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个星期的调查取证检举揭发却什么也没有查出来,最后的结论是:防空洞选址不当,土质过于疏松潮湿,现有的地址已不宜继续施工。一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终于划上了一个大大的句号,就那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但阶级斗争却没有结束,还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可是,丁建成却不知,他心中正孜孜讫讫追求着的却是黄梁一枕,等待他和他一家人的是一场不堪设想的命运大轮转。
这一年,林中山城的冬天异常的寒冷,向篮芬,这个曾经的语文老师被押往学校篮球场边的一棵苦楝子树下,树上有用铁丝捆着的一个高音喇叭,那里正在播放着宣判会现场的实况录音。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卷起一片片雪花,高音喇叭里叽叽嘎嗄,混乱嘈杂的声音模糊不清,宣判会里到底讲了些什么向篮芬一点也没有听清楚,只是当那里发出的:将犯罪份子押往刑场!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声她却听得真切。
寒流无情,空旷的篮球场上北风飕飕,冻得向篮芬一阵阵发抖,她不敢挪动她那双冻得有些僵硬的腿,更不敢活动她那颤抖的身子骨,两个小时了,她在北风中躬身低头紧咬牙关,她在用她的毅力坚持着。两个多小时的宣判会实况录音的过程中她想了很多,她在想,此生接受的都是些民主自由的教育,自己总与人为善,从不作恶,并未干过坏事,怎么这文化大革命就偏偏与她过不去呢?她在想,是这个教师的职业害了自己,早知今天,当年我何不吞了那洋人教师强行要自己吃下自己吐在地上的唾沫而去从医呢?
她在想,我不就是把陆游的诗词写在了黑板的上方,把毛主席的《咏梅》诗词写在了黑板的下面吗?那不就是一种对比吗?我错在哪里呀?而这种无端的凌辱,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让人怎么活呀?还活下去吗?不如一死百了?可是,她的眼前瞬间就有了她的三个儿女,我死了他们怎么办呢?不行的,为了他们,我还得要始终不渝地坚忍不拔地活下去。
两个多小时,肆虐的北风伴着她想,想到过去那个积极向上的自己,想到如今是人可欺的自己,想到她尚未成年的儿女,坚强的她再也无法止住这伤心的泪,眼花缭乱的她险些跌倒在地,那不争气的眼泪也随风潸潸而出。
“向篮芬!向篮芬!你好大的狗胆!居然敢同情反革命?”总在监督窥视着向篮芬的罗主任大声地呵斥起来。她穿着一件簇新的绿色军大衣,两手插在袖筒里,不停地用那双三角眼在扫视着向篮芬,此时的向篮芬身穿一件灰色的,没有罩衣的旧棉衣在北风中冻得战战兢兢浑身发抖,两眼的泪水还在往外流淌着。可罗主任却没有半点同情心,反而进一步提高她的嗓门大吼起来:
“今天晚上就开你的批斗会!”她伸出左手抓扯着向篮芬的衣领,轮起她的右手就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朝着向篮芬的脸上抽去。
“罗主任,你怎么打人啊?是风吹得我流泪了。我并没有哭泣!”向篮芬因委屈而大声地申辩起来。
罗主任双眼再度露出阶级仇恨的凶光:“嘿嘿!你还敢犟嘴!我打你不死?”
叭!叭!两记更有力的巴掌轮了过去,打得向篮芬眼冒金星,泪光闪闪。向篮芬目光低瞧已经狂噪了的罗主任,一种无名的火由胸中升起,那一刻,她没有再作申辩,反而还原了曾经的那份矜持,挺起她那本是躬着的身体,昂起她的头颅,任由比她矮短细小很多的罗主任疯了似地,跳起来狠狠地不停地向着她的脸,向着她的头猛打猛抽着。丁建成就站在窗口边看着妈妈挨打,他心急如焚,他想喊却喊不出声,他如骨鲠在喉,他焦急万分,却只能在心中无声地大喊着妈妈——妈妈——妈妈!眼中的泪花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的掉在杉木楼板上,他不停地踩踏着自己的泪水,在窗台边走过来走过去。远处传来一声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可是,罗主任并没有停住对向篮芬的殴打,她口中还念念有词地:“阶级敌人不低头,打死也活该,就要打!打死你!”还在发泄她心中的怒气狠狠地抽打着,一直打到向篮芬鼻青脸肿,鲜血直流,一直打到罗主任自己气喘嘘嘘,累得她大汗淋淋为止。
腊月的林中山城,火车站,丁建成、刘勇在月台上为成功被选入省体校的同学送行,北飘的列车就要开动了。丁建成面对那绿色的车厢却怅然若失黯然神伤,他始终都缄默无语。刘勇也十分懊恼悔恨,他入选省体校的资格也因挖防空洞时受伤此时还瘸拐着的一条腿而被取消了。只有那位成功入选的同学和他的家人在欢欣鼓舞,他们个个都满脸堆笑,列车在:“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的歌声中缓缓离去了,只留下绿色车箱卷起的一阵冷冷的绿风,绿风吹灭了丁建成那一季少年的梦,绿风吹灭了他的痴心妄想。列车远去了,丁建成和刘勇仍然不声不响地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那代表希望的;代表春的绿色,就那样随风远去了。丁建成的眼前只有一片变幻莫测的,光怪陆离的;看不到希望的,远去了的一股绿色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