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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围杀(上)

光游不到的树林,几个“土包”上踩着没有影子的野草,若不是立着墓碑,谁也不会想到有人长眠于此。在十几米开外的一棵松树下,一个没有墓碑的新坟孤零零地坐着,头顶虚忽的纸钱编织人间的残梦,脚下是遍地的白色蒲公英。

顾瑾将一束淡紫色风信子轻轻放在新坟前,我也跟着把手里的百合放下,一只松鼠跑过,她在哽咽,我知道她在克制。

我说:“想哭就哭出来吧。”我把花插进眼里。

顾瑾便紧紧抱着我大声地哭了,我感觉到肩膀的融化,手里攥着的青烟在四处流动,掉进风里。

我和顾瑾是小学六年的同学,也是从小到大内裤都可以互相换穿的闺蜜加死党,小学毕业后,我搬了家,去另一个城市上的初中。几天前,我接到顾瑾的电话,说让我回来陪她看望一位离世的朋友。

等到她情绪稍稍平静后,我试探地询问坟里埋的是谁,怎么离世的,她先是哭着大骂自己也是凶手,几乎到了崩溃的地步,我急忙聊一些其他的事情缓解她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开始一字一顿地讲起坟中人的故事。

顾瑾所在的初中是当地唯一一所中学,属乡级,所有那个镇的孩子在小学毕业后都会被送到那里上学,顾瑾第一次见到林淼是在开学报道的那天。

上午的寝室和班级都已安排完毕,由于下午要开班会,许多人都没有午休。顾瑾和许思文从超市买了些零食拿到教室吃,发现教室里只有最后排紧靠后门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儿,又小又瘦,顾瑾的眼镜上浮着个质点。她左手托着腮,木然地从门上那一小块玻璃向外看,一动不动。

我看见她坐在那里和课桌粘在一起教室里布满了海水她那一个孤岛简直令人担忧一动不动怪吓人

两个人找了座位坐下后,许思文喂了顾瑾一根薯条,拽着顾瑾的衣襟,贴在她耳边说道:“诶诶,那女孩儿好像不是咱们中心小学的,要不我怎么不认识呢?”

许思文为自己敏锐的观察力和出色的交际感到得意,顾瑾接着做了补充:“你忘啦?六年级刚开学的时候,所有村小都并到咱们中心小学了,就新城小学没来。”

顾瑾自己抓了一大把,留意了一下旁边,声音仿佛是石头子儿落了水:“我估摸着啊,她就是新城的!”

许思文夸张地点了点头,刚张开塞得满满直掉渣的嘴要说些什么,教室的门突然“咣”的一声被人踢开,顾瑾感到自己的头盖骨被震裂。打头的是个又黑又瘦的男生,佝偻地像个丧气的猴子,身后跟着三条歪歪扭扭的泥鳅。他如同公狗巡视自己撒尿圈来的地盘一样扫视着教室,顾瑾和许思文则像被端了老鼠窝,张皇,恐惧地看着眼前的毁灭者。

他一下子瞥见了角落里的新人,带着再次发现猎物的熟悉的快感,双手插进裤兜,一步步向新人抖去,他要好好玩了。

他用尽全力狠狠拍了一下林淼的桌子,虽然手疼,但得忍住,不能在一旁的“小弟们”面前丢脸,他把那声“哎呀”含了含便咽下去了,新人被这一掌吓了一跳,更使她惊吓的是站在自己面前的黑猴子——丑的很!“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所以她低下了头,没有理他。

这种事我见多了马时雨杜东每次挨打前都这样我只要别惹到他就行我可不想挨打

好像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这个女孩儿肯定是要受欺负的他们这些男生就知道欺负女孩特别是挑软的捏我们那也是看来哪的初中都一个德行

大哥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便把那些繁琐的步骤和设计好的台词通通跳过,像推不倒翁一样推了她一下,“喂,你是不是新城的?”

不倒翁点了点头,实际上只是翻了翻眼皮,她知道眼前这帮人来者不善,她气愤,她恐惧,她茫然,她想张嘴说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好像自己从来就是个哑巴似的。她想起去中心小学毕业考那天,那是阴天,阴天里作为考场的教室没有灯,有人偷偷断了闸。教室里只有他们八个人,不,他们不是人,要不然怎么没有人应该有的待遇呢?

一条白色的泥鳅扭到林淼面前,想抬起脚搭在桌子上,可惜长度不够,又连忙放下了,为了掩饰尴尬,他在空中用脚画了个椭圆。他也学着大哥拍了一下桌子,只是没使劲拍,“你说你们咋这么隔路呢?所有小学都上我们这来了,就你们不来是不?你们家长还,还坐校长车来我们学校抗议来了,真是一个个奇葩!”

林淼想为自己和同学的父母道歉,可是为什么要道歉?难道是因为那八个人的家远在山沟里,如果并到中心小学路费实在太贵?难道是因为八个人的父母都觉得快要毕业了,没必要再折腾,所以去和中心小学的领导商讨?林淼想不通,她觉得自己没错,其他七个同学也没错,他们的父母?他们的父母不也是为了自家孩子好?可为什么,眼前的这些人,都认为他们是错的呢?

林淼陷入沉思,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狠狠杵了一拳。

“你他妈是哑巴啊,听没听到我说话?”白泥鳅用下巴对着林淼,露出凶光的眼珠低到了满是粉刺的鼻尖,像和面团一样连续杵了林淼好几拳:“我问你听——没——听——到!”

果然还是出手了庆幸自己到现在还没吃过谁的拳头该这女孩儿倒霉了最近几天李喜超可以缓缓了但谁知道呢管他欺负谁呢我有我爸没事那个女孩儿新城的都是奇葩说不定本来人就不怎样正好让他们收拾收拾

林淼把身子往里躲,整个贴在门上,用不知所措的眼睛瞪着白泥鳅,她还从未挨过人打!她瞥了一眼正缩成一团的顾瑾和许思文,挺直了脖子昂头对他大声吼道:“没有!”

好啊反抗就好对那些男生就不能服软他们就是欺软怕硬不知道顾瑾有没有受欺负她从来没和我提过这事

教室陆续被填了空,此时差不多坐满了人,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林淼和“四人帮”,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打头的顿时来了兴致:“大家静一静!”此话一出,如同音乐指挥官的手势收尾,所有声音戛然而止,配合默契。“我跟你们说啊,就那天毕业考,新城的那个死肥校长正好监考我,倒霉他栽在老子手里,我看着他要到门口了,快了快了,我连忙把门这么一划……”又开始了当时我还和他一个考场呢他像讲评书似的把故事悬在嘴边,眼珠滴溜溜地四下乱转:“你们猜怎么着?结果老逼咣咣地用脚踹,边踹还边喊‘给我开开!’我就说‘那你得喊我三声爹!’刚开始老逼还不乐意,后来到底是喊了,我就让他进来了!”真是太过分了小学时只是听过他们比较淘毕竟不在一个班没亲眼看过四年级时我就转走了我在的班还是挺好的他们为什么这么看不上新城的明明他们的平均成绩每次都超过中心小学的可是顾瑾一直和他们一个班是不是也受欺负了肯定的她就是不想说说着他得意地裂开一嘴黄牙,直拍大腿,笑得弯下腰,佝偻成一块烧焦的煤炭。白泥鳅也跟着笑,但没加上肢体语言,脸上泛起一阵阵红晕,活像纸扎人里的金童。

事实上,当时校长都快把那木门踹破了,加上几声中年男人自带分量的怒喊,黑猴子到底还是孩子,招架不住,就连忙给开开了。和他一个考场的都知道怎么回事儿,可没人反驳,不敢。

林淼没有去看这一教室都在笑的陌生人,她看着自己黄黄的鼻尖,看着寄放在桌面上黄黑的大手,看着校长的新皮鞋,看着新城小学的校匾,她看到了河套,河套在洗澡。

门再一次被打开,进来一个白胖男人,身后紧跟着一个土头土脑的男生,白胖男人指了指靠窗户的一个空座位,示意让他过去,然后自己迈着像灌了铅似的的方步走上讲台,戴老师是个刚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大学生,学生管学生还得靠装出来的架势,所以他故意拿出老领导的姿态,松松垮垮地往那一堆,又短又粗的眉毛紧皱,只是一脸哭丧地看着底下自己的新学生,不说话。

自古以来,崩管年纪大小,面相善恶,老师都有能让花果山顿时变五台山的魔力,不过这种魔力也只能出现在他推开门的那瞬间。

戴老师无疑将这种光荣的魔力时间延长了,他们都不再说话,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默想这个“佛祖”可真年轻!

戴老师心里得意,把头摆正,挺了挺代表“分量”的大肚子,看着底下的学生,激动和紧张把他的稿子吞得一干二净,不过没关系,他受过正规训练!

“同学们大家好,这个……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我叫戴海涛,大家可以叫我戴老师。那么……”戴老师本想说些“大家要团结”,“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之类的话,可是此时他是个找不着嘴儿的葫芦,磨盘似的脸憋得通红,看来还是当初在学校训练的不够!只好说:“那么我们现在开始点名,被点到的同学站起来答到。”

“刘聪!”

“到!”

“江小童!”

“到!”

“林淼!”

林淼感到无数只眼压过来,有些沉。她轻轻推开椅子,慢慢站起来,低着头答道:“d……”,如同穿过石缝的一缕烟。

戴老师显然没听见:“林淼?谁是林淼?”

林淼又答了一声:“到!”

旁边的黑猴子用脚踹了一下林淼的桌子,铁桌腿划过瓷砖燃起刺耳的火。“老师,这老逼就是!”他的脸红了,是焦炭重燃的兴奋。

戴老师在上任前就收到了这里的“保身符”,虽然他那颗炽热的心想要管,但理智告诉他,年轻人,新手,不能鲁莽!戴老师只听,不看。

他继续点名:“王洪墙!”

白泥鳅慢悠悠地站起来,打了个华美的哈欠:“到……啊……哦……”

“齐鹏飞!”

黑猴子把两条细腿叠在桌上,头仰到后面一个女生的桌上,从喉咙里咕噜出个到。

戴老师这回忍受不了了,他像牛似的从鼻子里喷出一大团气:“齐鹏飞!老师点名的时候要站起来答到,你小学老师没教过你吗?”

齐鹏飞依然仰头躺着,对着头上的女生坏笑:“没有没有,我不用他们教!”

戴老师想上前揪住他的领子给两拳,像对待自己家外甥一样,可他想起了“保身符”,脸上的肥肉不禁颤动起来:“那好,既然小学老师没教你,老师今天已经教过你,下回再答到一定要站起来啊!”

齐鹏飞坐起来扭了扭脖子,眉毛和眼睛皱到一块儿:“真他妈磨叽!”,他起身狠狠踢了桌子一脚,歪着头,黑沉着脸,向门外走去。后面的女生捂住耳朵,戴老师看了看底下惊愕的其他学生,脸上的肥肉抖动地更厉害,他猛拍讲桌朝着门口喊道:“回来!”

戴老师重新安排了座位,还按照成绩分了小组,林淼被安排到了第三组,因为三组里她成绩最好,所以老师让她做了组长。而林淼的同桌则是那“四人帮”中的一个——谭新。

林淼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两只手放在眉毛上端,正好能遮住眼睛,在这个小框里,她只能看到讲桌破旧的一角和讲台的半块砖。

她心里是安全的,杵在桌上的左胳膊挡住了他的同桌,铁皮箱阻挡了外面的魔鬼。可箱内的林淼还是感到了刀尖的疼痛,如同是作为道具的自己成了魔术师表演失败的牺牲品。林淼打开铁箱的小口向外面吼道:“别弄我!”,谭新便笑嘻嘻地收回了钢笔尖。

台上的英语老师听到了林淼的吼叫,只是“娇嗔”地喊了声谭新,后面呢?没有了,老师的愤怒只拂过这两个字便流风回雪般轻飘飘走了。

林淼的腿在颤抖,她被谭新又杵了几拳,可还是没有放下两只手。在搅拌着冰碴子的下水道里爬行,林淼冷极了,她的腿在颤抖,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想抬起头,可又不敢。“让你吼,让你吼……”随着拳头的触感传入,她不能忍受!

林淼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乖孩子是不挨打的,可这回乖却没有用了。

拳头更沉了,好像只是胳膊上的封印在膨胀,也许谭新没有在打。

林淼扶着桌子站起,她望了望英语老师,此时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老师的脸定格在树影间,林淼看不到她的眼睛。

老师说:“去找你们班主任吧,在办公室。”

风把树叶全部吹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林淼还是看不到她的眼睛。

林淼追着自己的两只脚走出门外,影子轻快了,她转身对着谭新说道:“拜拜!”我笑得很大声又感到奇怪林淼果然有些奇葩你看她从座位上站起到走出教室一直低着头干嘛低头还驮着背农村的还真是土看那衣服她怎么长得那么黑那么瘦

就像诗人一闪即逝的灵感,林淼惊讶于自己如此大胆地说出这两个字,她听到身后满教室的笑声,自己也笑了。

办公室的门,戴老师的脸,冒着烟的说话声。林淼鼻子吸进烟,嘴里吐出字,两样都是轻飘飘的,叫人握也握不住。窗台上的花盆里埋进了几个烟头,在戴老师的眼睛里就忽闪地燃起来,对面的化学老师在咳,他吐出的是烟,戴老师便起身又坐下,那字就从窗外飘走了。

戴老师用拇指和食指摩擦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林淼,老师知道了,你去把谭新叫来。”他把手里的烟插进花盆里,烟灭了。

就应该让戴老师好好教训教训这帮男生最好给他们两拳那才解气或者像我们一样罚他们清理三个月厕所

走廊里,林淼看到谭新朝这边走来,他眼里飞出的沙打了她一脸,她被埋住了,动弹不得。

“操你妈的,你给我等着!”,他从林淼身边撞过,直奔办公室,“操你……我操你的……”

林淼回到自己的座位,她把脚伸到了谭新的桌下,伸远一点,再远一点,跟着手也放下了。

她笑了,只是幅度太小,怕被自己看见似的。她抬头望了望英语老师,老师哭了,刚才齐鹏飞说了些什么,林淼没听见,只见老师跑出去了,一个女老师,一个哭着跑出去的女老师。

这个女老师太温柔了这不是明摆着要找不痛快嘛偏偏让那小丫头去找班主任谭新不会怕的没用他会生气因为你会让他多跑一趟办公室他最不愿去的就是办公室这我了解他

紧接着谭新回来了,他笑嘻嘻地坐回林淼旁边,林淼连忙把腿收回来,身子是摆着的,心缩成一团。

“喂!”齐鹏飞在后面问道,“这个咋样?”

谭新转过头,用书窝成个桶放到嘴上:“老逼知道好歹,他听过那事儿,磨叽了几句就让我回来了!”他生怕大哥听不清,特意提高了嗓门,临时做了“扩音器”,但此时教室只有他们俩的声音。

“啥事啊?”王洪墙正把一个女生的鞋带绑在桌腿上,“我咋不知道呢?”

“你他妈能知道啥,一天就知道撩哧女的!”大哥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谭新急忙打圆场:“墙哥墙哥,我告诉你,就是刚哥他们那届,现在上初三的那个,当初他领几个人放学堵人,让他们班主任……好像姓什么冯的给撞见了,姓冯的二话没说把刚哥当着其他人的面给扇了嘴巴子,还有一个要还手的也给打了。后来那个还手的就闹上了,他爸大半夜找来,把教学楼的玻璃门都给踹碎了,还拿了张他儿子躺医院床上的照片,嘴角有血,他妈的照地跟死了似的!”

说着谭新便啐了一口笑了,王洪墙也跟着笑:“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就找学校闹了呗,非要找姓冯的算账,要赔偿!”

“这下可爽了,姓冯的给了吗?”

“那能不给?陪了将近一万,这还没完,那刚哥也不是吃素的,跑到姓冯的家里砸去了,把他媳妇儿吓够呛,然后就哭叽咧咧地报了警,可是刚哥被教育了一阵又被放出来了!人家啥事没有!”

可恶的未成年人保护法这个冯老师也是干嘛非要自己亲自动手放学堵人挺正常的啊小打小闹的男生嘛

“我说的嘛,那他们这是怕惹事呗!一个个都缩脖了!”王洪墙带着轻蔑的语气说道,仿佛刚才讲的“英雄”就是他自己,那些事都是他干的。

上完晚自习林淼没有马上回寝室,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怕被巡楼的发现,没开灯。晚上多安静外面还有熙熙攘攘的声音他们在放学他们回寝室三三俩俩的成群地回寝室而我坐在这里黑夜埋葬我死在这黑里该多好夜灯有光猛撞窗子进来碎了一地吓我一跳我真的害怕啊那地上躺着的是杜喜超血流到我这里了到我脚下了鞋染红了我怕我怕啊不要打我

林淼抓起桌上的铅笔刀在空中乱划了几下,两只手紧紧握着。

这时她听到后面的一声枯黄瓜叶似的声音:“别整我!”,蔫里带点软刺。林淼没有回头,她听出来这声音是开学那天跟在戴老师身后的男生,那男生是谁?她的小学同学赵志瑶。

“瞅你那娘们唧唧的样儿!”

“赵志瑶是不,我看就叫你瑶姐儿得了!”

“别弄我!”

“跟谁俩呢,啊?叫你吼,叫你吼!”

林淼抱紧自己贴着墙壁,教学楼里此时寂静地很,操场上的喧哗声也像关闭了的水龙头退去。月光照亮了教室的一半,林淼随即钻到另一半的黑暗里。

齐鹏飞把班花姜燕逼到教室的墙角,用身子作囚栏紧紧围住,里面的“惯犯”如同尚且羞涩的妓女,半推半就,媚笑着恼怒,躲避迎面而来疯狂的湿吻。

正值课间,几个女生手拉手出去上洗手间,还有几个聚在一起说说笑笑,顾瑾和许思文偷偷看着,相视一笑,脸就都跟着红了起来,如同脖子上挂着一盏蒙了层灰的灯笼,灯笼越点越亮,她们便越觉得身上燥热,因此更是偷偷地多看了几眼。

新加入四人帮不久的李帅琦一边瞠目结舌地看着,一边用心记下大哥现场示范的经验,只等学成后亲自上阵,谭新看出来小弟想要跃跃欲试,压低着嗓子叫他,又拿眼睛瞥了瞥旁边正低头看书的林淼。李帅琦在座位上打量着,林淼梳了一个马尾,从入学以来就一直是马尾,细碎的头发散落在她额头和耳后,印第安人般的肤色使本就没有特色的五官像被埋进泥土半截的种子,这种子让人觉得无论有多温润的阳光和雨水也不能使其发芽,林淼的脸,是闹了饥荒,她也的确是长期营养不良的。但就像是还未熟的青涩李子,颜色混沌,也没有熟李子的光泽,却总让人想要尝尝第一口。

李帅琦蹭到林淼桌前,林淼没有抬头,她看到眼前的校服衣襟上抹了块已经风干的血,想是他们又打仗了。

突然她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摸着自己的左脸,那手是湿润的,又颤抖着的,只摸了一下便马上缩了回去。林淼紧皱着眉,却依然没有抬头,浑身不舒服地向椅子的后部挪了挪,两只眼睛急忙寻找书上刚刚看到的那行,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

齐鹏飞过来了,“你嘎哈呢,”他两只手插着裤兜说,“有啥不敢的,看着!”他用那没有毛的黑猴爪,学着电视剧里的镜头,轻轻抬起林淼的下巴,还没等林淼反应过来,一团湿润的软肉便紧贴着她的嘴唇,当一团更湿软的肉刚想伸进她嘴里时,林淼吓得连忙把齐鹏飞用力推开。

齐鹏飞没有防备,被推了个踉跄,一旁的李帅琦及时扶着,他才没有摔倒。他那两只猪眼睛狠狠瞪着这个从乡下地里冒出来的黑土豆,刚要张嘴骂,李帅琦连忙替大哥出气,顺便维护一下他的形象,毕竟林淼是目前为止第一个拒绝“宠幸”,且拒绝地如此直接猛烈的。

“你这小丫头咋不识好歹呢?”李帅琦抖着他那条罗圈腿,嘴巴歪到仿佛要急着打包邮寄到太平洋,“我们大哥,啊,亲你,那是,看得起你,”(不得不说,几个字一组慢慢往外蹦,可谓掌握了领导讲话的精髓。)林淼像一个做错事的职员,默默低头接受训斥,因惊吓大脑一片空白。“你应该,感到荣幸,啊,知道不?”大哥捋顺了好几天没洗的富有艺术家气息的两手指长的头发,像博物馆里的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等待解说员向游客讲述他的艺术价值。他喜欢看到游客惊叹的表情,然而这种表情没有出现在林淼脸上,他甚至看不到她的脸。她把头垂得那么低,说她是即将行刑被砍头的罪犯似乎更恰当些。

齐鹏飞拽住从身旁走过的刘爽,一个五官精致的女生,撅起嘴向那张白嫩的小脸亲去,刘爽用手遮挡,却被齐鹏飞拿开,两只手都被他抓住,上了枷锁。那张不知留下多少吻痕和唾液的脸,早已不会变红,只剩下例行公事的嗔怪:“烦人呀你!”紧接着两个穿着校服的男人就嗝嗝地笑起来,放开了她。齐鹏飞打量着向座位走去的刘爽的身影,对着李帅琦,又像是对着林淼说道:“还是爽儿对我胃口,姜燕我有点亲够了,爽儿我倒是还没腻呢,哈哈……”也许是站久累了,他跳着坐上了讲桌,接着说:“就是吧,爽儿还有点没发育好,”他向下瞄了瞄,“这个也是。所以我一直不满意爽儿的屁股。”说着他用两只手拢成了小圆,“前天我去隔壁班看你们说长得好看的那个了,还行吧,脸还说得过去,不过要说她呢,就发育地挺好,”他凑到李帅琦耳边低声说道:“我摸了,超有弹性!”两个人便一阵淫笑。

一扇窗户被风吹开,猛地撞到墙框,发出丧钟的声响。操场上传来一个男生的嘶吼,伴随着打球声,打破夜的寂静。林淼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墙壁冰凉的怀抱,从手背流出的液体滴到了校服裤子上,她用另一只手去接,冰凉,黏稠,好像洒在祭坛上的那一滩,对,就是那一滩,有几滴还溅到了她的脸上,那是杜喜超的。

他从食堂回来,手里拎着满满一大袋的包子,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像个移动的木头桩子,凹陷的眼睛,是上面龟裂的圈纹,杂乱的空洞里,爬出几条懒洋洋的蛆虫。

几个人把五六个课桌拼成了临时餐桌,早围坐在那里等候,其他人在上早自习,顾瑾坐在讲台前面,一边写作业一边看着自习。杜喜超穿过过道,幽灵似的来到他们面前,“包……包子我买来了,酸菜馅的卖光了,就……就剩下芹菜的了……”他笑着解释原因,是谄媚的笑。

齐鹏飞使了个眼色,谭新便一把抢过那袋包子,没有看一眼,就扔出了窗外。坐在讲桌位置的顾瑾抬眼向他们那里瞄了瞄,又继续写她的作业,其他人则没有抬眼。杜喜超脸上的笑凝固了,身子不自主得晃动,十个手指头在裤子边乱抓,他的校服领子一半放下,一半立起,拉锁只拉到一半,露出红色的衬衣,裤脚拖拉到地,蹭上了一圈泥,一只脚的鞋带没有系,使人感觉随时都会把这个木头桩子绊倒。齐鹏飞从椅子上站起,来到杜喜超面前,拉了拉他腰间露出的红衬衣的一角,随即掏出面巾纸擦手,边擦边对他说:“喂,把鞋带系上。”杜喜超刚缓缓弯下腰,齐鹏飞便狠狠地踩着他那只没系鞋带的脚,紧接着抓住那半立起的衣领,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你瞅你那个埋汰样儿,啐!”齐鹏飞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你可真他妈叫人恶心!”

一旁的谭新打量着杜喜超说道:“超哥今天的红衬衣挺够味儿啊!”李帅琦应声道:“你们说,超哥的裤衩是不是应该也挺够味儿的?”杜喜超咧开了嘴,就像木头上划出的刀口,他笑了。齐鹏飞兴奋地点了点头,便伸手要扒杜喜超的裤子,杜喜超连忙后退,“我去,你他妈还躲?”说着他抡起拳头朝那张咧开了嘴的脸打去,刀口就渗出了血,又是一拳,打在那个橡皮泥捏成的鼻子,血就从鼻孔飞出来,溅到旁边林淼的脸上,林淼用手去摸,冰凉,黏稠。先是雨窗上滑落的断断续续的几行,接着就是忘了关闭的水龙头,流到他的鞋上,染红了松散的白色鞋带(实际上已经脏得看不出来那是白色),填满了脚下几块瓷砖的缝隙,王洪墙嘟囔着:“又冒出来了。”就把卫生纸丢给他,杜喜超接过纸,蹲在地上,用手捂着鼻子,纸巾和手就染满了红色。坐在讲桌位置的顾瑾抬眼瞄了瞄,皱了一下眉,就又继续写作业,其他同学都在看着蹲在地上的杜喜超,却都面无表情。

杜喜超靠在林淼的课桌,血就淌到了她的脚边,一滩。

“顾班长,麻烦把这儿收拾了。”齐鹏飞转身抓住林淼的马尾,左右拉扯,林淼整个头就跟着摇晃,“哭啊,这回你咋不哭了呢?上回把老逼招来了,害的我又去趟办公室!”林淼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除了那双还在眨的眼睛证明她活着,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生命迹象。

顾瑾和许思文在拿拖布清理地上的血,杜喜超还蹲在地上,捂着鼻子,笑着看地上一堆染红的纸团和小心翼翼收拾的两个人。

齐鹏飞在他面前蹲下,眼睛和鼻子皱在一起,“我今天,就打你两拳,你就又成这样?”他歪着头仔细端详那张又恢复僵硬的脸,像在浏览碑文,然后伸出手掌,“看在你表现不错的份上,今天少收点儿。”杜喜超嘴角抽搐了一下,从裤兜里缓缓掏出一卷纸票,放在齐鹏飞的手心里,“谢飞……飞哥,”他的声音比眼睛还要浑浊,仿佛是从泥潭里咕噜出来的。

“顾班长,你答应我的事儿办咋样了?”

齐鹏飞站起身,用一种平和的语调对刚回到讲桌那里的顾瑾说。

“最近查得紧,”顾瑾显得有些不耐烦,但立刻转换了语气,“得过一段时间才行。”

“行吧,”齐鹏飞停顿了一下,打量着她,“不过你最好让你爸快点,我外面那帮兄弟可等不及!”

顾瑾发现他在打量着自己,回了声嗯,便缓缓低下头,用笔在纸上乱画。

一阵风吹过,靠窗的姜燕和林淼桌上的作业纸被吹动,姜燕及时按住,林淼却无动于衷,任由那张纸飞向了窗外。

林淼平日寄宿在学校,一周才回一次家,自觉家里已经给自己交了在食堂的伙食费,就懂事地没有向家里要零花钱。每晚,林淼住的寝室,熄灯后,大家都会把放学后买来的零食拿出来一起吃,只有她一个人从床底下掏出一袋包子,那是上次回家母亲做好让她带上的,正值冬天,包子冷硬,林淼一边啃着已经尝不出香味的包子,一边听其他人说说笑笑。

“林淼,你没买吃的吗?”对床的顾瑾突然从人堆里抽出身来问道,林淼怕说没买显得自己隔路,如果说自己带了包子又怕别人笑话她,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说:“我,我胃疼,啥也不想吃。”

顾瑾还想说什么,一把被其他几个人拉着转过头去。林淼钻进被窝,用被子把自己整个蒙上,趴在里面,小心翼翼地啃起她的零食。

想到白天发生的事,她感到恶心多于恐惧。还是在自习课上,齐鹏飞兴致勃勃地在同桌杨曼的耳边说着什么,不时发出猥琐的笑声,杨曼一直脸红着,生气地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以示警告。然而这种娇弱的愤怒在齐鹏飞看来只不过是欲拒还迎的更加充满诱惑力的鼓励,于是他开始动手动脚,先是试探性地隔着校服抚摸那双无处躲避的腿,然后贪婪亲吻那张因无助和恐惧而颤抖的嘴唇。

杨曼终于忍受不了,发出夜猫的吼叫,她用力推开眼前这个兽性多于人性的怪物,随即趴在桌上一抖一抖地哭了。

教室的其他人被这突然的叫声和哭声吓了一跳,纷纷看向杨曼,然而就像观看一场强大与弱小博弈的电影,银幕在教室中央,周围的人,距离地如此近,能够真实感受到一切。带着无可置疑的已知结局,所有人也只是心头为之一震,习惯性地产生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同情,唏嘘和无奈。

被扫了兴,齐鹏飞随即在给了杨曼惩罚的几拳后,开始把之前小声说的大声说给教室里的人听。

齐鹏飞感到身上涌动着和以往不同的燥热,夹杂着好奇和兴奋,走到了窗台边,接着用那只干瘪的手爪像挖掘坟墓中的泥土那样,把班上长得最小巧的男生孔令东叫到身边。

孔令东顶着一副圆板凳似的的脑袋,放下手中的笔,由于急着站起,校服的衣兜扭到了胸前,瘦小的身板,走动起来宛如刚从母亲口袋里跳出的小袋鼠。

齐鹏飞故作温柔地轻轻摘掉孔令东的眼镜,随手扔到了林淼的脸上,林淼多眨了几下眼,没有用手捂脸,也没去捡地上的眼镜,蒙尘的石像般,堆在那里。

孔令东的眼镜是新近配的,母亲给花了几千多,“啊,我眼镜!”孔令东生气地大叫,眯缝着圆圆的眼睛,不知该看向何处。齐鹏飞展开身后的窗帘,如帷幔,将两个人包围。他一把将孔令东搂在怀中,闭上眼睛,深情地亲吻,怀中挣扎的小东西,隔着窗帘看去,活像一只稍大的蚂蚱。

窗帘拉开,孔令东四处找他的眼镜。齐鹏飞用李帅琦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嘴,又拿起谭新捧在手里的矿泉水漱口,打开窗户,吐出了窗外,底下便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有些意犹未尽,其他三人便抬起另外几个男生,像送侍寝嫔妃的太监们,高高举过头顶。

“不行,这个嘴臭!”

“这个太难看,滚!”

“他妈的,牙上还有菜叶子!”

就这样,班上的男生,都被宠幸个遍。

假期终于来临,林淼和顾瑾留下来打扫班级卫生,此时全校内的师生已走了大半。

林淼正擦着黑板,一对中年夫妇走了进来,妻子对着扫地的顾瑾问道:“丫头,李喜超的座位是哪个?”顾瑾奇怪地看着这个一身黑衣服的女人,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流露着绝望与疲惫,头发散乱,一看就是用手匆忙抓起的,一大绺多是白色的头发,耷拉在瘦削干瘪的脸颊。

顾瑾指向李喜超的座位,这对夫妇就开始收拾桌堂里的东西,女人边收拾边带着哭腔颤抖着:“怎么就成这样了呢,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丈夫在一旁安慰,他的脸是不同的欲哭无泪后的平静。

林淼想起李喜超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来上课了,便怯生生地问道:‘’李喜超……他怎么了?”

“死了。”男人从嘴里挤出微弱的两个字,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锐刺刺痛他全身的神经。

“……”

在出了校门,两人即将分开时,顾瑾叫住了林淼,:“林淼,我想问你个问题……”

林淼木然地转过头,脸上写满惊讶和胆怯。

“如果……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情愿为他做任何事,你说,这没有错吧?”

“不太清楚,应该没错吧……”林淼憨笑着。

“即使是做些不好的事,也没错吗?”

“……”

顾瑾见林淼没有回答,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是一种无奈的苦笑。

“林淼,我替齐鹏飞他们向你道歉……可你要知道,他们也是有难言之隐的……我知道他们这样做不对,非常不对,可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林淼,请你原谅我……对不起……”

说完,顾瑾便离开了,林淼望着她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中心小学就在中学的旁边,要做校车,需要到小学校园里。林淼坐上车等候,校车还在等幼儿园的孩子放学。

透过车窗,林淼看到操场上满是互相打闹的小学生。颁奖台上,坐着两个小女孩儿,在分吃手中的零食,说说笑笑,一个男孩儿趁她俩不注意,爬上颁奖台,从身后抢过零食,随后逃之夭夭。一个女孩儿委屈地哭了,另一个用胖乎乎的手背给她擦眼泪,然后一边骂那个正冲着她们做鬼脸的男孩儿,一边跳下颁奖台追赶。男孩儿撞到了老师,老师开始训斥。

熟悉的教学楼,熟悉的甬道,熟悉的操场。玻璃窗上浮现出那八个人,排着队,在中心小学的老师带领下,走在甬道上,去向考场。道旁的柳树在风中张牙舞爪,砖头上散落着被虫蛀的落叶。几个女生冲着他们指指点点,揶揄着那三个男生黑黑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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