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青山寂寞的夜长了。山峦间万籁俱寂,那间小屋里不再有她吟诵《谢春池》里的“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的琅琅读书声,那些印痕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诗词歌赋也似随着大雁的翅膀飘飞远去。那间让丁建成无数次陶醉过的低矮小黑屋里不再有翻开书本扉页的纸香了。啊,她走了,这条贫瘠的山沟里,也已经没有了从前的空灵飘渺。那时,她用柔滑的嗓音吐出的: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曾是那样的让丁建成如痴如醉,山坡上,她放开甜润的歌喉唱响的那支《远飞的大雁》曾无数次的让丁建成如梦如幻,那样的时刻,山鹰仿佛因她的美貌而坠落,林间的小鸟屏息静气鸦雀无声。田间的白鹅,伸长着它们的脖颈抬头静听,溪间的鱼儿也因她的到来而深藏水底。可是,此时的那间小屋,人去也,屋空也……
秋夜、秋雨、秋凉、秋悲,她走了,她像一只领头的大雁,摒弃了这个让她无法安身栖息的巢,顷刻间就孤独地飞走了。去秋的今夜,奋笔疾书,她又一个通宵达旦未合眼。她要在今夜之前把借来的这本《第二次握手》抄录完,她要把这本她亲手抄写的时代的禁书送给她心中的人儿。何雁说她要用《第二次握手》为丁建成芬芳整个秋季,她要把丁建成心灵的田野点缀成富饶美丽的家乡。可就是那本滴满她痴情泪水的书,那个她秉灯夜战苦苦抄下来的一个手抄本,却让丁建成欢乐并着痛苦,幸福并着惆怅。
八月,很美的一个季节,丁建成双手接过何雁送给他的手抄本《第二次握手》。翻开扉页,一封含着墨水和体香的,她用如诗的语言写下滚烫的信,展现在丁建成的眼前:丁,八月,我们情深似海的八月啊。丁,我在八月的灯下为你书为你写,你那矫健昂达的身影,总在我的眼前挺立。而我,却时时刻刻都想在你的怀中拥依。丁,我们虽苦、虽涩,可你的怀中却是那样温暖地裹藏着我和你无限的甜蜜。你那宽阔的胸膛,无数次地拥我入怀。丁,你曾说你喜欢海,而在我的眼眸里,在我的心中,你还真的有海一样宽阔的胸怀。丁,如果你真是海,那么就让我给你一船的爱,好吗?丁,我可真不希望做那海底徭役的鱼,我只想在你的生命里沉溺着,与你同呼吸,与你共患难。丁,多少个梦里,我都在紧紧地拥抱着你。我要去做属于你深情的海。潮涨了我是你的,潮落了我也是你的。你贫穷我是你的,你富贵我还是你的。寂静是你的,喧嚣一定也还是你的,我今生就是你的!多少个不眠长夜啊,我冥冥中总像是在紧紧地和你相依着。我总想走进你,总想亲吻你。此时此刻,我脑中的念想,我的心,我的身体,我的一切一切,都是你的。丁,我总想在你的柔波里嬉戏。这种拥着你的感觉,真好,真好,真好啊!蓝天下有你,我要做属于你的一片白云;阳光里有你,我就是一只属于你小鸟,我要坚定地朝着你的灵魂,朝着你的身体滑进去。丁,你是我的!丁,你就是我的!
一本象征着爱情的信物,一本带着何雁青春体香的书。丁建成只打开过一次,扉页上写着的是:送给我心中的人。签名是:雁。丁建成把信装进他的上衣口袋里,却把那本手抄本的书放在了窗台上,两个小时后再回到他的小屋时,窗台上却已经不见了那本带着何雁体香的书。他知道这书只有知青们喜欢,也就无所谓谁先看后看了,可是整整一个村子里所有的知青都看过后,他还是没有看到那本与他的命运相关的《第二次握手》,他最后一眼见到这个手抄本时是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
“丁建成,请看,这就是证据。老实交待吧,我也是读过一些书的人,我也曾年轻,我还是能够理解你们年轻人的,说了不会有太大的事,不说是过不了这一关的。”
丁建成眼前的这个手抄本,已经被无数双知青们的手翻得乱七八糟了,这本时代的禁书早就破烂不堪了。可他真的没有读过这本何雁熬了好几夜才抄录完的,代表他们****信物的书哇,没有读过怎么能承认自己读过呢?况且,此前他早就已经知道了这本书是广泛流传于天南地北正在被追查的违法查禁物呢。他还听说好几个公社的知青就因阅读这本书而受到上峰的追究,有的甚至已经抓去劳动教养了。而此时,一个村子的知青都被集中关在这里,问题是非常严重的。后果,对丁建成来说是不堪设想的。
丁建成静静地想,书都翻烂了,扉页也不见了,那上面怎么可能还留有我的指纹与何雁的痕迹呢?啊!那一笔一画,那绢秀、华丽、龙飞凤舞的字迹是何雁的亲笔呀。可是,此时的何雁已经不在青山大队了,有谁能知道何雁送给了我这本连我自己都没有读过的书呢?对!谁也不能证实此书就是我的。不能承认书是自己的,更不能说出此书是何雁送给自己的。想到这里丁建成胸中反而释然了,他坦荡荡地抬起头来,面对警察他毫无怯意地说:
“我没有读过这本书,我也不知道这本书是谁的。”
“真不知道?真没读过?整个村子的知青都承认读过了,你怎么会没读过呢?”警察并没有趾高气扬地大声呵斥丁建成,他手里拿着他的那顶大盖帽,慢悠悠地在审讯室里踱着方步,似乎早就胸有成竹了,并时不时地用睥睨的目光斜视着丁建成。
“真没读过,我没有撒谎,真的。”丁建成平静地说。警察此时背对着丁建成,双目却瞧着窗外,他在想,这个丁建成还真说了实话,凭自己三十几年的办案经验,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年轻人是坦白的,他的那双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而我们要追查的也并不是看没看过读没读过这个手抄本的问题,关键是要追查原凶呀,而这个抄录书籍的原凶又到底是谁呢?查不出来怎么办呢?这可是一项政治任务啊,上面会不会怪罪我们当地派出所呢?
丁建成双目紧盯着那本被翻阅烂了的书,那一页页白纸可是何雁亲手用订书机订起来的,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何雁一笔一画为我写下的呀,那扉页上曾夹着她给自己的一封情意缠绵的亲笔信,扉页上,还有她留下的字迹呀。一想到何雁,丁建成心中就禁不住一阵阵地颤栗难受,丁建成不恨天不恨地,却十万分地怨自己,怎么就不选择那样的一天离开青山大队去雾寨呢?那天,我们不是相约去雾寨的吗?我怎么就不推掉队里的事情带着她离开这座让人尴尬,让人痛心疾首的青山呢?唉!何雁啊!何雁,可怜的何雁啊!那个要给我一船爱的何雁,那个要芬芳我整个秋季的何雁,那个要把我心灵的田野点缀成富饶美丽的家乡的何雁啊!此时,你在哪里呀?
丁建成在这边的审讯室里呼唤着他心中的何雁,而另一个审讯室里的王林却大声地与警察说着话:“没错,我看过,是看过那本书。那有什么呢,不就一个手抄本的《第二次握手》吗?但是,我不知道这书是谁的,也不知道这书是谁抄录来的。我还可以告诉你,整个青山大队除了丁建成以外,所有的知青全看了,有句这样的话叫法不责众不是?”
“为什么丁建成没看呢?说说。”那边的警察觉得奇怪了,他用疑问的眼神看着王林。难道王林说的这个丁建成还真能抵制那样的一本年青人都喜爱的书?或者说,这本书就是那个丁建成弄来的?他不看,是不是意味着在此之前他早就看过了呢?
“不为什么,只是因为他与我一道上山烧木炭了,没有机会看啊,也没有轮到他。”王林也没有撒谎,他是借着下山参加被培养入党对象的一个培训班的机会,利用几个晚上的时间从知青们手中弄来读完的。当他再次上山来到烧木炭的工地与丁建成说起这本书时,丁建成一头雾水懵懵懂懂地看着王林,欲言又止。
夜以继日的提审,却没有能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警察们疲劳烦躁了,知青们也郁闷苦恼了。这天晚上警察们喝着白酒吃着红烧肉,满走廊都飘着酒香肉香,可知青们却一天只有两顿酸菜大米饭,丁建成饿了,王林饿了,知青们都饿了,他们嗅着肉香菜香酒香,实在忍无可忍了。王林开叫了:“我们犯了什么王法?我们是知青我们也要吃肉!我们还要喝酒!放我们出去!”
王林刚喊叫完,赵超和其他知青们也开始大喊大叫起来:“抓抄录书本的人啊!怎么把我们弄来几天都不让我们回去?不能张冠李戴呀!我们要吃饱饭!我们也要吃肉!我们还要喝酒!”一时间喊叫声此起彼伏,一个小小的派出所顷刻间就被知青们的喊叫声掀翻了天,一时间,森严肃穆咄咄逼人的派出所沸腾喧嚣起来了。
所长和教导员出来了,他们大声地呵斥着那些喊叫的知青:“闹什么闹?哪来的肉吃?你们是知青是农村户口,有肉票吗?这是计划物资不知道吗?还吃肉喝酒呢,饿你娘的几天又怎么样!”
“什么?你居然还敢骂我们的娘了?放我出去,你******什么证据也没有凭什么骂我们,你******快放我出去,不然老子要踹你派出所的门了!快开门!”这是赵超的大嗓门,丁建成听得真真切切,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谁如果敢骂他的娘他会与谁拼命的。
可是,丁建成却规规矩矩,他静静地坐在那间临时审讯室里。他知道这时的社会就怕两种人,一是怕像王林这种有地位有身份的,出生于名门旺族,进出于豪宅大院的干部子弟。二是怕像赵超这种出生于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家庭的,不卑不亢的工农子弟,而像丁建成这种黑五类子弟却是:只要是个人就敢欺负他们,他们是:见谁都得让三分。
满嘴酒气的警察,这时还真不敢高声大气地与王林说话了。他们都知道王林的父亲是地区的一个大官儿,只好放着耐心用和气的口气劝说王林,要他不要吵,案件正在处理当中,随即就把王林放了出来,带他一起去吃饭喝酒。酒足饭饱后的王林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隔壁的邮政所,立即就往他家里打去一个电话:“爸爸呀,快来救救我们吧,我们全大队的知青都被那样一本书抓到派出所来了。已经好几天了没有吃过一餐饱饭啊。”说着说着天大的委屈就顺着他那眼泪水汩汩地流了出来。
王峰心痛儿子王林了,电话的那头他:“啊!”的一声,“岂有此理?会上不是说了只抓抄录禁书的原始犯罪人吗?怎么回事?你让所长来接电话!”王峰气愤地在电话里大声吼叫起来,他接着说:“你小子也太放肆了,告诉所长我把电话打到他那里去。”
半个小时后,教导员接完王峰的电话与所长一商量决定马上放人了事:“领导说了,政策有规定,对知青需网开一面,只能抓抄录禁书的原始罪犯,对这些看过禁书的知青不予再追究,好哇,我们还巴不得呢,这本禁书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写了个知识份子谈恋爱,搞科学技术一类的东西吗,山高皇帝远,我们这种小地方有谁会注意,放人!”
供销社,小镇子里唯一的家饭馆里,从派出所出来的丁建成与王林、张建军、赵超四人一顿海吃海喝后,上路回青山大队了。月朗星疏,秋蝉、秋虫、啾唧,蛙声一片。几个知青却像没事似地说说笑笑地行走在回乡村的小公路上。可是,四人当中平时最为活跃的丁建成从派出所出来后,却总是懵里懵懂愣头愣脑沉默不语。说着笑着的赵超却沉不住气了,他猜测是不是在派出所时丁建成被警察打了或者遭受凌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