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才认出爸爸,他才五十多岁,就已经白发苍苍腰背佝倭了。望着瘦了许多的老爸,我的热泪一下子挂满了双腮,慌忙跑了几步迎接父亲,但是来到父亲面前我却未能像电影里那样扑到他怀里,只是接过了行李箱嗫嚅地叫了一声爸爸……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爸爸伤感地点点头我早该来的……”
我歉疚地低下了头,来普爱山庄当孩子妈妈的事,我并没有告诉父亲。长期的孤独生活使我们都不善于表达感情了,爸爸尽力做出轻松的样子笑道:“一进大门,我刚跟人打听你,这几个小家伙正在门口玩,跑过来问我是谁,我说我是肖晶的父亲,他们就亲热地叫姥爷!哈哈哈,我一下子有了这么多外孙女外孙子。”
来到家里,梦虹懂事地去沏茶,我领着爸爸楼上楼下参观了每个房间,回到客厅他哄着孩子们讲故事。没想到,父亲还是个出色的好外公,孩子们一下子都喜欢上了他,连性格乖戾的唤弟都亲昵地依偎在他身旁听故事。
这些故事,我小时候爸爸都给我讲过,听着听着我就躲进厨房里落泪。那时候他曾是个出色的父亲。自从您去世之后,我们父女之间阻断了倾心交谈的渠道。现在,他一定是听说了我的生活选择,赶来弥补他内心的歉疚。其实,我何尝不是苦于无法弥补对父亲、对您的歉疚呢?
爸爸带来的手提箱里,都是我小时候的衣服,从婴儿服一直到我十二岁穿过的各种衣服,爸爸都珍藏至今。想到这是爸爸对我深深的挚爱,而我竟始终躲避着他,我真想扑到父亲怀里大哭一场。当年爸爸和您的工资很低,买不起漂亮衣服,但您手很巧,从选料到裁剪缝纫都是您亲自动手,踩着缝纫机给我做了一件又一件花衣服。其中,有好几身衣月艮现在梦虹唤弟穿上正合适,美得她俩又蹦又跳,可惜剩儿他们三个是男孩子,爸爸说小一些的衣服可以送给山庄里其他孤儿穿。抚摸着您千针万线做的衣服,如同看见您的慈颜,妈妈呀,今世今生我如何才能卸下悔恨的重负?
爸爸说下周要带孩子们进城逛游乐场,引起孩子们的欢呼。看来,是孩子们拉近了我们父女之间的距离。以后,我要逐渐学会做个好女儿,照顾好爸爸的晚年生活。
爸爸没有问过我的婚姻问题,对于我为什么决心走了这条路,他只是以沉默表示理解,为此我很感激他。如果他像一般做父母的那样刨根问底地问我为什么不嫁人,有没有爱上过什么人,会使我更加难堪。爸爸是个很守旧的人,我怎么能够说我爱上的温浩宇是个有妻室而又无法离婚的男人呢?提起浩宇来,我只能对您诉说我心中这份难以泯灭的痴爱了。为了逃避他,也为了逃避我自己,我才躲到普爱山庄来。
亲爱的妈妈呀,你的女儿已经三十五岁了,可我对人世间的男女之欢仍旧茫然无知,这场爱情悲剧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今晚,爸爸和我们全家祖孙三代吃了一顿团圆饭。郭山梅也来帮厨了。山梅成了我的好朋友,是我不幸中的大幸。可意常常莫名其妙地受伤,每次都是山梅来给他冶疗。此事不能让田淑贤知道,凡事山梅都有个担待。田淑贤不喜欢我,对山梅也不信任。其实山梅对医务工作非常认真负责,对孩子们很有耐心,也没有得罪过田淑贤。听山梅说,只是因为她除了身份证和医专毕业文凭之外拿不出履历挡案证明,田淑贤就不打算正式聘用她。要不是石院长决定再延长她一年试用期,田淑贤就下逐客令了。虽然是好朋友,我也不好意思问山梅,为什么她老家迟迟未寄来证明呢?看来她和我一样也有难以启齿的复杂经历,她几次想告诉我什么重要的事情,都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即使是好朋友之间,我也绝不打探人家的隐私。山梅是个诚恳善良的人,她不愿意或者不敢泄露往事,一定有她的理由。我不是也有不敢对任何人讲的不光彩的过去吗!
记得有一篇文章中说,女人的心是一口深井,这话一点也不错。
初夏来临了,妈妈山上嫩绿的丛林变得油绿苍郁。山花追随着春风而去了,枝头结出了青青的杏子、毛桃、海棠、李子、山梨,核桃树宽大的叶簇中也隐约可见碧绿的嫩核桃。
熏风吹拂,昼长夜短。山庄里的孩子们除了上学就在院子里嬉戏。因为互相接触时间多了,也难免发生一些纠纷。好几家的妈妈都来找肖晶告状,让她管好唤弟。唤弟经常欺负别的孩子,打架骂街比男孩子还粗野,收养了这样一个女儿真叫肖晶头疼。
唤弟还有许多怪毛病,喜欢虐待小动物,捉了蜻蜓描掉肚子,捉了蝴蝶撕碎翅膀,捉了毛毛虫放人别的女孩的脖子里,吓得她们哇哇大哭。她在男孩面前也要称王称霸,为了一点小事就和他们形成一场恶斗,动不动就咬人踢人。因为她长了一对尖利的虎牙,咬住人不撒口,孩子们骂她“狗牙”“狼牙”,见了她就躲,都不喜欢和她一块玩耍。
五号楼的谢圣莲带着孩子们回娘家,新认的舅舅送给孩子们一只出生不久的长毛小叭狗作为礼物。这只漂亮的小狗名叫贝贝,成了山庄所有的孩子的宝贝。贝贝跟着孩子们跑啊跳啊,还学会了表演各种节目,为孩子们的生活增添了欢乐。孩子们争先恐后疼爱贝贝,连六姨谷幽兰的小儿子亮亮都懂得把好东西留给贝贝吃。亮亮是出了名的小馋猫,谁都休想从他手里要出东西来,可他对贝贝却毫不吝啬。不知为什么,唤弟连贝贝都不肯放过,总以折磨它取乐,变着各种法子虐待它。贝贝一出生就来到山庄受到孩子们宠爱,它讨人类毫无戒心而只会亲昵,因此唤弟很容易引诱它上钩。只要她逮住它,就远远地把它扔到湖水里,看着它吃力地游上岸。她抓起湿漉漉的小狗再扔,再看着它惊叫着游上岸,再扔……她还喜欢把它放到高高的树杈上,她自幼生长在山区,练就了猴子般爬树的本领,而贝贝是小狗不是小猫,只会舀哆嗦着在空中嗷嗷哀叫了。要不是孩子们赶来解救贝贝,可怜的小狗早就丧命了。
唤弟在孩子们中间成了众矢之的,肖晶也就成了妈妈们埋怨的对象,时间长了,要她管好唤弟的呼声越来越高,她无计可施,只好请教研究儿童心理学的展晴了。
她找展晴商量对策,展晴摇头叹道:“我跟着刘教授编写《儿童心理初探》时,作过广泛的社会调查,还真没有见过性情如此怪异的女孩子。我想……是不是她妈妈死得早,没有人教给她女孩子应该有的温柔,细心,比如说家务活呀,针线活呀,绣花儿呀,剪纸呀,练一练这些活儿,是不是能把她的野性收一收呢?”
肖晶思忖道:“一上来教她做太细的活儿,怕是她没有那份耐心,再说,我也不会绣花什么的。我倒是会织毛衣,先教教她织毛活儿?”
展晴拍手笑道:“好,织毛衣很能磨性子,使人安稳下来。明天周末我回市里,给她拿个大洋娃娃来,我家有许多好看的洋娃娃,送给她和梦虹一人一个。我再去买些毛线,毛衣,还有毛衣时装图样。先教她们给洋娃娃织衣裙,这样可以培养爱心,女孩子都天生地喜欢洋娃娃,当小姐姐,甚至幻想当小母亲。只要唤弟不出去野跑,爬房上树打架骂街了,咱们再帮她补功课。”
肖晶十分感激那就谢谢你了!”
展晴爽朗地表示:“谢什么,我是辅导老师,这也是我的职责。”
果然,下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展晴开车从市里回来,兴冲冲来到六号楼,打开旅行包拿出两个一米高的大洋娃娃,都是金发碧眼,长睫毛会眨动,使劲按肚子会发出哭声,弯一弯它的腰,它会说“How are you?(你好!)”,抬起它的双臂它会说“I love you!(我爱你!)”这样精巧的洋娃娃,肯定是舶来品。
肖晶惊叹:“哎呀,太漂亮啦!这么贵重的洋娃娃,怎么舍得叫孩子摸脏了!
“娃娃嘛,就是给孩子玩儿的嘛!美国的亲友们知道我喜欢洋娃娃,总给我寄来,家里都快放不下了!”展晴说着,又从提包里拿出各种色彩的毛线和十几支毛衣针,又拿出三杷玩具手枪这是给三个男孩的。”
肖晶过意不去地致谢:“这可太叫你破费了,怎么还给小子们买手枪呢?”
展晴笑道:“这可是涉及儿童心理了,要送礼物,必须每个孩子都有份,以免某个孩子觉得自己受冷落,嫉妒收到礼物的孩子。”
肖晶点头领悟:“你想得真周到,以后我也得注意这一点。”
孩子们上学的上学去了,玩的玩去了,她俩商量着把礼物放在每个孩子的床头,让他们回来有一个意外的惊喜。
可意和石头还没有到学龄,为了不使他俩提前发现,肖晶锁上了孩子卧室的门。到了下午,大孩子们放学回来了,肖晶笑道:“上楼回房间去,看看有什么!”
五个孩子争先恐后跑上楼去,随即传来一阵欢叫。肖晶跟上楼来笑道:“这是展老师送给你们的礼物,喜不喜欢?”
孩子们齐声叫喊:“喜--欢!”
肖晶又说:“晚饭以后,咱们去谢谢展老师,好吗?”
“好--”
三个男孩挥舞着手枪跑下楼到外边玩军事游戏去了,屋里只剩下两个女孩子。肖晶拿起了毛衣针和毛线说:“看,这些毛线多漂亮,愿意学织毛衣吗?”
梦虹表示愿意,唤弟没有说话,只顾按娃娃的肚子,一会儿要它笑,一会儿要它哭,它说英语时,唤弟问:“她嘀里嘟噜说的什么?”
“她说,你好!我爱你!让展老师教你们英语,好吗?”
梦虹点点头好!”
唤弟却说这太难学了!”
肖晶用双手做着织毛线的示范动作:“学英语不忙,你们看,这样钩线,这样起头儿,这是最简单的平针。先学着织平片儿,我再教你们加减针,织领子,袖子,上肩……等到冬天天冷了,洋娃娃就不能只穿纱裙了,你们学着给娃娃织毛裙,外面再套上一件小毛大衣,还可以织小帽子、小围巾、小手套、小毛裤、小毛袜、小毛鞋,怎么样?”
两个女孩都饶有兴趣地学着,不大功夫就学会了起头,织出书本大小的一块平片来了。梦虹心灵手巧,又向妈妈请教如何加减针,织成一条喇叭状的小毛裙,在娃娃身上比试着。唤弟却只学了织平片就不耐烦了,一个劲地按着娃娃的肚子,惹得它哇哇地哭。
肖晶夸奖道:“好,手真巧!学得都很快,今天就学到这里吧!该去做饭了,梦虹跟我去帮厨。唤弟,你抓紧时间补补功课。”
梦虹答应着,把洋娃娃郑重地放在自己枕边,又把毛线和织针放进床下抽屉,跟着妈妈下楼干活去了。
卧室里只剩下了唤弟,她并没有马上去学习室补功课,而是气恼地把刚织成的毛线片拆乱了,把乱成一团的毛线扔到床上,又使劲拍打洋娃娃出气。
其实,她非常喜欢美丽的洋娃娃,从小就盼望着有个洋娃娃。那只是货郎挑到山区去的还不如一根玉米长的小娃娃,妈妈都舍不得给她买。家里穷,哪里有这份闲钱呢!后来妈妈死了,更没有人顾及一个女孩的小小渴望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拥有这么大这么漂亮这么活灵活现的洋娃娃,乍一见到它时心里真是乐开了花。但是,当她发现梦虹也有一个大洋娃娃时,高兴的心情就减弱了一半。她偷眼比较一下两个娃娃,除了衣裙色彩不同,其它地方几乎一模一样,难以找到自己的娃娃比梦虹的娃娃更优越的地方,她心里便来了气,展老师为什么不能只送给我一个人?偏偏也送给梦虹一个?梦虹什么都比我好,长得漂亮,功课好,妈妈,姨妈们,老师们都夸她,立春哥哥也喜欢她,为什么我一样儿也不能占先?为什么她有的我没有,我有的她都有……想起立春,她心里更加气恼,对洋娃娃的满腔喜爱,竟然一下子化为怨恨厌恶了……
展晴和肖晶毕竟都不太了解儿童,尤其不大理解唤弟这样在悲剧家庭生长的山村女孩的变态心理。如果展晴只送给唤弟一个洋娃娃,她会抱着它去山庄各家炫耀,会对它爱不释手,说不定还会像其她女孩一样对娃娃生出小母亲式的温柔亲昵。可是,那样做对梦虹公平吗?
因为山庄还有二期工程开工,向东侧延伸还要盖十几座小楼,明年还有第二批孤儿要来这里生活,石院长把主要精力放在基建工程上了,对妈妈和孩子们的日常管理由田院长负责。
田淑贤叫人把办公楼一层大厅的三面墙布置成壁报展览,上端贴满横幅标语,可惜小舞台后面的墙上挂着银幕和丝绒幕,不然她也会叫人贴满大字标语的。中国大陆的政工干部总是喜欢用标语来作宣传,所以中国堪称世界上标语最多的国家。普爱山庄是外籍人士捐建的慈善机构,院子里和家庭式的小楼里不适宜张贴政治标语,田淑贤就把标语都集中到员工聚会的大厅里来了。她自幼在标语的树林中长大,眼前看不见标语便会觉得空落落的。嘴巴尖刻的肖晶把这里叫作“田院长的标语自留地”,很快地在妈妈们中间传开了,后来互相通知开会地点时,只要一说几点钟在“自留地”开会,大家就会来办公楼三层大厅集合了。
田淑贤叫人布置的壁报展览,分别开辟为孩子们的学习成绩汇报栏、作文展览、绘画展览、手工艺作品展览等等,这些栏目都是展晴和郭山梅编选,办得很活跃,也很有必要。东面墙上是山庄员工工作展览,有《妈妈手记》《儿科家庭医疗常识》《儿童心理初探》《家庭菜谱》《童装裁剪》等等,这些栏目比较实用,也由展晴和郭山梅操办。
还有一项人人望而生畏的栏目,它是一张居于大墙中心位置颇具威慑力的大表格,是田淑贤亲自过问的,图表名称叫作《母爱促进岗》。“母爱”还须人为地“促进”,虽说有些牵强,却也符合山庄模拟家庭的实际,但又加上一个军事化的“岗”字,把母亲当成了站岗的哨兵,细细推敲起来则不伦不类了。由“文化大革命”上朔几十年,先是由于战争后又来自阶级斗争理论的影响,中国大陆的汉语语言发展出现了一个怪现象,喜欢用军事术语来表达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例如把工农商科学技术等行业说成是“战线”,把建设工程,抗洪防旱等说成是“战役”,把对工人的技术训练说成是“岗位练兵”,把报纸刊物说成是“宣传阵地”……这么说来,《母爱促进岗》的名称也就不足为奇了。再看这个“岗哨”的内容,果然充满了火药味儿:田院长把妈妈们的工作成绩和孩子们的考试分数,日常表现,生病与否,卫生水准,伙食情况等等联系起来,每个月搞一次评比。排行榜一经公布,谁先谁后孰优孰劣,赫然在目,这下子妈妈们的心理压力可就大了。
唤弟爱打架功课差衣服又脏又破,肖晶的名次总是扫在最后,这真比打她的耳光还难受。
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只因为这一个野丫头唤弟,自己在各方面做得再好也白搭了……肖晶正坐在家里生闷气,梦虹放学捎话回来,班主任老师又为唤弟的事情请家长去学校。桃李镇中学离普爱山庄有十几里路,山庄每天派班车接送孩子们上学。肖晶只好骑上自行车,趁着老师还没下班往学校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