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的残雪,终经不起春风的吹拂在慢慢地消融,可早春的风,仍然料峭刺骨寒。青山大队的河水却已经被春天的日头催醒了,它在发出希望的叮咚作响声,发出它欢快的笑声。田间,农人们的吆喝声也在此起彼伏。牛铃摇曳着春光,它将摇出农人们新一春的希望。长长的黑夜与短暂的白昼这时在相互轮换更迭。阳光,悄无声息地把白天的影子拉长了再拉长。天蓝了,地绿了,阳光下一片生机勃勃。万物开始复苏了,农人们的春耕大忙季节又来临了。
生产队那头可怜的黄牛一不小心摔死了,它死得很悲壮很惨烈。它吃的是草,可它却笃信虔诚。它昨天还在丁建成的吆喝声下服服帖帖地耕作犁田,它与世无争,可是它死后却还要壮烈地奉献出被碎尸千万块的遗体。耕田的牛儿与人是能够沟通的,牛,在丁建成看来是有感情的动物。丁建成此时已经经学会了犁田和一些技巧性的农活,他经常牵着那头黄牛去耕作,彼此间有一种可以言传的友好,相互间有一种心领神会的默契。
每当黎明前,天尚未放亮时。他用一根牵牛鼻子的绳索穿进那头老实的黄牛鼻子里,这时的牛儿总会友好、规矩、顺从地向他点头致意。他们会一起披着黎明,穿过晨雾,踏着那条古老的石板路慢慢悠悠地走向大山里的垅沟,或爬上陡峭的峡谷穿过山坳,在那里顶着云雾面朝着泥水背朝着天翻耕梯田,开始他们一天辛劳默契的配合。
上午十点,王林会为丁建成送来一斤米饭,此时,丁建成会把牛牵到那些嫩草丛中让黄牛牯去吃个够。然后,他自己也会大口大口地三下两下把那一斤米饭,就着一碗辣椒粉煮大蒜津津有味地吃个净光。接下来,他会抽一支香烟。而此时黄牛牯也会深情地举头朝着他哞哞地叫唤着,它仿佛在诉说着:建成啊,我的伙伴,你也是个苦命的人儿呀。
而此时的丁建成却真的会大声地对着那头黄牛牯吆喝几句:牛啊牛,你快快再吃几口草,马上就要接着下田了。黄牛似也能听懂他的话,哞哞地回应他几声,顺从地大口吃着那些鲜嫩的草。接着丁建成会再把它再一次牵下田里去,一直要在泥水中折腾翻滚到中午的一点甚至到二点。然后把它放到山里去任它自由自在地驰骋于大自然的旷野中,直到放牛的人发出吆喝声,把服帖、温顺的黄牛呼唤回到牛栏中,结束它一天的辛勤劳作。
夜间它会恬静悠闲地咀嚼着农人送去的稻草,在短暂的歇息中等待着丁建成再一次与它为伴。啊!农人,农人与牛,农人与稻草,就是这样世世代代地与田土与青山与天地一同企盼着风调雨顺,像薪火一样在燃烧的苦难中传递着希冀,在大山里一辈辈繁衍着他们的后代,一代代延续着生命……
牛摔死了,但放牛的人是个贫下中农,自然是不存在阶级斗争的,但她还是被生产队扣掉了一个月的工分。接下来就是生产队里传统的共产主义生活,他们把那头摔死的牛开膛破肚大卸八块,用几口大王锅把牛肉大块、大块地煮熟后切碎,队长会安排保管员打开队里的粮仓碾米,用同样的大王锅煮饭。再苦再穷,这时他们也会去买回几十斤劣质的散装白酒,一顿大餐准备就绪了。牛肉分为三等,上好的牛肉,一般的牛肉,腩牛肉。所谓的腩牛肉,就是牛的内脏和那些不容易嚼烂的牛筋牛杂等东西。生产队要分三餐将全队的社会员们聚集起来享受美味佳肴。
准备工作忙碌了整整一天,就有很多的人饿了一整天。目的是留着一个空空如也的肚子去吃队里免费的大餐。有些人饿得实在难受了,就伸手去抓案板上半生不熟的牛杂吃。还没等队长去敲响那口平时催社员们出工的钟,全队的男女老幼六七十人已经坐满了队部的几张大桌子。饥肠辘辘的他们已经受不住了,咀嚼声骤起,顷刻间似有千军万马,如山呼海啸,狼吞虎咽的人们开始大吃大喝起来,很快就有人放下了碗,很快也就有人醉倒了,猜拳的口令声振聋发聩,响彻屋宇,一浪高过一浪,大王锅里的米饭很快也就见底了,几十斤低劣的白酒喝干了,大桌子上杯盘狼藉,酒水四处散溢。醉汉们呕吐的污秽全是低劣的烧酒、牛肉和饭食,肮脏的污浊物遍地都是,最为滑稽的是那几位饿了整整一天的年轻人,他们饿极了吃得太多,最后把腰间的皮带也给撑断了。
这时他们会在相互讥笑对方时找一些捆柴的藤条来代替腰间的裤带,并不时地嬉戏打闹起来,第一顿被他们称之为共产主义的大餐就这样结束了。知青与农人们一起目睹和感受着农村生活的疾苦,知青们亲身体验到农村所谓的吃公家,心中既不难受,也高兴不起来。而此时的丁建成却还在为那头温顺的黄牛牯凄惨的命运而哀叹,他与那头黄牛结下的情感以至让他不敢也不愿意去吃这头牛身上的肉。
第二天中午的吃公家却没有了白酒,但还是那样的等同于开仓放粮似的大王锅煮饭,昨天夜里喝醉了酒的年轻人,照样大块吃牛肉,大碗吃米饭,他们根本不记得昨天晚上曾醉得一塌糊涂。昨天夜里几个把裤腰带撑断了的年轻人也早早地系条布腰带来吃中饭,这样,吃大了肚子放一放又可以继续吃,晚上,就不需要再回家里吃自己家的饭了。
第三天的吃公家,腩牛肉都已经不够吃了。只好就由各家各户派来一些小菜凑合着吃,终于,农人和知青们就这样在三天内把一头硕大的黄牛从头到脚吃了个精光。这种赈灾似地开仓放粮煮大锅饭的做法由来已久,司空见惯。储备粮本就为灾荒而准备,粮食短缺饥肠辘辘的知青和农人们,甚至希望每年都有那么几次耕牛被摔死、冻死之类的事情出现,他们才好有机会在一起吃上几餐公家的饭。这种农人和知青们见怪不怪的做法,自有人民公社起就慢慢地延续下来,已经好几十年了。
大锅饭在青山大队留下很多酸辛凄凉的回忆,留下一串串前后不同的两段顺口溜。从前的大锅饭没有吃得太久,就把山上的树木全砍光了,把农户们家里的铁锅、铁鼎罐也溶解成了半生不熟的铁疙瘩。那时的大锅饭吃贫了集体,吃瘦了农人,再也吃不下去了。青山大队的一个贫下中农告诉知青们说那时的大锅饭饿人:“大锅饭,荒!荒!荒!一两大米煮出半斤稀巴饭,上一回厕所就光!光!光!出工不出力,伸直腰杆,站!站!站!”而这时的大锅饭却不同于从前的大锅饭了,这时的大锅饭被他们称之为一种“打平伙”一样的,但却是不需要自己付出丝毫既美又好的一件事:大锅饭,焦粑黄,不要自带一两粮,大锅饭,甜又香,带个嘴巴吃个爽。不吃白不吃,吃了等于没有吃,大锅饭,香!香!香!撑破肚皮,灌满肠,出工不出力,树脚下歇歇气,鬼都不得管,大锅饭,想!想!想!个个都可去偷懒,人民公社的大锅饭,千秋万代也吃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