逃离被共产党俘虏，统统关押在抚顺监狱；奶奶的父亲则因书坊的被铲除、财产的被投收、儿子的被抓入狱猝死在空空荡荡的书房里。这是与奶奶生命发生过关系的亲人们，他们给过奶奶爱，也给过奶奶恨--奶奶的二弟在共产党剿匪之前，作为国民党剿匪团的首领来过万谷屯奶奶家，他念记爷爷是他的姐夫，抓到乡公所打了一顿又放了出来，可是奶奶的弟弟离开奶奶时，没有正眼看一眼奶奶。
奶奶的亲人相继被历史的硝烟湮埋了，吞没了，只剩下三个儿子凸现在奶奶的生活中。爷爷被处死之后，我的父亲、二叔和三叔，一个个在奶奶的生活中站立起来，就像后来我们常说的，一个英雄倒下去千万个英雄站起来。父亲、二叔和三叔一直就在奶奶的生活中，可是他们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表现出成年人的意志和愿望，他们的站立，是以将一个个陌生女人领回家的方式体现的。
爷爷走后不久，我的父亲从邻村李家铺子领回一个女子，父亲那时刚刚开始做生意跑买卖，从外边搞到一辆自行车，在安东岫岩一带倒大布、胶鞋和过膝袜子。那个女子的哥哥是我父亲的同行，相中我父亲吃苦能干，暗中牵线，一见即成。接着，我的二叔又从孤山油坊领回一个开杂货店的店主女儿，二叔失去爷爷保护后，私自跟人跑到孤山油坊当学徒，那个杂货店的店主相中我二叔老实忠厚，从不到店里乱花钱，就托人向二叔提亲。我的三叔身上是爷爷遗传基因最少的一个，他自小就迷恋土地，一直在爷爷开出的二亩地上精耕细作，寡言少语不动声色，却也在二叔领回小镇女人不久，与村里刘巴头的风流女儿刘燕子搞出孩子抱回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