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之月鸿雁北,孟秋之月鸿雁来。”又到一年仲秋时,北边的大雁正在忙忙碌碌地往南迁徙。大雁啊,你是出色的空中旅行家,你那组织有序的雁群,你那自然而整齐的“人”字形或“一”字形队伍是那样的柔情而多姿,神奇而壮观。可是,我们知青心中的那只美丽的大雁啊,此时却一去不复返了,那只不知疲惫的领头雁啊,她是那样的才情并茂、多愁善感,她痴痴地把那“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把那含情脉脉的词章留在了她曾经那样钟情的山峦间,留在了小路中,留在了坡道边,留在了溪流里,留在了我们知青心中。可此时你在哪里?大雁呀,人们都说你的老家在西伯利亚,可是,我却记得你曾在南方的这座山城栖息欢笑过。你忘记了这座山城?你忘记了山城的人吗?你忘记了那首你千百遍唱起过的《南飞的大雁》吗?
沿着这条迂回曲折的路由南至北走九十里,便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镇。长亭外,青石板阶梯已被前人的脚步打磨得溜光,鹅卵石古道弯曲不平。长、短亭两旁荒冢成片,野草萋萋。这条历史上被贪官污吏们拉长了的南蛮古道却不再向北延伸,它沉滞无声地静卧于七十年代人口还不到十万,经济萧条,人文落后,精神萎靡,却有着千年历史的林中山城南端。
王峰,林中山城地区的计委主任,一个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三年前,这位受人尊重的正厅级高干也曾经在牛棚里被关了两年,当他从牛棚里被无罪释放出来时,眼前的河山已满目疮痍,工厂停工了,学校停课了,大学关门了,一队队知识分子佩戴着白袖筒全都变成了“牛鬼蛇神”。此时的王峰在心底发出一声声质疑:这个国家怎么了?当初我们参加革命不就是为了追求民主自由吗?抗日军政大学的校园里,不就是教育我们为人民谋幸福吗?那些在硝烟战火中死去的烈士,当年不就是想在安宁的环境中听到琅琅上口的读书声吗?可是,眼前的这些知识份子怎么都成了魍魉鬼怪了呢?身边的那些身经百战的友人怎么就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呢?他们不都是在为这个国家鞠躬尽瘁吗?这是哪门子事嘛?
此时,王峰正在他的办公室里狠狠地吸着香烟,只为儿子王林那年幼无知却倔犟的性格脾气而烦恼不堪。女儿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当兵去了广州后勤部。本来可以留在他身边唯一的儿子王林,却天天吵着要与一个叫丁建成的同学去“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理由是:要在那块广阔的天地里去接受几年再教育,要在那里入党,要在那里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然后,再由农民推荐去上几年大学,他要去走一条与工、农、兵、学、商相结合的道路,来完成他此生的向往与追求。
而王峰的妻子却并不赞同儿子王林天真幼稚,无知却又亢奋的理念。她一直都在催促着丈夫王峰尽快在山城地区的国营企业当中,为儿子王林去安排一份经济上有保障,政治上有前途的工作,让儿子那通过上山下乡来完成被推荐上大学的美梦早日破灭。王峰烦躁,他又点燃一支香烟,冥思中他在反复掂量着儿子曾经说起的那些让他颇受感动的话:“爸爸,你们当年追求的是解放全人类,最后解放自己。而我辈追求的是走毛主席指示的上山下乡的道路,从那里去寻找一条适合我人生追求的正道,在那里去做有利于人民有利于党和国家的事情,有什么不好呢?我想,毛主席说的是对的,我一定能从那条道路上寻求到我美好的人生。”
自己作为一个受党教育多年的老革命老领导又怎能不支持他呢?可是真让王林走了,我们这两老口身边就没一个儿女了呀,怎么办呢?高中毕业的儿子那张尚还稚嫩的脸在王峰面前跳跃,别看那小子年纪轻轻,可他那短短的几句话里却也言简意赅,字正腔圆,已经略显他一身正气。是呀,那不正是自己对他的言传身教所至吗?这革命革到自己的头上来了,可不能犯自私呀,儿子说的是对的,他的理由光明正大,真理面前无父子,不能再阻拦他了。罢!罢!罢!王峰狠狠地把烟香头摁灭,痛下决心后大声叫来隔壁办公室的秘书,笑眯眯地说:
“小张,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儿子可能是对的,但愿这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去把那小子的事给办了吧,全按他的意见办,把他那几个同学全都弄到东边的那个寨子里去。”
“王专员,刘阿姨可是不同意这样做哟,王林走了你们身边一个儿女也没有了呀?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呢?”
“已经考虑成熟了的事嘛,听她的还是听我的?去办吧,告诉知青办,就说是我说的,算是给我开个后门吧,有什么问题我来承担!”
秘书已心领神会,他用敬畏的眼神看了一眼老领导:“好,王专员,我这就去。”张秘书跟随王峰多年,此时,王峰虽拿着厅长的工资坐在处长的椅子上,但秘书还在尊重地使用从前的老称呼。
王林、张建军、赵超三个清瘦的高个子青年,一大早就来到丁建成这个破破烂烂的家。今天,他们要在一起商量明天就将下乡的一些事宜,这一去可能就要到过春节时才能返回,遥遥山道几百里,也可能过年都回不来,因此,他们要带齐各自所需的物品。上午,他们还要去学校参加一个“上山下乡”欢送动员大会。此时,一个个小青年精气神十足且都有一米七几的身高,这在南方的高中生里是并不多见的。两年前的初中生活中,四个同学在学校的篮球场上,在防空洞里结下了他们深厚的友谊,他们既是曾经的同班同学,如今仍然还是非常好的朋友。当年的篮球场上,四个小伙子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场精彩的篮球赛事,常常都能引来同班和其它班级的众多篮球爱好者参与其中。
明天就要告别这座城市,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此之前,他们各自下乡的地点却并不在一起,而就是王林父亲王峰的那一句话,上上下下所有的关系全疏通了,他们终于被安排在一个公社一个大队。在他们这个小集团里,被他们称之为高干子弟的王林根正苗红,可是他的身上却从没有丝毫纨绔之气,他能团结身边的每一位同学,他居然还能把丁建成这样的一个黑五类子弟看成是自己的兄长。
两个月前,丁建成从另一座大山回到这座生他养他的山城时,也是王林还是这几位初中同学,把与他们分别了近三年的丁建成接到他的家中,为他举行了一场颇为奢华的盛宴,那美酒,那佳肴,那场景,那样的花园庭院式的小楼别墅,是几个在陋巷深处长大的小青年从未见过的,让他们叹为观止,乍呼声一片。那种因久别重逢而发自于各自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那份同学们之间的真情在这样一个跋扈的年代少之又少,总在深深地感动着丁建成。
可是,今天他们眼前丁建成的这个家却破败不堪,与王林的那个家相比有如天壤之别,而就是在丁建成的这个贫困潦倒的家里,让养尊处优的王林领受到了什么叫困苦艰涩,王林从丁建成母亲的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叫处逆境而不惊的凛然正气,王林、赵超、张建军他们同时都从丁建成母亲的身上,看到了一个坚韧不拔的女性那种不畏强暴,闪闪发光的一面。
就是在他们曾经就读的这所学校,丁建成的母亲每月拿着四十几元钱养活着这么一大家子人,就是在这个生活十分艰苦,经常是连饭也吃不饱的透着风漏着雨的家,他们却体验到一个大家庭的温暖。在瑟瑟寒冬里同学们能在这里围炉烤火取暖,他们经常能在这里就着咸菜喝上一碗热粥。在炎炎夏日里,本就四面透风的这个家,却成了他们一处歇凉避暑的好地方,他们的向老师会用她那柔柔的女中音给他们解释唐诗宋词,他们从这位伟大的母亲身上得到了爱,从这位母亲微薄的收入中感受到了关怀,从这位母亲的身上他们都感受到了人间真爱和世间真情。
欢送知青上山下乡大会在教育战线的一位负责人的讲话中开始了:“同学们,明天你们将离开这里,明天你们将踏上一条光辉的道路,走进那片广阔的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那里的天很蓝,水很美,那里的山很高,那里的人很可爱。他们很质朴,很诚实,他们都是我们的老师,我深信你们会在那片纯净的天地里大有作为。同学们,扎根农村是领袖的指示,你们很光荣!你们有幸亲眼去看青山绿水,有幸去感受祖国的大好河山,你们是幸福的。用你们的双手去建设祖国的新农村吧!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会看到你们当中一定会走出像邢燕子似的人物……毛主席教导我们:‘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这块希望的天地最终属于你们!……到广阔的天地去吧,为你们美好的未来欢呼吧,为你们光明幸福的明天歌唱吧!”
欢送大会在“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歌曲声中结束了。他们各自领到一顶印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草帽和一个军用水壶,匆匆地从学校礼堂走出来。想着明天就要远离这所学校,去几百公里外的农村插队落户了。学校篮球场让他们有些依依不舍,要最后再玩一把半场赛。说玩就玩,很快丁建成就跑步从家中拿来一个篮球,两人各为一组的酣战让他们大为舒心惬意,大汗淋淋后,坐下来商量着各自明天要带的东西。丁建成却感觉到有些为难了,他的家里就那么几床棉被铺盖,他要是带走一床,那个比他小两岁的弟弟又怎么办呢?此刻,他紧锁着本不应该是他这种年龄就有的一双愁眉,苦恼、烦闷地低头不语。王林似乎看出来了他的忧虑,其实他早就知道丁建成家的难处了,并考虑好了怎么样去帮助丁建成。
“喂,建成,你就不用带背包了。我把我爸爸早年在部队里的那个旧军用被子也带过去,我们就共用吧,反正我家里有的是。”
张建军,赵超也同情地附和着说:“都是好同学,建成,你就别为难了,我们在一起,不就图个相互照应吗?就这样吧。”
丁建成无奈地点头:“也只好这样了,就听你们的吧。”
此时,学校的礼堂和操坪上早就已经没人,只有那“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歌声还在那个高音喇叭里与时代一同亢奋无休无止地发出沙哑的声音。
晚上,在丁建成的家里,一场让他们母子揪心的场面终于还是出现了。母亲向篮芬心痛儿子,想着这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啊?明天儿子就要走了,可我却连一床像样的铺盖卷也拿不出手呀:
“孩子呀,我看是这样,你就把你盖的那床棉被带走吧,怎么好去为难你那些同学们呢?”
“我带走了弟弟盖什么?我与同学们已经商量好了的,有办法,你就不必再说什么了。”丁建成抬头看着他妈妈。
“我会把我盖的这床被子给你弟弟。”向篮芬实在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