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对外公布的天皇死因自然是“感染天花”。
继任将军一职的庆喜在二条城听闻天皇死讯后,起初也很难弄清真相。自十四代将军薨殂以来,政治事态已经变得极度混乱。然而,天皇早已知晓了“王政复古”运动,庆喜自己也坚决辞退将军一职,因此,他一直在暗中期待,以为这样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得到顺应世界形势的最佳解决方案。
“将军家茂突然薨殂……”
对于以王政复古为目标的人而言,这可谓绝好机会。然而,第一个打破这种氛围的人并非别人,正是岩仓具视。
岩仓认为如此良机绝不可错过,因而心急如焚。庆喜刚刚继承德川家,他便迅速起草了一篇《策议》,通过千种侍从之手悄悄向朝廷上奏。
其大意如下:
应降诏于德川中纳言(庆喜),命其奉还政权,恢复王政,同时阐明旨意,与列藩一同坚决执行维新大变革。
直至此时,他与庆喜的心意并无多大不同。然而,他认为有贺阳宫和二条关白拦在通往朝廷的要路之上,自己的献策未必能被接受,于是便计划先将此二人以及野宫传奏等人赶出朝廷。
这是他计划中的一个极大失误。他笼络中御门宰相经之、大原三位(重德)及其下二十二名公卿,以列参建议的形式,逼迫天皇将对方免职。
应罢免关白、贺阳宫及其下四五人,将近卫前关白官复原职,准许幽闭诸公卿重新出仕,准许逃匿公卿返京。
在迫使天皇同意这三件事的同时,他还提出了如下建议:
应终止委任政权于幕府。外交之事事关重大,理应召集诸大名,实行众议,而后革新朝廷。
如此说法及交涉方式,都令人不禁联想到今日的劳资纠纷。至少身为朝臣,如此做法全未顾及保护长远的建国理想,实在缺乏深思熟虑。
然而,天皇对他的这些请求仍然予以了准许,因为二条关白已做好了辞职的心理准备,并将事实详细上奏。这之中,萨摩的大久保一藏自然亦难脱关系,此事在《大久保利通传》中有明确记载。
其时,二十二公卿欲联合起来直接向天皇上奏,因此中御门宰相经之向二条关白提出要求,希望贺阳宫、野宫中纳言等受到排挤的近侍之人届时不得在御前侍坐。
这一附带的交涉条件极其无礼,纵是在武官之中亦属前所未有。唯独这一要求遭到了二条关白的拒绝。于是,天皇同意听取这二十二名公卿近乎于罢工威胁般的上奏。
负责上奏的是长州派的大原三位。上奏时间是在8月下旬,家茂刚刚发丧。若按孝明帝的年谱记载,便是8月30日。
当日过了酉时,中御门宰相、大原三位及其下二十二卿前来参朝,天皇则令二条关白、山阶宫、贺阳宫、近卫内大臣、九条大纳言、议奏(六条、久世)、传奏(飞鸟井、野宫)等人侍坐,起驾前往学问所。
换句话说,无论程序如何,这都是关系到宫廷收复朝权的一大会议,而策划人便是岩仓具视,他的儿子岩仓具定自然也位列二十二卿之中,一同出席。
待孝明天皇上朝后,大原三位便以一贯固执的口吻开始上奏:“召集诸大名乃当务之急,若因犹豫以致无法决议,怠慢危急国难,委实遗憾。”
他狠狠地瞪向二条关白,认为一切都是关白的责任。
“当此国家多事之秋,自须广泛录用人才,何故延误至今!自安政大狱(安政五年,1858年)以来幽闭的公卿个个皆为人才,若能施恩特赦,命其出仕,将于朝廷大有裨益。朝廷应借此令长防迅速解散军队,下令幕府奉还政权,如此则天下人心遂定!此三事当于今日决议。”
就语气而言,这位老公卿的论调十分激烈,听起来似乎完全是在呵斥天皇。不仅如此,其用意也过于露骨,无非是想借家茂薨殂这一大好机会,大赦长州和七位公卿,将天皇身边的贺阳宫、关白、传奏等对手统统免职,换用萨长派的公卿,令政权回到朝廷手中。其所言的确坦率,却远离了建国理想,不过是一番纸上谈兵的空论罢了。岩仓具视一定是看中了大原三位简单直率的性格优点,才会特意挑选此人负责上奏。
在大原三位负责上奏时,身后二十二名公卿则目光炯炯地直视孝明天皇。他们期待着天皇或许会因畏惧众人的合力上表而默许,真可谓是胆大包天的算计。
天皇仍未开口,大原三位又扬声说道:“近日朝廷亦多有失策,既定朝议仅因幕府上言便屡遭更改,令人心生极大疑惑。此事亦应详加评议,希望能自今日起,令此弊病一改而新。”
这明显是对天皇所下诏书的赤裸裸的不信服,直至此刻,天皇终于龙颜大怒。
“三位所言毫无道理,空洞无物,竟敢以如此夸大的形式逼迫朝议……难道你们不觉失礼吗?”
天皇的愤怒在于大原三位毫无反省的强硬态度。在他的上奏之中,对政敌和反对者多有非难,大加痛斥,却没有任何直面诸多问题的解决对策。
“去年兵库开港,实乃神州一大事,彼时尔等何故未曾进言!紧要关头沉默不语,不思上奏,时至今日,只会指责过失,何用之有!”
天皇额头青筋暴起,说话间便要站起身来,温厚的二条关白慌忙加以劝阻。
“三位所言颇有道理,导致朝廷今日之失态都是小臣的罪过,还请您务必听下去……”
“如此不敬言辞,不听也罢!”
贺阳宫也凑上前去,劝阻天皇道:“不,罪不在关白,而在于臣,请您务必……”
如此一来,大原三位变得愈发盛气凌人,接口说道:“没错!圣上于万事均心怀宽大,而亲王却相信幕府所言,以致朝政皆被幕府意愿左右。此皆为亲王之罪,务必加以整治!”
他的这个主张无异于火上浇油,令天皇愤怒之至。一方利用长州军的优势,依仗众多廷臣,逼迫天皇进行人事调换;而另一方则贯彻一君万民的理想,思考如何解决问题。双方根本无法进行讨论。
天皇第三次意欲起身,又被贺阳宫劝阻。
“既然如此,可令列参诸卿退下……仅留大原三位一人,准他说完。还请您准许!”
在这种情况下,仅仅令大原三位说一句“天皇无过”这样露骨的恭维话,是无法令天皇接受的。不如暂时解散蜂拥而至的诸卿,冷静地商讨实际解决办法,似乎这才是亲王的真正用意。
于是,天皇的怒色也渐渐平息,但他并未就此原谅臣子施加的威慑。
“亲王所言极是。关于今日上奏的三件要事,朕会考虑。至于接见大原三位,便留待日后吧,今日到此为止。”
天皇对皇位极为重视,一旦认定对方“存有私心”,他的主张便不会被轻易改变。幕府此前对此亦感棘手,如今,天皇的固执在宫廷内部也显露了出来。这份毫不让步的建国精神,随着皇位承传下来,若是脱离这种精神,水户的大义也将荡然无存。可以说,这是日本国特有的充满个性的宇宙观。
于是,当日直接散会,而大原三位重新参朝上奏的日期则定在了9月2日。
对此事有所记载的史籍颇多,如《朝彦亲王日记》、《续愚林记》、《大久保利通日记》、《大久保一藏书翰》、《岩仓公实记》等。然而,所有记载都是作者个人所见所感的事实,与处在万世一系的帝位、肩负神州重任的孝明帝的心意,可谓相去甚远。
于是,为了避免招致天皇的愤怒,大原三位定于9月2日再次参朝。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恐怕天皇一直在费尽心力地思考……若有一步走错,就会令建国以来的理想遭到歪曲。
然而,关于当日之事,萨藩的大久保一藏却记载如下:
9月2日,大原三位参朝。天皇赐谒,闻其进言,然天皇本即欲示以宽慰教诲之恩赦,故未置可否。
此处“本即欲示以宽慰教诲之恩赦”的字样,使得大久保将政治变为人与人之间争斗的现实政治家的本质暴露无遗。
在大久保一藏看来,只要天皇说出“大原三位所言极是,可以即刻施行”,便可以欣喜地高呼胜利,但天皇却并无此等打算。天皇虽然再次听取了大原三位所说的三件大事,却依然选择按照自己的方式应对时事。
也就是说,天皇决定依然按照前日决议,“由朝廷下令召集诸大名”展开协商,并通过二条关白向庆喜询问召集人选。若将天皇正确而理性的行为与大闹罢工的大原三位等人的行为进行比较便可以清楚地看出,天皇的政治目的与世人的政治目的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收到关白的询问后,庆喜派遣原市之进前往关白府,做出了如下答复:
“召集诸藩一事应尽快办理。朝议所定乃即刻召集,虽非本意(其时尚未决定执政者,仍由幕府执行政务。因此,天皇本不应亲自召见,而应通过幕府办理),然由朝廷召集亦无不可。只唯恐此举有悖此前进言所议,若令诸藩心生误解,反易招致疑惑,故此事还须详加斟酌,妥善处理。此外,不宜召集所有俸禄十万石以上诸藩。此举虽有失公平,然此际诸藩多有弊病,兼其中亦有幼童,故应仅召集国持大名及与防长事件(并未用“征长”字样)相关志士。”
于是,关白将所召集大名的姓名列举成册,上呈天皇。
这便是天皇发起的第一次大名召集,一条遵循国体的理性之路不断向前延伸,通向征伐长州问题的解决之道,亦直指下届政权的选出。
但如此一来,大原三位及其同伙只会以为天皇受到了幕府的蒙骗。最终致使他们的行为酿成了史上空前的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