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包括春岳的这些发言,无论众人说些什么,庆喜都未加理睬。他已经领悟到,不理不睬有时比据理力争具有更强的说服力。
这是一种可悲的领悟。此举无疑是对戴着勤皇假面、完全无视国家利益的不正武力的让步,这令他感到无比难过。
当日经过商谈,最终仅仅决定了由长谷信笃和正亲町三条补任议奏、传奏的职务一事。
(庆喜变得极其谨慎。)
各方看法不同,或许也有人认为他是对自己的专断已经有所反省。
无论如何年轻,新帝都已是日本国万世一系的天皇。凝聚在新帝皇位上的建国大理想也可以称为万民幸福的原理,无论发生何事,均不可侵犯。因此,庆喜一定已经认识到,兵库开港也必须得到新帝的承认……在庆喜看来,若有人如此理解亦无不可。
庆喜是一位能言善辩的出色理论家,但他权且收起了政权委任于幕府这一逻辑依据,在朝廷的尊严面前俯首称臣。
因此庆喜认为,这样做既能使世人做出“没错,我们神州的皇位便是如此重要”这样的觉悟,亦足以对利用天皇的夺权斗争施加当头一棒。
但实际上,这似乎也是庆喜的错觉。
对方早已忘记了皇位的尊严。皇位就在眼前,天皇正端坐其上。而他们的敌人极其畏惧这个天皇。一旦他们认为庆喜畏惧天皇,自然便会将此畏惧心理当作庆喜的弱点,展开猛烈攻击。
对于庆喜表现出的不应出现在将军身上的轻松态度,岛津久光是如何向家臣团描述的,我们不得而知。然而,因为此事萨摩的举动反而变得更加执拗。藩士们络绎不绝地造访近卫家,逼其同意起用中御门和大原这二卿为议奏。
不用说,理由亦是十分简单,不过是些“若不如此便无法实现王政复古”之类的话。
最终,松平春岳、伊达宗城也与久光同行,贸然前往摄政府。
(连越前的春岳也……)
其时容堂称病,未与三人同行。但即便如此,庆喜想到此处,仍感到一种空虚的寂寞,就像被人拖入地底深处一般。
春岳对庆喜的思想和理想本该一清二楚,而他最终弃庆喜而去……他之所以离开庆喜,只有一个原因,便是有一点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而这一点其实便是最重要的建国大理想与利己互博的人间政治的不同。
家康为何要将朝廷捧在天上,认为现实政治造成的恩怨均应由幕府负责处理?
春岳是个老好人,他坚信只要能解决这一点,便是好办法,便是好政治。仅凭如此眼光,他自然无法彻底理解庆喜的选择。
但此时,二条摄政反而以其素有的正直拒绝了三人的请求。
“那可不行,在下不会推荐中御门和大原二人。”
听了摄政的话,三人不禁面面相觑。岛津久光自不待言,连春岳和伊达宗城都深信摄政会赞成推举中御门和大原为议奏。
“此言着实出人意料。连将军都在反省,态度轻松,而且似乎对此也并无什么异议。”
春岳插嘴说道,二条摄政则固执地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在下都不能任用此二人。”
“实在是危言耸听,敢问理由何在?”
“在下曾询问先帝,先帝认为此二人不可录用,理由不言而喻。因此,在下不能推举这二人。”
在这个问题上,摄政心中似乎自有定论。
二条家乃五摄家之一,而五摄家当家以天皇为重的忠诚心与大名家的老臣以主公为重颇为相似。身为明君的先帝认为中御门和大原二卿性格和思想均过于偏激,故而只要自己还是摄政,便不会推举二卿担任议奏,因此断然拒绝。
岛津久光脸色大变,向摄政逼问道:“既然如此,二卿暂且不提,万里小路和乌丸侍从又如何?”
“怕是仍不能如您所愿。万里小路于当前职务颇为练达,且明年需就圣上成人礼进行访查,为免多生枝节,难以转职。此外,乌丸侍从必须负责修改圣上和歌。而且,按规定议奏必须由公卿以上官位担任。”
话已至此,久光再无继续强迫的理论根据了。
当日,久光、春岳、宗城三人就这样离开了摄政府,但紧接着就前去拜访了未与三人同行的山内容堂。
那天正好是5月17日。容堂依然没有赞成久光的提议,他主张,既然兵库开港已成定论,首先便应该商议如何赦免长州。
他感到人间的纷乱争斗已然逐渐迫近。
无论如何,萨摩想要将庆喜视作无视朝廷开国之徒,企图以兵库开港作为讨幕理由,但若不能更换天皇近侍,此愿望将无从实现。
于是,三侯又带上容堂,来到了庆喜所在的二条城。起初老中板仓胜静和稻叶正邦会见了四人,就长州处分问题交换了意见。过了不久,庆喜也接见了四人。
庆喜当日语气平静,但口气中却依旧透露出一种将军劝诫诸侯的威严。
“对长州宜宽大处理,本人对此也极为赞同。然兵库开港不可延期,此二者万勿混淆。”
如此一来,久光顿时变得哑口无言。他不仅笨嘴拙舌,威严亦不可与庆喜相提并论。而这种劣等感反而促使其更加用心谋划,这一点自古至今未曾变过。
在诸大名如此接连不断的交涉中,最先离队之人便是山内容堂。容堂对久光与庆喜的对立点一清二楚,因此,他必是认定时机尚未成熟。
他或许感到“无聊”,便于5月22日奏请回国。
23日,庆喜入宫晋谒,陈述了对长州宽大处理的意见。24日,朝议对此做出了明确决定--取消长州“朝敌”这一日本人最为忌讳的污名,同时,庆喜屡次提出的兵库开港请求也重新获得了准许。
至此,凭借庆喜的政治力和行政手腕天衣无缝的出色发挥,长期纠缠不清的长州事件和开港问题得以一举解决。
此事着实讽刺。倘若双方均以解决问题为目标,此刻理应相互击掌欢呼。然而,对于这场肮脏的政治斗争来说,此事却意味着有一方遭到了令人难堪的失败,而如此一来,败方必定会为了下次肮脏的较量,继续出谋划策。
5月26日,岛津久光联合春岳、宗城,再加上已经奏请回国的容堂,联名上书,向朝命提出抗议。也就是说,此番决定与他们先前的建言完全不同,因此才提出抗议。
勤皇诸藩的藩主们对朝议决定后下达的命令强行提出抗议,此举究竟是否属于违诏呢?
在这个问题上,逻辑道理早已被一脚踢开,肮脏较量也堕落得更加简单直接。
翌日,即27日,土佐藩士中冈慎太郎、板垣退助、谷守部等人与萨摩藩士小松带刀、西乡隆盛秘密结成讨幕同盟。自这一刻起,各藩藩主实际上已逐渐沦为这些以志士自称之人的傀儡。
此事姑且不提,眼下既然朝议已经有所决定,那么下次争斗的焦点自然就必须表面化了。
那么,这个争斗焦点何在--这便在于取消长州贼名的手续上。
长州向朝廷提交请愿书,陈述自己毫无背叛之心,朝廷对此予以承认并赦免长州--这是事务上的手续,而萨摩则对此表示不满。
“绝对不能让长州提交那种东西!”
如此一来,朝廷会为难,幕府也会为难。倘若令对手为难便是好办法,那这或许确实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好办法。
当然,若没有萨摩、长州和岩仓派三位一体的密切谋划,这一办法也无法显出其威力。
“--讨幕!”
这才是勤皇这一不可动摇的固陋观念将人自然引向的一个无良陷阱。至此,可以说人间除了争斗纷乱,已经别无他物。
“无论对手有任何行动,不问对错一应反对!”
起初是长州不停地向朝廷请愿,如今,形势却发生逆转。只需提交请愿书,朝廷便会准许--知道了这一点,长州立刻坚持己见,表示不会提交与幕府协商决定的请愿书。
于是,朝廷方面感到十分为难,便向庆喜下达密令,要求其再次周旋,以令长州提交请愿书。
密令下达的日期是5月28日。6月2日,越前春岳前往二条城拜访庆喜,大倒苦水。
“命令长州提交请愿书是没用的。”
如此一来,春岳已经不再是庆喜的伙伴。大久保和岩仓认为政治斗争仍会停留在战争阶段,而现在春岳与他们的想法已是不谋而合。
或许正是自此时起,庆喜开始在内心深处考虑大政奉还。庆喜……不,应该说日本皇室并无“革命”的思想,因为万世一系的生命观一直在其心中贯彻始终。
6月4日,庆喜宣布了幕府的命令--
按照约定,将于今年12月7日开放兵库,准许外国人居留于大坂和江户,并可任意贩卖诸国物产。
此外,为了对外国商社的入驻做好准备,幕府于6月5日选出大坂商人鸿池善右卫门等二十人,组建了日本人的商社。6日,幕府又命老中小笠原长行向四国公使通告准许外国人居留的决定,并在全国公布。
朝廷既已准许开港,庆喜便打算即刻解决开港问题,暂时消除外患。不,庆喜已经在考虑大政奉还,因此可以认为,庆喜觉得只有这一问题必须先行解决,大有先行处理未竟事宜的意味。
然而,岛津久光和长州藩完全不理解庆喜此举的含义,随着长州藩拒绝提交请愿书一事,以讨幕为目标的“王政复古”运动也以愈发血腥的执拗姿态缓缓拉开大幕。
究竟是岩仓与大久保谋划“下达讨幕密诏”在先,还是幕臣们谋划暗杀身为庆喜左膀右臂的目付原市之进在先呢?
通过庆喜的手腕力量,政治施策正在展开,可事态却变得完全相反,欲诉诸暴力的阴险活动逐渐加快了脚步。
就这样到了7月24日,京都已是临近盛夏,庆喜离开京都前往大坂,并在恰好入港的法国军舰上拜访了公使洛奇。因为洛奇曾通过外国奉行山口直毅和原市之进转告庆喜,表示自己有话相谈,务必请庆喜到军舰上来与之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