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方一下子从迷瞪中清醒，睁开眼睛。这样的电话小易接过不止一次，每次接完，小易都像做了错事似的脸腮放红，他却从来不向成方解释。有一回成方说，这是什么毛病？小易咧了咧嘴，那样子好像在说这没什么。这一回，成方没说什么，只是警醒地看着小易擎在半空的手机。
林羽被电话铃吵醒，以为目的地到了，忽地瞪起眼睛，哟，是不是到了？小易说，快啦，还有40华里。林羽于是要过小易手机，给B城朋友拨了电话。
喂--电话里朋友的声音优雅、柔和，这声音支撑了林羽在A城八年的生活，每当夜深人静，被无事找事的忙碌和无乐找乐的欢愉包裹着的孤独现出真实的面目，她都要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电话。
只有真正孤独过的人，才懂得那种电话的重要。那样的电话谈了什么并不要紧，要紧的就是谈，那样的电话仿佛旧时的大烟，让你不定期地吸着，只有吸着，才会平静。
雪红，我们马上就到。林羽的声音有些激动，到哪儿等你？
直接开到江岸宾馆。
应该承认，是拨通了这个电话，林羽的兴奋才有了现实的意味，她才从往事的台阶中一节节走出。两天来，她一直在与往事会面，她一直沉浸在与B城一些人事的关系中，从没思考自己与这次活动的关系，极少思考自己在这次活动中的角色，而“直接开到江岸宾馆”这句话，明确了一个朋友聚会的现实，且这聚会是新老朋友的聚会，是由自己牵引的跨越两个城市的朋友的聚会，林羽肌肤在一瞬间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斥，微微地有些战栗。
天黑下来，车也进入了市内，路灯仿佛接受了命令的士兵，以金黄的光晕接续了白日的明亮，给A城的朋友带来温暖和友爱。B城显然是小城，街道上的人车都很稀少，即使在最繁华的市区中心，也见不到车水马龙的气象。在B城生活了八年，林羽的整个青春都在这里度过，可是因为告别太久，她根本记不住通往江岸宾馆的路，林羽的指挥常常让小易左右为难，倒是小易靠着仅来两次的记忆，顺着一个叫着解放广场的拐角，最后摸到了江岸宾馆。
到了，终于到了，经过两个小时再加两个小时的旅行，“子弹头”终于在江岸宾馆抛锚，站在那里等待的冷雪红和关美玲赶紧迎上前来。
因为一直压抑着胃里的翻江倒海，车停之后，王菲顾不得同B城的朋友握手，下车就冲到一个马葫芦上，动作的迅速和准确让人感到她在车上就看准了位置。见有人晕车，冷雪红和关美玲来不及跟成方和林羽握手就跟了过去，而成方和林羽一直不知道王菲晕到这种程度，惶悚片刻，也跟了过去。就这样，陌生朋友的相见，便在共同的对王菲的慰问中拉开帷幕。
握手是在电梯里进行的，先是王菲对冷雪红，对关美玲，然后是成方对关美玲，对冷雪红。王菲永远喜欢热情洋溢的握手，不管是握别人还是被别人握。而冷雪红的手伸过来是伸着巴掌，直直的，只等待被别人握，绝没有握别人的意思。仅此一个动作，王菲对冷雪红就有了两种判断，要么是一个被男人宠坏了的女人，在任何场合都能找到自我的骄傲；要么就是受过同类严重的伤害，对所有人都不再拥有热情。根据涂在她脸上重重的胭脂，和黑黑的眼线上突现的咄咄逼人的姿色，王菲认为她属前者；关美玲倒是一个极其朴素的人，脸上呈现着久病初愈的苍白，手是温热的，虽没有力度，但能觉出她是尽了力的。
成方和冷雪红的握手仅仅是凉滑的一撞，像一条蛇在树身上穿过，原因是两人都伸着巴掌，谁也没有握谁。这是成方一贯的风格，她无须向任何人表示热情，她发展局总会计师的角色，使她往往不表示热情，都推不开别人对自己的热情。
两只手滑过，目光有了瞬间的对视，而只一瞬，冷雪红就知道，她不喜欢这个女人。她即使笑，脸上也有一种驱之不散的凌厉，一头短发在张扬着古板的同时，释放着只有当官女人才有的精明强干，她尤其不喜欢她的穿着，蓝西服白衬领没有一点女人的风情。但是因为是林羽带来的，冷雪红还是客气地一笑。
宴会开始了，大家把主要位置让来让去，最后还是让林羽坐在中间，因为只有她可以兼顾两面的朋友。冷雪红是B城宣传部办公室主任，有接待能力，菜席一看，就是不俗的档次，有鲍鱼鱼翅，还有野菜山鸡。等待上菜时，冷雪红问林羽，想不想见冯贵和曾修成？林羽脸腾地涨红，连说，不要不要，坚决不要。冷雪红没听，不由分说地拨了号码。冷雪红在电话里根本没讲理由，只说请到江岸宾馆四楼丽人厅，可见在此之前已经沟通过了。不多时，两个男人就一前一后的进来了。
这就是当下生活的样子，每个人都有可能在不经意的什么时候接到一个赴宴的电话，聚聚散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令成方奇怪的是，招呼两个男人，却来了两个男人一个女人，那个被介绍档案局局长的冯贵居然把老婆也带来了。可以想见，他们跟林羽都是好朋友，可是这样一来，餐桌就因为多出一个人而变得十分拥挤。
曾修成是B城很有名气的一个编辑，80年代中期，王菲曾和他一起在一个岛上办过笔会，那时的他很年轻，目光炯炯，额上的头发颤颤地倾斜着，真可谓风度翩翩，远不是眼前这样瘦削和苍老。临来之前，王菲从没从林羽口中听说她认识曾修成，并还是好朋友，冷雪红突然的点拨，让王菲感到，林羽遗失在B城的故事，是跟曾修成有关的。也是在这一瞬，王菲明白为什么林羽一再强调，自从认识作家，她的保守了八年的秘密将前功尽弃。
可是曾修成与大家握完手后，并不坐在林羽身边，他甚至都没好好看一眼林羽，就惶乱地坐在王菲身边，说十几年不见，要谈谈文学。王菲觉得这个男人很是好笑，都什么年月了，还那么古典。于是开玩笑道，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还神经兮兮地躲着，用乡下人的话说，这叫牵着不走，拉着倒退。
谁知，王菲的话，不但没有引起哄笑，却拨断了琴弦似的使席间突然寂静下来。好像王菲一不小心撞到了导火索让大家倍感紧张。
这时，冷雪红举起酒杯，开场道，欢迎A城朋友，来，举杯。于是，起立，举杯，欢迎和感谢的话说得比菜还要丰盛。
因为席间一时很忙，王菲没有闲暇去想自己刚才的话究竟撞到了什么。王菲最不擅长酒桌上的应酬，属身经百战永不会长进的那种，一端酒杯就语无伦次，曾修成的突然加入，倒使她意外地解放了自己，她说，最近读了纳博科夫的作品，我很喜欢。
曾修成进门就吵吵要跟王菲谈文学，可是，当王菲真的打开话题，他却并不看王菲，目光在桌子与酒杯间不安地躲闪着，好像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好一会儿，他才将目光移向王菲，语无伦次地说，是，是好，纳博科夫，是好。
林羽的脸一直是红的，额上渗有细细的汗珠，神情惶乱的样子像端了马蜂窝。临来之前，她是决定除了冷雷红和关美玲，谁也不见的，可是，一下子来了这许多人，尤其一下子来了曾修成。林羽一时不知所措，她先是扫视着大家，之后抓救命稻草似的盯住冯贵，说，你的儿子怎么样，A城的外语学院最有名，最好考到那里，到那时我也有了干儿子。
冯贵是冷雪红的旧时情人，而林羽，既是他们当初得以如火如荼的牵线人，又是他们没有毁坏各自家庭的功臣。这句话说出，林羽终于把自己从紧张中解救出来，也找到自己眼下的位置-一她已不再是酒桌的主持人，而是冷雪红、冯贵感情同题的中间人。林羽说话时不时将目光投向冯贵老婆，企图让对方感到她这次来，就是要看到他们家庭的健康和好，绝非要做什么分裂活动。几年以前，冯贵老婆曾在电话里指责林羽是分裂他们家庭的罪魁祸首。
冷雪红是酒桌上应酬的好手，再沉闷的场合她都会调起氛围。
接到林羽通知之后，她是准备在林羽的朋友面前一展自己酒桌风采的，她愿意让林羽的朋友感到B城的朋友有热情，够意思。却怎么也想不到，冯贵会不由商量地带来了肥头大耳的老婆。她绝不认为他老婆至今还对他跟自己的交往存有戒心，她相信这是冯贵的把戏，故意以无所谓的态度在老婆面前树立自己大丈夫的形象，这对她无疑是一种伤害。
如同一块炭火掉进水中，冷雪红一下子没了情绪。她在偶尔的与冯贵妻子说句不成不淡的话的同时，在大脑中迅速地运筹着报复冯贵的计划。冷雪红是一个最善于把事情解决在当场的人，她对冯贵妻子说，嫂子，明天我们陪A城朋友一起去爬大黑山，然后去龙脊温泉疗养院洗温泉，怎么样？胖女人笑了笑，看了看冯贵，意思是他去我就去，冷雪红抓住时机，说，说好了，你们两口一定去。
因为来人偶然的加入，成方和小易受到冷淡，小易倒没什么，关键是成方。在A城，即使是以陪角出现，成方也是备受宠爱和敬重的角色，她从来滴酒不进，而许多宴会都以劝她进一口酒为主题轮番向她轰炸，局领导班子任何一个领导的私人活动都愿意带她，在发展局，总会计师可是无冕之王，另外，成方是一个对个人行为把持有度的女人，她总是落落大方地与男人相处，她的加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反感和恶意。见成方受到冷淡，小易情绪一时不畅，他离席到沙发上给妻子拨了一个电话，他说，B城人劝酒劝得厉害，我把成总叫来你跟她讲话，讲讲你肚子里的孩子，多讲-会儿。小易过来把手机交给成方，成方借机退到沙发上。小易妻子说，成总，都三个月了，还不会动，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成方笑起来，你呀，急成什么样子，五个月才会动，谁告诉你三个月就动。成方最愿和小易妻子对话，因为这会让她随时检验出他们夫妻的感情，小易只有和妻子感情正常，她才会对小易的日常生活放心，现在的小青年太让人不放心，尤其像小易这样长得帅气又懂体贴的男孩子。小易深懂成方的用意，就常常把妻子推出来，让成方教导。
讲完电话，仍没有人关心他们的离席，成方和小易对视了一下，似乎对跟前的处境很意外。小易抽出一棵烟递给成方，小易在给成方点烟的时候，无话找话地说，我觉得今晚很怪，我觉得我们俩好像成了道具，我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林羽和那位编辑之间好像有点什么，那位冷女士和那位冯局长更是有点什么，你没发现局长夫人一进来时，冷女士脸子都变了。成方没有接话，这种事情，她大多相信小易的感觉。小易又说，林羽真有意思……小易想说林羽竟然心安理得地把咱们置之度外，但没有说出。这时成方吸了一口烟，吐着烟圈说，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林羽，那天想起她，也是偶尔一闪念。
刚说到这，觉得流露了对林羽的不满，似有些小气，毕竟旅行刚刚开始，林羽又确实十几年没回故乡，就改口说，我一点也看不出林羽会有故事，她平常像个闲云野鹤。这回轮到小易无话，小易想，这世界除了你成总，哪一个女人没有故事？
灯光昏黄，幽暗，隔着渐渐腾起的烟雾，成方和小易看不清餐桌上那些人的脸。他们你一嘴我一舌，争抢着说话，说得都是他们永远昕不懂的有关B城的一些人和事，他们那些人和事跟他俩一点关系都没有。是的，他俩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俩只不过是为了去一趟月光湖才认识了他们，仅此而已。
小易将成方从餐桌上引出来，本是一片好意，希望她暂时解脱受到冷淡的尴尬，却想不到如此一来，将成方置于了更尴尬的境地，因为他们几乎没有机会回到桌子上。小易焦急地盯着林羽，希望她能够及时发现他们的处境，可是林羽的嘴唇在烟雾中愈发动得频繁，像两叶被风吹动的花瓣。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谁发现了成方和小易的离席，屋子突然静下来，一桌人都将目光投过来。
林羽说，嗨呀成总，你俩天天在一起，哪那么多话？
成方郑重地盯视了一下林羽，似乎对她说这样的话感到意外，而后站起来，微笑着走到餐桌前，轻声说，接了一个电话。
是成方那一个盯视的眼神，使林羽突然醒悟自己的失职，连忙冲冷雪红说，成总可是个大能人，就像你在B城，一跺脚半个城都晃悠。说完又转向成方，我也跟雪红说过，你问她？你俩今天认识，该干一杯！成方和冷雪红都属成功的女人，她们在结果上是相同的，但她俩绝不是同一类型的女人，成方靠的是精明，冷雪红靠的是姿色。这一点所有人一打眼都看出几层，但大家都领会了林羽的急中生智，也跟着起哄，干一杯！成方不得不和冷雪红对视，并保持着笑容，但大家都看得出，两人的目光很淡，丝毫没有相见恨晚的激动。成方主动举起杯，冷雪红也举起杯，两只杯在圆桌上空轻轻碰了一下，就像电梯里的握手，而后夸张地仰起脖，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成方的脸和脖子一下红起来，像充了血。成方是从不喝酒的，这一小杯酒完全因为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小易见此情景，立时站起，自动满上一杯酒，冲着冷雪红和冯贵，来，冷女士，冯局长，容小弟敬你们二位。小易的举动深有意味，既有对主人的呵护，又有对冯、冷二人的揭露，当然呵护的目的正是为了揭露。
冯贵愣了一下，似乎对小易把自己和冷雪红突然联系起来没有准备，但毕竟久经沙场，他很快调整了表情，坦然地端起杯。冷雪红倒有一种正中下怀的感觉，情愿与冯贵双双站起，她充满感激地看着小易，之后与冯贵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晚宴在王菲的提议中走向尾声。王菲不适合酒桌，却能敏感地感知酒桌气氛，她从小易的目光里感知了什么，极力温和地说谢谢诸位朋友款待，今晚就到这儿吧，你们早早休息。
四江岸宾馆在B城属高级宾馆，有二十四小时热水和空调。大概由于临江，屋子里有股潮闷的气息。成方单人，小易单人，王菲和林羽双人。本来，成方是想在周末的夜晚跟林羽和王菲长谈一次的，谈谈家庭和女人，这是她最近一段十分关心的话题，或者说是因为关心这个话题，才撺掇出这次周末旅行的队伍。可是，见林羽回到老朋友堆里有叙不完的情，王菲也有了编辑朋友谈文学，就在走进房间时，知趣地跟林羽说，不用管我，我洗个澡就睡了。
看着A城的朋友住上，从宾馆里退出来的时候，冷雪红突然想到日程早在他们没来之前就有所改变，便对送出门口的林羽说，我还忘了，这次咱们不去月光湖了，月光湖太远，那里没有什么好看的，就是名字好听，大黑山和龙脊才是咱们有名的景点。我已跟这两个景点的朋友打了电话，明天上午上大黑山爬山，下午下山后，开车到龙脊温泉疗养院洗温泉，后天在那游一上午泳，中午返回B城，下午再走。
突然的变化令林羽有些犹豫。迟疑一会儿，林羽想到成方是在自己随意提到B城之后才想到月光湖，并不是因为有了月光湖才提出B城，就说，行，看你们方便，怎么都行。冷雪红说，我们大家都陪你们，保你们玩得快乐。林羽说了句谢谢，就目送冯贵和老婆在幽暗的光线里上车，看着冷雪红和关美玲步行在江岸的街道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