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喜此时的绝望将使神州直接通向灭亡。
一方将日本称作神州,频频高呼勤皇;另一方也同样以勤皇名义,却志在实现更高境界的奉公。如今前者不由分说地攻击后者,企图将其拉下来让自己坐上权力的宝座。
若是任凭他们坐上权力宝座,万世一系的皇位将何去何从?这与今川、织田、武田和北条相互乱斗的不明大义的战国时期又有何分别!
(不能将幼帝迎上这般充满争斗的宝座……)
通过争斗得到的东西一定会有失败的时候。憎人者被人憎,杀人者被人杀……近侍重臣们难道连如此浅显易懂的自然之理也已经不理解了吗?
当庆喜在二条城听到原市之进口中说出议奏和传奏辞职的理由时,他似乎第一次受到沉重打击,不禁陷入沉思。
(连殿上之人都忘记了皇位的尊严……)
然而,当时事态的恶化程度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实际上,后来……”
连市之进都感到难以启齿。
“朝廷决定重新由萨、因、备三藩负责京都的警卫工作。”
“什么?他们竟无视幕府!”
“是的,会、桑二藩亦因此感到无比激愤……”
“唔。”
“既然有将军驻守京都,虽然能力有限,但此外还有守卫职,亦有所司代。如今却丝毫未同会津及桑名商量便突然决定由三藩出任警卫,实在令人颜面扫地……”
庆喜突然如疾风一般迅速站起身来。无须市之进说,倘若果真如此任命,那简直就相当于一场政变,其程度更甚于文久三年(1863年)8月18日长州发动的七卿流亡。
庆喜双目充血,快步走到走廊,然后又猛地折回。
(被背叛了!)
倘若他是那种能够直接将感情诉之于口的人,想必此刻早已破口大骂。这次竟输给了愚蠢的威胁手段,令他恨得咬牙切齿,无论如何痛骂都不足以宣泄。倘若皇宫宫门皆被他们把守,所有幕臣都将被排挤出宫廷,日本将彻底分裂。
而且,庆喜万万没有想到,做出此举的竟然是拥立幼帝、直面国难的宫廷中人……
(不能就此下去!若是任其发展,我国独特的国体和皇位都将毁灭。)
庆喜走路很少会发出声音,至于咬牙切齿、紧攥双拳、脸色大变更是前所未有。他此前一直坚信,将这些表情收敛在内,凭借当前实力已足以救国,而如今,这种自信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动摇。而且,导致这种情况的炸弹并非来自他所戒备的一方,而是来自他最信赖的宫廷……
(难道先帝驾崩已令日本万民的中心、支柱都被出卖了吗?)
倘若继续任由这些跳梁小丑胡作非为,皇室本身恐怕也将在这场低俗战争的旋涡之中消失。
万世一系的生命支柱是如此美丽,不仅信长从未染指,秀吉也极为尊敬,家康亦对其尊奉有加,而如今却渐渐消失……
庆喜在屋内足足绕了四圈。而后,他突然坐了下来,将扶手拉至近旁。此时他的脸色虽然仍旧苍白,但声音已经回复了往日的平静。
“市之进。”
“在。”
“会、桑的激愤很有道理。”
“啊?”
“如此下去,不仅我颜面扫地,守卫职和所司代也将难以立足。既然事关朝宪国威,我就应该亲自前往拜访摄政。”
有人认为,原市之进的智谋胜过庆喜,并一直隐藏在庆喜身后大展身手。然而事实却完全相反。在庆喜面前,市之进非常老实,就像一个紧紧依附在庆喜身上的少年。
“市之进也想随您秘密前往……”
“好。不必担心,纵然摄政屈服于暴力,由我加以劝说,他应该也会明白国体的重要性。必须说服他!唉,我现在才明白,此前便应该劝服。我可并非是徒有虚名。”
“不胜惶恐。”
“明天是18日,我要带领所司代(松平越中守)和板仓伊贺守(胜静)一同前去。你去转告摄政,务必要将贺阳宫、近卫内大臣、一条、九条两大纳言等人全部召集起来。”
“市之进领命……三生有幸。”
市之进拱手接命,泪水自眼中簌簌而下。
若是上代将军家茂面对此事,恐怕至多说一句“既然如此,那我回江户了”,便将难题留给老中。但庆喜却打算将重臣全部召集到一起,堂堂正正地说服对方。有主公如此,身为家臣自然也倍感幸甚。
市之进立刻以使者的身份前往摄政府,庆喜则于翌日--即18日中午十二时整出了二条城,步入摄政府。
就这样,直至19日上午十一时,庆喜才结束了自18日正午开始的访问,离开了二条家。也就是说,双方的谈论长达整整二十三个小时。
只要事关国家大事,庆喜便是如此坚韧。如此坚韧不拔的将军想必也是前所未有的。
庆喜一抵达二条家,便立刻清点了受邀前来的一众官员。贺阳宫和近卫内大臣二人果然没有前来,理由自然都是生病。比起胁迫他们的滋野井中将,二人更惧怕其身后的萨摩,故而无颜面对庆喜。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萨摩无视大义的威胁力当真非同小可。
对于无法理解日本国体特殊性的人而言,他们只会将庆喜的做法看做是普通的权力斗争。
实际在这一点上,“政治原本便包含如此恶俗性”这一世界共通的常识已经根深蒂固。对日本而言,明治维新的起点存在的错误是如此巨大,但却很少有人会对此作出反省。
庆喜认为,贺阳宫和近卫内大臣之所以未能前来,也是因为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错误。倘若不明白萨摩以勤皇名义展开夺权斗争、企图强行打倒真正勤皇之士的态度的话,既不能称之为朝臣,也成不了一藩之屏障。
迫于无奈而与庆喜正面交锋的二条摄政及一条、九条两大纳言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自这几人的脸色及眸子中透露出的惊恐不安便是最好的证明。
一接触到庆喜灼热的目光,所有人都感到忐忑不安,无一例外均低下头去。
庆喜轻声开口说道:“尔等此次根据滋野井中将提议,决定罢免广桥、六条、久世、野宫等诸卿,如此处置难道不觉过于轻率了吗?四卿乃天皇近侍,只有公平评议我等所奏与反对派所奏,才可得出公论。滋野井中将却以为不妥,遽然发难。率领徒党四处胁迫,此等事实不容否认。而迫使滋野井中将发难的幕后人物是谁?想必摄政大人您已调查清楚并加以处置,但在下欲知此人姓名。”
“知道姓名又如何?”
“在下要同此人直接辩论,为其启蒙。”
摄政的目光顿时变得飘忽不定,明显心有所惧。
“实际上……他们的暴举过于突然,下官尚无暇询问。”
“岂有此理!朝廷大事本来便是皇国大事,在下掌管政权,事前不曾与我等有丝毫商议,便径自处置,这成何体统?在下委实不能接受!”
摄政当时一定老老实实地道出了实情。他因惧怕暴力只得按照对方的要求将相关人等罢免。
庆喜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为何不说此事须与将军商议之后再行决定,先行避开呢?倘若屈服于此,今后这也是敕命,那也是敕命,最终恐怕将无人再对敕命心怀一丝敬畏。
“不仅如此,而后竟又重新任命萨、因、备三藩负责警卫,不知用意何在?总该不会是因暴徒如此要求便径直答应下来的吧?关于此事,还请明确解释。”
摄政的双肩很明显地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因为他根本无言以对。
看到摄政一言不发地颤抖,庆喜再次放缓了声音。
列强不仅在军备方面耀武扬威,在外交方面也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完美阵势。而日本要想站在平等的立场上与之一较高下,单是凭借一些甚至不如大小名的愚蠢的恐怖阴谋,又能有何作为……
仅仅想到这一点,庆喜便感到胸中憋闷。
“负责保卫朝廷者既有守卫职,亦有所司代。倘若有人遽然发难,只需告知在下,自会加以镇压。如今竟然直接任命萨、因、备三州负责警卫……难道是因为在下不足以信赖吗?”
“……”
“想必是因尔等听闻世人莫须有的传言,为在下着想才会如此处置。传言说英国人与某人勾结,令属下广泛埋伏于京都至敦贺一带。如此一来,幕府势必要着手防备,尔等想必是担心幕府警卫不足。然即便如此,尔等无视守卫职与所司代,直接任命诸侯,仍然等同于无视幕府。”
“不,并非如此……”
“您虽然这样说,但事实便是如此。抑或尔等怀疑幕府与英国勾结,企图占领日本?此事亦必须请您解释清楚。”
“那是误解……全无此事。”
“所谓全无此事,是指您已经不记得下过命令了吗?”
“不,命令的确下过,但那只是一时之错,才会造成如今的尴尬局面。”
“既然如此,可否尽快撤销任命三藩负责警卫之命?如若不然,萨摩与会津之间将爆发何种冲突,相信不用说您也应该清楚,诸侯各个都会拼命而为的。”
摄政显得惊慌无措,屡次擦拭汗水。4月的京都尚未炎热至此,只因摄政联想到二者之间的紧张局面而感到窒息之故。
一条和九条两大纳言默然端坐,几乎未曾开口。然而,二人额头亦不时渗出豆大的汗珠。
“那么……任命三藩负责警卫之命……”
“会尽快撤销吧?”
“是的,全为下官一时之错。”
“既然如此,四卿的免职也可撤销了?”
庆喜刻不容缓地追问道。
“啊……这个……”
摄政慌忙瞥了两大纳言一眼,而后竟合上双眼。
“只要亲王和内大臣(近卫)均同意……”
“您是说因幕后之人而无法决断?”
“若不如此,难以……”
摄政仍然闭目叹息,仿佛是在说事情并非自己所能决定的。
时至今日,世人仍将萨摩和岩仓一方称作勤皇派,将庆喜及帮助庆喜的人称作佐幕派,划分得清清楚楚。
倘若按照这种称谓划分,那么自先帝在位时便担任关白的二条摄政与其说是佐幕派,倒不如说是公武合体派。至于身为当事人的议奏传奏的广桥、六条、久世、野宫四卿,虽然立场相同,但显然应该视为佐幕派。
只要有这四卿担任议奏传奏,朝廷便不可能下达“讨幕”敕命。
因此,夺权派才将因先帝大丧而得到特赦、自始至终都厌恶幕府的大原三位等人安排在幼帝身边,寻找机会求得讨幕敕命。
靠拢萨摩的近卫内大臣(忠房)对此策略提供了帮助,此事自不待言。然而,由于岩仓、滋野井中将、鹫尾侍从等人的做法过于露骨,完全就是为夺权而谋划,故而近卫内大臣心中亦感到十分迷惑。
“难道你不想帮助朝廷夺回政权吗?”
如此一说,殿上公卿无一不作此想,轻易地便因此而妥协。而且,幕府这边已与以前完全不同,水户出身的庆喜意图贯彻“一君万民”的大义,以近卫为首的五摄家均担心其过于轻率的妄动会损害皇室尊严--这才是他们的真实想法。
庆喜再次一针见血地直指问题核心:“也就是说,关白大人此刻无法决定四卿官复原职一事?”
“这个……有很多原因……”
“在下并不这样认为。身为摄政还需要看他人脸色行事,愿闻其详。”
然而,摄政似乎仍然无意开口。
夺权派的意图太过明显了,他们计划安排中山大纳言为幼帝太傅,随意掌控玉玺,以便下达讨幕敕命。而且在萨摩背后有身为五摄家之雄的近卫家,近卫家在宫廷之中的地位是绝对不可忽视的,并且与萨摩关系密切,甚至在生活方面也不无关系。正因深谙如此内情,摄政才会惧怕不已。
(一分为二的并非只有日本。)
讨幕是一种偏离国体的思想,实际上,这只毒蛾正是沿着宫廷内部的这种思想与理解的缝隙钻进来的。
“不知您认为任命正亲町三条前大纳言为议奏如何……”
过了片刻,摄政开口说道。庆喜的声音顿时也变得高亢无比。
“在下所言并非后任之人事安排,而是令四卿官复原职!如今,不管是考虑到列强临城也好,还是为谋求国内团结也好,日本都不可有丝毫动荡!倘若因惧怕一些暴徒的胁迫就改变立场,便无异于故意增加困难!摄政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在庆喜的质问之下,不仅摄政,一条、九条两位大纳言也开始浑身颤抖。
二人面色苍白,偶尔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立刻闭口不语。他们一定是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观点根本无法与庆喜一争长短。
就这样,问答一直持续到深夜,烛台上的蜡烛也不知更换了多少次。
“原来如此,为了新帝和日本国,四卿更替乃是必行之事……倘若无法对此达成一致便径自离开,我庆喜谈何奉公?在下定要知道,此事究竟出自何人指使?还请明示。”
“倘若下官不说,您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去吗?”
“没错,身为将军,倘若您仍刻意隐瞒,在下将无法以将军的身份执掌政治。”
庆喜的追问已经变成了一种胁迫。凭借暴力迫使近卫公罢免四卿的罪魁祸首便是萨摩的大久保和岩仓具视等人,庆喜对此应该是一清二楚的。
虽然知晓此事,但他却仍凭借理论不断地责问对方。
(必须借此机会令他们真正铭记维护皇室尊严的重要性!)
庆喜如此做的意图便在于此,但不知摄政和两大纳言是否能够明白。
萨长拥有武力,幕府也拥有武力。而且,幕府兵力近日正逐渐推行西洋式训练,表现出了不可估量的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