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喜若是与家茂的目光相对,恐怕会忍不住流出泪来。于是,他便悄悄地绕到一侧,将双手探入被中,静静揉捏家茂的双脚。
“辛苦你了……”
家茂再次说道。而后,他又叨念了一些因为有庆喜在,自己可以安心养病之类的话,但声音无比孱弱,庆喜并未听清。
在庆喜看来,家茂曾经那样激烈地与自己争夺继嗣之位,但到头来,他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权力牺牲者。实际上,家茂是被特意选出,被迫登上了一个悲剧的位置。
家茂本身自然并无那样大的野心。庆喜望着昏睡中的家茂,只见他横卧在榻,一张脸苍白浮肿,看起来仿佛是另外一个自己。
家茂刚刚二十出头,庆喜从未想过他会就此死去,但也并不认为凭借此人的裁断能令事态平息。如今家茂卧病在榻,正是自己重整旗鼓的机会。想到这里,庆喜感到肩膀上的压力又重了一分。
(不能再打下去了,必须另辟蹊径……)
于是,庆喜返回京都。第二天,又有一组探病的客人自京都抵达大坂,似乎有意与庆喜错开一般。这组客人的身份并不清楚,他们自称“我们来自京都”,见习御用取次蜷川相模守接待了他们。
不用说,见习御用取次负责代将军会客,是家茂身边的心腹。事实上,蜷川相模守似乎还一直不眠不休地在家茂身边负责看护。当相模守听说这些带着御医的客人来自京都,便郑重地向家茂引见。
家茂自然也是诚惶诚恐地命人将来客接入病房。以天皇与家茂之间的关系,天皇亲派御医前来诊治也不足为奇。探病的御医仔细地为家茂诊脉,然后配好了药。遗憾的是,这位御医的姓名并未流传下来。当夜,家茂怀着深深的感动,服用了药物。
“太大意了!”
根据蜷川相模守儿子的描述,他的父亲每次在妻儿面前提及当夜之事,就会变得双眼血红,浑身颤抖,一边说一边流下男儿之泪……笔者的朋友也曾多次听博士谈及此事。
服药半刻钟之后,家茂突然捂住胸口,感觉十分痛苦。蜷川相模守大惊失色,慌忙将家茂扶起,护理照料。他起初并未怀疑是药的问题,完全以为是其他原因。
第一次痛苦暂时得到缓解,但到了深夜,家茂再次发疯般地挣扎起来,只见其胸口上遍布奇怪的紫斑。
御医自然早已被唤来候在一旁,适值在场的大臣也都赶了过来。然而,众人都对家茂的痛苦束手无策。家茂经历了一天两夜的折磨,最后紧紧抓着蜷川相模守的手臂说道:“抱紧我,疼啊……”
直至20日凌晨,家茂在疼痛的折磨下已是汗水淋漓。最终,德川家茂不可思议的贵族生涯就此结束。究其一生,是幸还是不幸,委实难以评说……
家茂的死因或许当真如公布的消息一般,是脚气攻心。若在年轻时远走他乡,在食物和气候水土皆不习惯的地方生活,脚气几乎是大部分人都会得的一种常见疾病。
若说是脚气攻入心脏,也并非是不可思议之事。
然而,蜷川相模守固执地否定了脚气攻心致死一说。
“我当时不眠不休,一直侍奉床前,警惕事情外泄。将军死后遗体送回江户城时,我也一直跟随。你们能理解我的悔恨和痛苦吗……听好,将军是被人用计毒死的!这一点我必须说明,你们绝不能忘却!”
既然蜷川相模守对妻儿如此言之凿凿,曾去拜访过他的使者和医生一定也已猜到了幕后凶手。然而,他们对凶手的身份却守口如瓶。考虑到其中隐情,再结合能够调动大内御医之人的身份,凶手的范围已被限定得极小。
时值战况不利,又不知是否应当停战之际,幕府只顾极力隐瞒将军死讯,对毒杀一说毫不理会,这令相模守极为不满。
当将军的死讯传到已攻至小仓的熊本藩阵营中时,熊本、久留米、柳河诸藩的士兵立刻放弃小仓,纷纷返回各自领国。萨摩原本就并未出兵,如此一来,战争便无以为继。也就是说,将军之死宣告了此次征长战争的结束。
其时,身在小仓的老中小笠原长行于8月1日乘坐军舰富士山号逃至长崎,而后又自长崎来到兵库,并于8月12日向庆喜详细汇报了战况。
当时家茂的死讯尚未对外公布。然而,除了京都和大坂之间,自江户大奥中也不断有医生和客人前来大坂探寻将军病情,因此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住的。而且,幕臣之中再次出现了非难庆喜的声音。这些不满的声音认为,一定是庆喜等人令天皇下达了讨伐长州的诏书,而面对如今的窘境,庆喜竟然还是如此冷静,简直就像在隔岸观火一般。
面对这种非难,庆喜尽量保持超然,他认为自己不能就这样静静地离开京都。倘若自己离开京都,放任宫廷内的所谓“王政复古派”暗中活动,天皇将被置于极其不利的立场。天皇虽已向长州下达宣战布告,但他并不知道,经过萨、长结盟,布告已经失去了实效。天皇还以为,与近卫家关系密切的萨摩如今仍与会津和幕府一样,为实现公武合体而不遗余力。
由于萨摩之故,战争其实早已无以为继。此时,小笠原壱岐守长行怒气冲冲地前来会见庆喜。
“成何体统!下令讨伐长州的是朝廷,致使萨摩倒戈、令熊本及其他藩放弃作战的也是朝廷……看来朝廷的一颗心也只顾自身利益,其功利性毫不逊于萨摩和长州!”
小笠原长行清楚现在庆喜身边只有原市之进一人,便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对败退的不满。只要朝廷存在王政复古的利己之心,纯粹的水户大义就会遭到践踏。
庆喜默默地听着,不置一词。
“肥后家老长冈监物建议先召集诸国大名,在御前重新商议,而后再行追击,然而此建议却未被听取。若执意进攻,首当其冲的引岛倒是不难攻陷,但之后又有什么办法能攻入后面的山口呢?倘若没有成果,纵然勉强攻打也是无济于事。这一切都是受萨摩藩的影响。”
“嗯……”
“肥后无法劝动萨摩,萨摩无法撼动京都……如此一来,究竟何以为战?我要将萨摩的叛变奏请圣上,请圣上定夺对策!”
“你是说令萨摩变心的原因在于朝廷?”
“若非如此,萨摩为何变心?萨摩认为,与其联手幕府,不如同长州或英国联手侍奉朝廷更符合己藩利益。而此种说法最有力的证据,就在京都郊外的岩仓村。”
庆喜依然保持沉默。
说到在京都郊外岩仓村隐居的朝臣,便是仍然遵从诏令闭门反省的岩仓具视,号友山。
岩仓具视是一位足智多谋之人。在和宫下嫁时,他曾上奏提出条理井然的公武合体论,最终促使天皇同意和宫下嫁。而此事招致倒幕论者的愤怒,将其当作三奸二嫔的首领,勒令其远离天皇身边。
然而,他并不会仅仅因此就一直隐居。庆喜也已注意到,岩仓具视一直绞尽脑汁,企图再次接近朝廷,重回天皇身边。而当朝廷下达讨伐长州的诏书时,他终于找到了重返朝廷的办法。
天皇心中一直秉持着万民赤子、一视同仁的传统。岩仓具视一定已经想到,若是立足于这一传统,便有可能以萨长结盟为由令朝廷夺回政治权力,实现王政复古。
“岩仓是彻头彻尾的夺权主义者。他以前曾与幕府联手,如今又计划萨长结盟,其行为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他不过是离开幕府这匹马,转而骑上了萨摩这匹马。因为他认为与萨摩联手更有利于夺取权力。因此,我们也必须采取必胜手段,否则将失去这场战争。”
小笠原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庆喜既未点头,也未摇头。
倘若优先考虑战略,小笠原所说并没有错。但如此一来,纵然获胜,恐怕也会失去“神州”的理想。
“您的意思是说,我应该立刻接受法国的援助?”
庆喜脸色苍白,沉静地反问道。
“三位殿下!萨摩早已明确与英国联手,计划与萨摩联手讨幕的或许便是帕克斯公使。帕克斯和金提督抵达鹿儿岛湾时(6月17日),岛津久光就带着当家忠义郑重出迎,款待极尽周到。”
庆喜暗暗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仍未作答。
小笠原长行刚从战场归来,情绪激动。如今,其所思所想都出自这种激烈情感的驱使,并不合适。
“三位殿下!如今的王政复古派已经不仅仅是萨长联盟和脱藩的草莽暴徒,而且英国实行‘万国称臣’的外交政策,极擅阴谋诡计,而岩仓具视正在暗中与英国往来密切。”
庆喜未作任何回应。
“而且,在幕府内部,以出使法国的池田筑后守长发为首,老中阿部丰后守、松平伊豆守、若年寄酒井飞驒守、勘定奉行小栗上野介、御用取次竹本隼人正等人皆赞成接近法国的意见。”
庆喜依然保持沉默。
“您听到了吗?池田筑后守在巴黎时,一位号称‘法国的勃朗峰’的贵族曾如此明确表示--贵国若要实现繁荣,应该依赖法国,削弱并统一诸侯……倘若日本政府有意清理国内叛徒,实现与外国的永久亲和,法国将不惜提供任何援助……洛奇公使和翻译官莫梅特·卡乔恩如今也在热心地劝说幕府。”
人类一旦陷入痛苦与混乱之中,想出来的办法往往大同小异。如今幕臣之中也有人认为应与法国联手,就像萨摩当初与英国联手一样。
借助法国之力压制英国,借助萨摩之力压制幕府,庆喜对此十分清楚。然而,纵然采取这种以夺取权力为目的的手段,也绝对无法成为实现最高理想的政策。
促使英国接近萨摩之人是武器商人格洛佛,但双方的目的,充其量不过是对各自眼前利益的觊觎,与正义和良心毫无关系。
(若令神州卷入这种纷争,何谈攘夷?如此做法才是出卖神州之举!)
庆喜正要高声说出自己的想法,最终还是忍住未说。
“我庆喜呀,可是相信我们日本人的。”
庆喜开口说道。他的语气十分随意,但在小笠原长行听来,却犹如一根尖锐的钢针刺入耳中。
“如今国家缺乏核心,才会如此混乱。但孩子不会永远都是孩子,他们一定会长大成人。长大以后,便可以独自处理自己家中的问题,无须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就让我们耐心地等待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