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他死得早,我真不该同意你下乡,其实拖一拖也是能够抵过去的,你大伯的女儿不就没下?你看这里的条件真的是太差了,而你一个女孩子,唉,我真的后悔了,说得那么好的一个地方,怎么会是这样啊?真不知日后你怎样去面对。”
一阵沉默后,女知青说话了:
“妈妈,你不要说了,我不下来弟弟就必须下。他那身子骨比我还单薄,妈妈,我是姐姐呀,我比弟弟大了两岁多。我能看着他来这里吃这份苦头吗?你的身体也不好,你就别为我过分地担忧了,明天你就回去,要注意和保重你自己的身体,有病一定要去看,千万记得吃药。”
“我知道,唉……这么高的山,这么荒凉的地方,回家一趟也千难万难,要不我回去让你大伯再为你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早点离开这里,唉!”
“妈妈,你怎么了?才来一天呀,二十四个月才是最低期限,你忘记了?妈妈,你别说了,人家能过,我怎么就不能过?早知道你这样还不如别来送我,真烦人。”
这时,隐约可以听见那对母女轻微的饮泣声。伴着一声长长的叹息,主席台的地铺上那些睡得不踏实的人儿,身体折转时发出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可下面地铺上的这些年轻小伙子却呼吸匀称,高大威猛的赵超正鼾声如雷,他们早已经进入了美梦中。
“妈妈,你别哭出声来,会吵醒人家的,啊。”女知青在小声地提醒忧伤的妈妈。
饮泣的声音抽抽搭搭,慢慢地上面那些尚未入睡的女知青也开始受到母女俩悲悲戚戚的感染。有着同样命运的年轻人,都是刚刚离开父母,来到这陌生贫穷的地方,想着昔日在父母身边的温馨,想着昨夜父母们的叮咛嘱托,想着这未来命运的不可知,想着那些领导动员他们下乡时,把这广阔的天地说得天花乱坠。而眼前他们看到的却是如此的荒凉,就像是那《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一样荒诞不经,他们顿时就有了一种被欺骗的感受。曾经的那一枕黄粱是那样地幼稚可笑,此时,这一落千丈的命运真让他们心寒。想着曾经美好的梦幻已经不大可能再实现,想着她们完全有可能在这大山里呆一辈子时,她们仿佛被眼前的清苦寂寞吓怕了,饮泣声竟然一阵紧过一阵,把下面睡眠中的小伙子们也吵醒了,把他们弄得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本就十五六岁,十七八岁的这些并未经受过任何风雨的年轻人,怎经得住如此有共鸣的挑逗声,饮泣声慢慢地转变为抽泣声,一浪高过一浪,瞬时就转变成了大哭声。嚎啕大哭的声音里有男有女,夹带着那些送行的爹娘们的哭泣声和劝慰声,女青年的哭声凄凄惨惨,柔肠寸断。男青年的哭声戚戚无奈,感叹悲壮,嚎啕大哭的声音终于还是感染了王林和张建军。他们也莫名其妙地跟着饮泣抽泣,由抽泣到放声大哭起来。一时间,那座大礼堂汇成了泪水的河流,哭声的海洋……
大礼堂的哭泣声此起彼伏,这一拨年轻人哭够了,另一拨年轻人还在不停地大声地抽泣着。终于,在经过了长时间地抽抽搭搭后慢慢地平息下来。丁建成却似乎毫无感觉,他虽无睡意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于对这种伤怀落泪的事情都已经麻木了,无所谓了。那是因为此类能催生他眼泪的事件太不足为奇了,这样的事情他经历过太多太多。
他的手在摸索着脱在地铺上的上衣口袋,早晨,他记得他的弟弟把一件什么东西往他的口袋里塞了一塞。摸索中他总想起那个比他小两岁的弟弟,一个与他经历过太多苦难的兄弟。手电筒发出的光照见了那包东西,哦,是一包香烟,一包飞鹤牌香烟。另外还有两张十元的钞票和二十斤湖南粮票,看着几样东西,本就被这些哭泣声吵醒了他,此刻已经全无睡意了。点燃一支飞鹤牌香烟,眼前却闪现出他兄弟的那张和善可亲的小脸,想起他那合了又分分了又合,此刻又分开了的总是不能长期相处的亲兄弟。
三年前,丁建成的母亲被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与全家人一起被下放到南边的大深山里,一家人回到了他父亲在南边大山里的老家。那时的丁建成尚未满十五岁,初中都还没毕业,而小他两岁的兄弟还只有十三四岁。为了生活兄弟俩来到大深山里砍柴卖,以维持最基本的谈不上温饱的生活。那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在那里发生的一件事情让丁建成永远也无法忘怀。那一天,他与兄弟将一车刚弄好的总在两千斤重的木柴往山道下运送时车子翻了,而很不幸的是车子和车上的负重都压在了弟弟的身上,他被眼前巨大的灾祸吓得慌了神,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兄弟解救出来,他只能大声地喊着叫着:
“老二!老二!我的兄弟。”可四处却悄无声息,只有他的喊声在大深山里空谷间震荡,回音告诉他这里是无人区,谁也帮不了他。怎么办?怎么办啊?他反复地在心中问自己。而奇迹,就在那一刻出现了,年龄尚幼的兄弟居然把整个车辆掀翻起来,随着一声巨大的响声,车子与几千斤木柴哗啦啦地翻下了垅沟。他,那小小年龄却十分可爱的兄弟居然毫发无损地跳了出来,那一刻,丁建成激动万分地把兄弟揽入怀中。
兄弟俩面对一场惊心动魄的灾难居然没有哭泣,相互间露出两张灿烂天真的脸在对笑着。他们当时记住的还真的只有垅沟下面被水泡着的车和柴,天黑了,他们终于将垅沟里的车和柴一起弄回了工棚。夜深了,悄无声息的山沟工棚里只有他和他的兄弟,他在怜爱地抚摸着辛苦了睡着了的兄弟的那双稍有血痕的脚丫时,想起白天的惨状和悲苦的命运时,终于还是禁不住地痛哭失声起来,那是怎样的一种艰辛?那是怎样地在用生命换取何等低廉的生存?那是怎样的一种让他难以忘却的震撼?他反复地在心中问着他自己。可是,谁也不能回答他,长夜静悄悄。
香烟在丁建成指间慢慢地燃烧着,缭缭香烟像云像雾,把他的思绪再度带入南边的深山,那些揪心的场面在丁建成眼前闪动着,那个山里人用一块肥肉在烧红了的铁锅中抹一抹,借猪油的香味煮白萝卜的场景不时在他眸中飘荡。
大山是壮观美丽的,那里山青水绿群山环抱,因交通不便直到七十年代初仍旧因闭塞而保持着山寨独有的一份纯净,大山里参天大树避日遮天,终日不见阳光,处处流水潺潺甘洁清甜,小镇叫“三江口”,村庄叫“蓝田水”。他与同胞兄弟,与手足,与他今生的依恋就在大山里一起朝闻露水清香,夕听虫草啼鸣,夜摘星辰月亮般地在那里一呆就是一年,直到第二年的春天他的母亲终于盼来了落实政策的春风,那一缕春光是那样的妩媚,及时地照暖他们家里每一个人的心田。
让人遗憾的是,那一缕妩媚的春光却并没能照在丁建成的身上,它把丁建成和他朝夕相处同床共眠十几载的兄弟俩从此分开。他像被一头雾水罩住,那些天的他痛苦之极,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刚满十六周岁,按当时的政策是不能与母亲兄妹们一同返城的,他无可奈何偷偷地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丁建成强忍着泪水送他的母亲和弟妹们上路了,当母亲左手牵着他年龄尚幼的妹妹,右手提着仅有的一点行李就要上车离开他时,他的兄弟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了,看着他们一步一回头,返头看着可怜兮兮的丁建成孤独地伫立于一旁不能与母亲兄妹们一同返城时,他们的眼光在怜悯着丁建成,他们在心疼丁建成,而丁建成的心中也好痛好痛。
丁建成赶紧催他母亲兄妹们上车快快地离开,不然他会忍不住伤心哭泣的。汽车,起步扬尘而去。那一刻,他的兄弟建中把头伸出车窗外向他招着手。眼看载着母亲和亲情的汽车消失在弯道的尽头,丁建成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一个时辰也没有爬起来,任由泪水狂涌而出……
第二年的春天,丁建成与母亲兄妹们分别一年后,终于接到了来自母亲的一份催他赶快启程回家的电报。那份喜悦让他至今难忘,他匆匆备好行装第二天就来到县城,离开了那座他生活了近两年的大山深处。当汽车载着他在弯曲的山道上盘旋时,他静静地闭上了双目沉浸在一种不可言状的遐思当中。他想到了分别已久就要相见的兄妹们,想到了他慈祥的母亲,他还想到了刚刚离别的善良淳朴的山里人。那些清癯干瘦的面容,那些老人们脸颊上的沟壑纵横,以及他们灶堂里熬出来的发苦的浓茶,他们用柴火烘烤出来的香喷喷的糯米糍粑和熏得发黑了都还舍不得吃的腊肉。那些对他有恩的人,一张张笑脸总在他眼前跳跃着。那些善良淳朴的人,从一出生就在大山里,他们是走不出大山的。他们甚至从来也没走出来过,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从未有过憧憬,从未有过期望。他们,就这样淡定自若世世代代地在大深山里生活着繁衍着……
野人般的生活终于结束了,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丁建成,一个清瘦懵懂的小伙子又回到了他被迫离开两年多的这生他养他的出生地。十四岁多离开这里,当他再回到这里时已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青年了。大山里的艰难困苦,世道的沧桑,人性的险恶已经把他敲打得超于了一般同龄人的成熟,此时的他有着非常坚韧的独立生活的能力,有着强于一般人吃苦耐劳的韧性。
分别一年了,可他却在大山深处历经千难万险,苦熬苦撑了近两年的时间,一年来,他再一次吃到了母亲亲手煮的第一餐饭食,零距离地与母亲兄妹们接触,看到母亲脸上露出慈爱的微笑,看到兄弟在为他前后忙碌着,把他早为丁建成准备好的几样东西拿来,那种血脉亲情之间不需用语言传递的情感迅速传遍了丁建成全身上下。他把母亲给他买的新茄克衫穿上,把兄弟给的皮带系上,把他兄弟给他买的回力球鞋穿上,从里到外全然簇新。那一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一种幸福,那一刻,头上的那一片深邃的天空仿如因他们全家人的团聚而变得湛蓝湛蓝。
可是,时代却总像是在有意地捉弄着这个年轻人,此时的丁建成虽已不再孤单,却又再一次无奈地离开了他善良的母亲,离开了那个让他梦寐萦怀着的手足同胞。离开了他那虽贫穷却也还温馨的家,从南边的大山里回到这座古老的山城才几个月,命运又将他撵赶到东边的这座深山老林。
东方已渐渐发白,那些知青们凄凄惨惨的一夜,让丁建成魂牵梦萦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天亮了,他们将被分配到各个生产队去。“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可是,等待他们的那块广阔的天地真的有那么广阔美好吗?而丁建成他们要去接受的再教育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教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