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绿皮车厢里面被五颜六色点缀着,不见了,激情燃烧岁月里年轻人青一色的草绿。不见了,全国江山一片红的年代里中年人青一色的瓦灰。这些为生活劳碌奔波的人,开始从僵化了几十年的思想意识中觉醒,头脑中慢慢地萌生出经商理念。此时的人们正张着一双双渴望的眼睛,从这个花花绿绿正游动着的小世界里,提前感知到曾经闭关锁国的泱泱华夏南面的那道门,正渐渐向着世界敞开,从那条窄小的缝隙中吹进来一阵暖风,那里早于全国,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朝气蓬勃的大市场。可这时坐在车厢里面的张建军却是一副颓废、沮丧的神态,他的心中却五味俱全,南面的那道希望之门,就在去年向着他关闭了。而今天他要去的又是南边,是一个从未去过的陌生之地,他在想,这一次我要去的南边能让我成功吗?可我这兜里揣着的却是我的生家性命啊,哦,不对,这里还有老兄丁建成的全部积蓄。我要成功,我只能成功,不能再失败了,要不然,我的面前,我的脚下就无路可走了。
张建军背靠座椅面朝南,与正在往南行进中的列车保持着同一方位。窗外有一片片白云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中飘逸,四十九次特快列车驶过秀丽蛮荒的五岭山脉,进入广东境内的大瑶山地段。险峻挺拔的瑶山兀然矗立于眼前,唉,多少年前,祖辈们就是从那条陡峭贫瘠的小道上拾级而下,从苦难中走向苦难的。瑶山在张建军的眼前匆匆闪过,那里多么旖旎秀美呀,瑶族,我张建军是你的后裔呀!可是,与我有着亲情的瑶山啊,却是被这古老国度遗弃的一隅穷山恶水,瑶族,我的祖先们就是被这封建强悍的种族歧视割据分裂了的?这个与我血脉相通的弱小民族啊,他们只能在这样的一个旮旯角落里,找一块不毛之地一代代传承下像我这样不中用的子孙?不!我不能枉为他们的后代,我要成功!我一个瑶族后裔一定要为家族争光,为我们的少数民族争口气。
列车就要进入广州火车站了,望着这座美丽的花城,张建军想起那个长发飘飘的知青兄弟,我们的一个知青兄弟朱小明不就在这座羊城吗?可是,此前建成兄曾交代过自己最好不要去打扰那个也不太走运的老哥朱小明。那是因为,朱小明也正为走进中山大学的那道校门而多次参加高考,可他那高傲的心智却让他屡战屡败,他正颓丧着呢。唉!我太不争气了,这命也太苦了,不然这时的我,不也与赵超一样在香港那边的自由世界里活得潇洒自如了吗?
准备下车的张建军起身向车门边走去,有人擦身而过,裤兜里的一千元钱顿时让他好一阵紧张,张建军用右手紧拽着裤兜,他怕遇到扒手。可昨天夜里父亲拿出八百元钱时说的那段话却在耳边回响,场面又浮现在眼前,那些话如鞭子在抽打着他,让他在悲哀中自责着:“你还要我养你到什么时候呀?放着好好的一个工作你却不干!你本事大呀,你有多大的能力呀?想着去香港,我还想去美国呢!去得了吗?”
唉!怎么能怪父亲呢?他老了,他不懂得时代正在进步,那样的一份工作不值得去珍惜,兄弟们多明事理呀,昨天夜里丁建成学校宿舍里的那一幕刹那间却让他感动起来:
“活人,怎么能被尿憋死!一个人不可能总不走运啊,多少人没工作?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嘛,去吧,自己去闯出一条路来,全拿去吧,我就只有这么多了。”丁建成拿出他仅有的二百无钱,这已经是他个人的全部家当了。
他把知青时代用一百二十元钱购买的一块“上海牌”手表,以一百元钱的价格在寄卖行里卖掉了,他要为张建军凑足二百元钱,把这些钱全部交给了张建军后他自己身上已经没有几个钱了,这时在学校读书的他虽拿着三十几元的工资,但并没有多少钱剩余,前面一年多的时间里,知青兄弟们偷渡逃港时他慷慨解囊,用脸盆在食堂里打饭,那时,他常常入不敷出,可是,张建军是知青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兄弟呀,他能不帮吗?。
夏日炎炎,骄阳似火,汗水湿透衣襟。头都转晕了的张建军终于经过五十几小时的车旅劳顿后带着他的一千元钱,到达了经街坊指点的这一方风水宝地,可信中说好接待他的人却去了近海接货:
“湖南头,他在不在都一样,我手中也有货,要多少?说话。”海边的一个小镇,尖嘴猴腮的汕头矮个子青年要抢着与他做这第一笔生意。
“哦,我是与他约好了的,还是先在这里等他吧,明天我再来。”张建军听说过这地方行骗敲诈勒索不务正业的人很多,他在心中提醒自己千万要小心。
“也好,不过湖南头,你等他至少得等一个星期,或者更长。”矮小黑瘦的的汕头青年掏出一大把电子手表,在张建军眼前一晃。
“怎么会要这么长的时间呢?不就去海边接个货吗?你的货什么价?”张建军本想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等两天,但一听约好的人要一个星期后才能回来,急着想赚钱的他六神无主了。
“老哥,你说得太简单了,出海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呢?我说的一星期是正常情况,这是走私货物呀,弄得不好人才两空,生命被打水漂的事多呢。”他的一双小眼警惕性很高在左右环顾,小心翼翼地将此道的艰难告诉张建军。
寻思着要在这样的地方等一个星期,如果万一不凑巧还有可能等得更久,张建军心中有些毛起来了,这一天的吃住开支也不是小钱啊,何不就与他谈成这笔生意?
“冇问题啦,我与出海的老哥也是本家亲戚来的,不会害你啦。”他再一次向张建军凑近,并亲近地递来一支良友牌香烟。
初出茅庐不知世道深浅的张建军急功近利,终未识破对方的尔虞我诈,一路都在提醒着自己要防患于未然的理智彻底被急于求成的利欲击垮了:“说数!”
“五十元一块,十送一。”只见矮个子狡黠地一笑,开出一个天价,他想一口吃出个大胖子。见对方开价过高,张建军转头就想走,这时对方一把拉住他:
“大哥,一回生二回熟,交个朋友,我再让点利给你回家喝茶。”
“三十五元,不要你送一。”张建军的心里底线是四十元。
“四十五元,不送一。”
“一口价,三十八。”
“一口价,四十二元,不成你走人,成了晚饭‘东坡茶楼’我做东。”对方像是孤注一掷似的,不会再让一分钱了。
三十八元?对方见张建军竟然能开出一个他想象不到的好价钱,心中一阵阵高兴,他用单价不到十块钱弄来的十足的水货竟能有这么大的赚头,这是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到的,但此时的他还不想急于成交,他在揣摩张建军的心理承受能力,看能不能尽可能地在这个湖南仔身上多赚一把。
张建军其实并不了解电子手表在这里的行情,他只是听街坊们说到这里的电子表弄回去是很有赚头的,关于质量他却更是生疏,还有路上的风险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不知此时码头车站就有相关人员把守盘查,一旦查出来是会没收的,短暂地沉默后,张建军却想急于成交了:
“晚上还有车到广州吗?”他想尽快赶回去。
“坐什么车呀,大佬乘船呀,看香港的夜景啊,你不知道?”
对方顺口丢出的一句话,在张建军听起来却很不爽,“香港”这两个字曾经是那样的亲切,可此时的他就是为了投奔香港那温柔的怀抱而伤透了心,那个充满希望的地方让原本坚强的他变得有些脆弱了,这时他真厌恶香港了。
“唉,老弟你不知我就是从那里被遣送回来的,还去看它?”
“不气,不馁,人生大把机会,你会成功的!大佬!”对方一句广东普通话,一句纯广东方言,他伶牙俐齿十分乖巧地把握到失意人的心度,他恰到好处的慰藉让张建军痛痛快快地在四十元整的价位成交了这笔电子表生意。可是,张建军却留了个心眼,付款时却只肯要十只手表,他还是怕万一有假就全完了,八百元钱可是好几年也赚不回的一个大数字呀。
晚饭后没有了开往广州的长途汽车,住一晚一是要掏钱,二是这四百大几换来的走私货物安不安全啊?何不就听这小子的乘船回广州呢?没有能成为香港的良民就在船上用一双眼睛看看吧,买了一张船票张建军登上开往广州的轮船。可是,这张船票却差点让他跳下了那深不见底的苦海之中。
汽笛像哭似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轮船,载着张建军的发财梦缓缓启动了,疲于奔命的张建军劳累之极,终于在三等仓中酣酣入睡了。梦,随着那咸咸的海风飘然而至。梦中,张建军从他阴暗潮湿的深深陋巷搬进了一栋带花园有游泳池的别墅,阳光明媚下母亲正在用她那双苍老的手浇灌着门前的鲜花,绿草坪里有婀娜多姿的人与他牵手相伴,父亲不再说自己没用他在一张小石桌上怡然自得地咂着一口满足的小酒。梦中,张建军开着一辆桑塔纳轿车行驶在回青山大队的公路上,副座上就坐着丁建成,轿车里的录音机唱着的是: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飞到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