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义是人类行动的基准。或者也可以说是“核心”,若无大义,所谓自由便会堕入自私而残忍的旋涡之中。
没有任何人希望世界变得充满混乱和放任,但进入庆应时期后的幕末,却再次倒退回了毫无秩序的战国时代。
家康之前的战国时代,是真正的力量与力量之间的激烈冲突,而如今,激烈冲突中却掺满了企图利用皇位的狡猾的政权欲望。
这些人将皇位的尊严巧妙地拖入诡谲的现实政治之中,企图以皇室名义支配万民,实现一己私欲。
孝明帝惧怕这种毫无轨道的混乱,便于12月5日再次任命德川庆喜为征夷大将军。天皇或许是为了回避兵库开港问题及其他混乱,迫于无奈才会采取这一办法,颇有临时抱佛脚的意味。
“如今暂且就这样吧……”
然而,这种做法反而令那些不明大义的政权狂热者们怒不可遏。
“只要天皇在,便无法打倒幕府!”
讨幕的障碍实则正是天皇……
一旦产生这种错觉,他们便又想起了一句传自中国的诡辩之言--
“大义灭亲!”
以道德为准则,便可杀死亲人、子女的这种思想实际并不应当混入其中,要令一切生命存活,这才是重中之重。然而,当时的政权狂热者在思想上已然混乱,他们坚信若不除掉孝明帝,便无法实现王政复古。
只能说,他们缺乏对天长地久的生命观和太阳之国的自觉和反省,以至于不知不觉间受到了马基雅弗利主义的影响,深陷其中。
孝明帝便是在如此阴暗的情况下驾崩的。京都民众将天皇驾崩视作“流星陨落”,这是何等悲伤而又敏锐的直觉啊!仿佛宇宙列车在一瞬间驶出了轨道,变作无数碎片,如流星般划过天际。
笔者以为,这种直觉之中隐藏了对日本固有国体的暗示。
天皇的目标在于与大自然一致的伟大事业及其推行之道,故而玩弄小手段的阴谋介入很明显是对此的一种叛逆。而且,倘若这一黑手实际地触及到了天皇,便可断然宣告维新的彻底失败。
因此,笔者认为,在此前志士们敬慕天皇的至真之情和此后功臣们的阴谋策划之间,必须要先划出一条明确的分界线,以示二者在精神上的区别。
倘若在谈论日本时没有这一条线,必然意味着此人在精神上的一种欠缺和不完整。孝明帝的驾崩将这一点痛彻地表明出来,实在不可忽视。
孝明帝将庆喜内定为将军的时间是在11月下旬。而将议奏和传奏召至常御殿内告知其决意的时间,则是在27日。
“将军一职虚位已久,朕以为当命德川中纳言继任。纵然中纳言固辞,卿等亦须宣告朕意,此次务必令他应允。”
传奏将天皇之意告知了松平春岳,再由松平春岳说服庆喜,继而于12月5日授官任职。
显而易见,此次任职的直接原因便是兵库开港的交涉问题。外交团认为幕府若无主权,就直接与天皇展开交涉。如此一来,就不得不确立天皇代理人。于是迫于无奈,只能再次令征夷大将军以天皇代理人的身份与对方展开交涉。
就这样,12月5日,任命正式完成。
可以说,自11月27日天皇内定此事至12月5日的正式任命,在这短短的七八天内,一个史上空前的大阴谋已经悄然诞生。
天皇驾崩令宫中陷入无比混乱,此事前文已有提及。
庆喜最后一次晋谒天皇是在12月21日,即众人纷纷传言天皇即将痊愈的日子。当日,庆喜率领会津的肥后守容保、越前的松平春岳、老中板仓胜静以及高家的中条左卫门督等人探望天皇,其后又留下中条左卫门督服侍,将鲜鲷、猩红毛织物、人参、玩偶等稀奇之物献于枕边。正因如此,当庆喜听闻天皇病笃的消息时,顿时陷入茫然,一时不知所措。
无论如何,天皇驾崩,先决问题便是内定储君亲王(佑宫睦仁亲王)登基。经过二条关白、近卫内大臣、一条、九条两大纳言的协力筹措,总算于27日宣布了内定旨意。到了29日,皇宫内秘密举行了天皇大丧。
在此期间,宫中的形势正如中山一位局在信中所言,完全处在一个充满了无中生有的谣言及复职、辞职等极端复杂的旋涡之中。无论如何,都必须严守天皇驾崩的秘密。这一点尤为关键,于是在不能对外公布的情况下,诸事都得以解决。
“正月九日,皇太子睦仁亲王登基。”
其时,关白二条齐敬以摄政的身份继续留任。正月二十七日,天皇的遗体葬于泉涌寺后月轮陵,而一切事务都必须在此之前处理好。
由于二条关白必须严守秘密继续留任,他所受的压力自然比以前更大,庆喜身边的阴暗谣言和威胁也是持续不断。狂热的志士们心怀执念,认为无论如何都要在先帝葬于后月轮陵之前暗杀庆喜,故而此事亦可说是理所当然……
纵是先帝健在之时,二十二卿亦敢强行列参,宫中形势可见一斑。
正值关白和贺阳宫都不敢轻举妄动之际,天皇又突然驾崩,皇位的移交自然不会顺利。二条关白之所以能够继续摄政,或许也是讨幕派考虑到其为人而有意为之的一项策略。
驾崩、登基、恩赦、大赦,多事之秋各种名目层出不穷。正月十二日,贺阳宫上交辞呈,意欲辞掉国事挂一职,未被准许。想必这也与让关白继续摄政有相同意味。
他们是打算将一切责任归咎于前任,再通过敕命,逐渐使被排斥的人重新得到起用。用通俗的话来说,此番计谋便是为了日后好有说辞--有怨言就去对关白和亲王讲好了。
正月十五日,朝廷先是准许有栖川宫炽仁亲王及正亲町实德等五人参朝,解除了前关白九条尚忠的闭门反省处分,准其入京,另外还解除了广幡忠礼等三人的待罪候审处分。
这自然是准许流落到长州的三条实美及其下公卿复归的前提,也是解除岩仓具视幽闭处分的预兆。
这时,将军德川庆喜也在当日首次命松平容保(会津)和松平定敬(桑名)向朝廷奏请,建议以朝廷的名义宣布解散征长军队。
其时,长州周边已无幕府的一兵一卒,但名义上只是休战,并非终战。庆喜认为必须借此机会宣布终战,好为长州打通一条道路,以便能够参加先帝所期待的全国性大名会议。
关于此事,会津的松平容保并不赞成。
“如此一来,便相当于屈服于长州的暴力,萨长必定会联合一起率兵进京。”
庆喜自然早已意识到这一点,但此时他仍然提出“解散军队”,这充分体现出了庆喜在孝明帝驾崩后的志愿所向。
先帝的期望便是庆喜所愿。纵然先帝已经驾崩,这一点也不能有丝毫改变。因此,庆喜才认为在新帝时代开始之时,应该尽可能开拓新的道路,扫除一切改革障碍。
如此一来,正确的言论必将兴起,也能避免在京都及附近发生武力冲突。可以说这之中充分表现出了庆喜的高瞻远瞩和自信。
就这样,在解兵令发布的正月二十三日,朝廷同时下达了敕命遣返三条实美及其下公卿;长州藩和小仓藩也达成讲和协议;有栖川宫炽仁亲王、中山忠能、桥本实丽、劝修寺住持等被先帝疏远的在京人等也看到了光明和希望。正月二十七日,先帝遗体下葬泉涌寺后月轮东陵。
当晚,将军庆喜带领松平容保及其下公卿、老中、高家参加大葬,却突然在途中离开队伍。因为大葬是在深夜,有一群刺客便企图趁暗袭击庆喜。
当时庆喜身边有四名卫兵负责守卫。如今,他已不再是区区一桥中纳言,正式地说,他是正二位权大纳言、征夷大将军、源氏长者、奖学淳和两院别当、右近卫大将、右马寮御监,现任幕府当家。
而且,其政治手腕得到万人认同,甚至连长州的桂小五郎--后来的木户准一郎(孝允)亦曾如此说过:
如今关东政令一新,兵马统制亦极为得当,一桥之胆略绝不可轻视。眼下倘若丧失挽回朝权之机,被幕府抢得先手,必将如家康复生……(《回天实记》)
继承先帝旨意的庆喜甚至被比作家康再生,又为何一定要谋划在大葬之夜取其性命呢?
理由若是憎恨恶政倒也罢了,但如今却是因为其政令一新,犹如家康复生,若不即刻狙杀便会失去挽回朝权的机会……人间政治的理论果真是无比古怪。
为了挽回朝权,他们在天皇的大葬之夜行动了。
“怎可令人靠近将军!断不可有丝毫惧怕!”
原市之进边说边连同另外四名水户之士跟在庆喜身边,护着庆喜悄悄离开了队伍。
根据长久以来的传统,先帝的葬礼将在肃穆的深夜举行。由于庆喜亦会出席,市之进无比担心会有暴徒杀入场中。
庆喜与队伍岔道而行,顺路来到了某个河滩的茶亭休息。
“我并非因惧怕而逃匿,只是不想再惊扰先帝。”
“可是如此一来,暴徒会越来越多。若是他们闯入队伍,我们还能即刻应对,可如今……”
“市之进啊,你认为斩杀暴徒便会令先帝在天之灵感到高兴吗?”
“但如此下去,会津和桑名都会因为恐惧而失去在京都任职的干劲,或许会提出回国请求亦未可知。”
“到了那时,我会亲自出面拜托他们。要贯彻一个理想是很辛苦的。”
“可是人类是存在极限的。”
“你说得并没有错,这就好比用笊篱舀水,徒劳且毫无意义。”
“您既然明白,为何对他们……”
“对他们的暴行放任不理吗?这才是最重要的忍耐。试想,往笊篱里注入的水来自一口污井,纵然永远不会积存起来,但只需令污水不至蔓延到周围即可。看似无益,实则并非如此……世上也是存在此类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