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四号楼,只有二层楼上杨大妮屋里亮着灯,门窗紧闭,垂着厚重的窗帷。
大妮轻手轻脚地为大家沏茶,展晴和肖晶期待地望着郭山梅,不知她把大家召集来要谈什么重要的事情。
山梅尚未开口就哽咽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大妮默默地递给她一条热毛巾,她擦了擦脸尽力使自己镇静下来,说:“今天下午,我向石院长和田院长提出辞职了,明天我就要走了,请大家来告……告别,今天是中秋节,团圆……可是我举座皆惊。三个女人齐声询问为什么?”
今天一早儿,展晴就进城为山庄孩子们置办中秋节礼品去了。本来石院长想在今晚举办山庄大家庭团圆晚会,但孩子们都想跟妈妈进城去姥姥家过节,又考虑到山庄职员们今晚也要回家过节,石院长笑道:“十五不圆十六圆,山庄中秋联欢会改在明天晚上好了!”
展晴晚上才赶回来,还没见到两位院长,对下午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不解地问广你在这里做得不是很好吗?石院长对你的工作表现非常满意。你真的说走就要走了?”
山梅抹着眼泪点点头。
大妮眼圈一红也陪着掉了泪,拉着山梅的手挽留:“咱姐妹刚处熟了’你可不能走,心里有什么委屈跟大伙说说,俺可不许你说走!”
展晴不相信地反问石院长舍得放你走?”
山梅说:“石院长诚心诚意地挽留我,可这是没法子的事。”
肖晶猜测道又跟田淑贤怄气了?别跟她一般见识!她要是又欺负你,咱们大伙一块儿找民政局去反映!”
“不,不是这么回事!”山梅摇头否认是我自己的原因,“非走不可了……”
此时此刻,石院长在宿舍里也在长吁短叹。郭山梅突然向院部提出辞职,使他深感意外。
今天下午,郭山梅来到了办公楼的院长办公室,向二位院长提出了辞职的请求。她只是简单地声称南方有一家儿童医院聘请她去就职,对辞职的原因并未多作解释。
石院长觉得很突然,惋惜地说:“你在山庄工作得很好,这里很需要你……”
田淑贤却说:“我已经看出来这些天你情绪不好,南方比咱们北方工资高,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你决定了要走,我们也不能阻拦你去奔个好前程。”
石院长本来想诚恳地挽留一下,见田淑贤爽快地答应了,只好表示:“说实话,真舍不得放你走。请你再留些日子,容我们物色到新的保健医生,你们再交接班。”
“我已经为每个孩子建立了一份体检表和病历档案,好让新来的医生心中有数。”郭山梅说完即起身告辞,田淑贤热情地拉住她的手说要为她举行欢送会,她慌忙辞谢:“不要惊动大家了!今天是中秋节,明天又要开联欢会。我希望悄悄地走,走了以后您再告诉大家就是了。”
两位院长听她口气坚决,也就尊重了她的意愿。石院长又关切地说:“让小杜开车送你到市里吧,带着行李搭长途汽车不方便。”
郭山梅连声道谢,抽身便走。
石院长怔了怔。叹息道:“她虽然只有专科文凭,但是有妇科儿科的临床经验,工作认真负责,对孩子又有耐心,我真是舍不得!”
田淑贤总是自以为有高人一筹的见解,劝道:“愿意走,走吧。甭强留!她工作好是好,就是太不敞亮,从来不暴露思想。我找她要在原单位的档案,她说让老家寄来,至今也没寄来,我总觉得她历史上有瞒人的事情。这几年兴人才流动,才会有这种事儿,要是在文化大革命那年头,总得在事先搞个内查外调吧!你注意了没有?刚才她也没说清楚到南方什么地方什么单位去工作,也没有出示对方医院的来信或聘书。像这样来历不清去向不明的人,不留也罢,以免惹麻烦。”她讲得振振有词,石院长知道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只有叹息而已。
晚上,石院长来到二号楼门外,想找山梅话别,并送给她一些纪念品。不巧,山梅和展晴的宿舍窗口都熄着灯,不知道她们到哪里聚会去了。石院长只好惆怅而归,寻思着山梅突然辞职一定另有隐情,心中便生出对田淑贤的埋怨情绪。田淑贤的老伴在市里有些上层背景,他一个小小的孤儿院院长对这位搭档无可奈何,只好张罗着另寻一位有经验的妇幼科医生来山庄工作了。
在杨大妮的宿舍里,郭山梅仍然哭得泣不成声。展晴、肖晶和大妮都急于想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到山梅如此伤心,她们知道此时既不好催问也无从劝慰,只好耐心地等待她自己冷静下来。
山梅拿着毛巾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后已经洗了脸梳了头发神情镇定多了,坐下来郑重地说:“这件事跟你们说不说,我经历了反复的思想斗争,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事告诉大家……这一走不知此生此世还能不能见面,也许我会死在外乡,我不能把这件秘密带到骨灰盒里去。你们知道了以后想怎么办,我不勉强各位,而我要是知情不说,则又是新的罪孽。
大妮一听她的口气如此严重,急忙表示:“二姐快别说丧气话,以后咱姐妹还有见面的日子。你信得过俺们,俺们决不辜负你,天大的事俺们大伙儿接着,有什么话只管说吧!”山梅一扬脖喝下满满一杯茶水,润了润哽咽的喉咙说:“田淑贤给我们老家发了外调函,调查我的来历。现在我原先的工作单位回信了,信已经在邮寄的路上了,明后天田淑贤就能收到了。”
大妮性急地问:“信里会写些什么?”
展晴不解地问:“信还在路上,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山梅说:“我原先的工作单位有一个好朋友,下午打来电话告诉了我。”
肖晶猜忖道:“这么说……你有事怕田……”
山梅点点头,长叹一口气哎!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我的事要是说出来会吓你一跳。现在,我原先的工作单位寄来的证明信上说,那边已经把我按死亡处理注销户口了。我是已经死去的人了!”
“你是已经死去的人了?”
“这是为什么?”
“他们凭什么开出这样的证明?”
大为惊骇的三个女人几乎同声发问。
山梅颤抖着双手打开了提包,捧出了厚厚的一摞信封和一个小包裹,解开了捆扎信封的绳子,她拿起放在最上层的一封信掏出信纸,递给座位离她最近的展晴,示意大家都来看信的内容。她自己仰面倚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眼角渗出了两行晶莹的泪水。今天,到了她不能不向朋友们全盘托出那桩骇人的秘密的时候了……
若要弄清楚郭山梅卷入的这粧离奇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公案,还得从民政局收容站给普爱山庄送来的两个年龄最小的被收容者说起。她们是两个女婴,一个来到这个世界上才几十天,另一个看样子也不到两岁。两个女孩身上都没有任何身份说明,不知其父母是谁,没有名字,没有来历。
新生儿是医院派人送来的,她是个早产儿,身体异常弱小又患了严重的肺炎,只有一只小猫那么大。她的父母可能是贫穷的农民,交不起医药费,把她放在医院的长椅上就走了。医护人员给她治好了病,送到了民政局收容站。
两岁女孩是人贩子拐卖来的,火车站派出所抓住人贩子时,这个小女孩被放在他的背篓里。他们是从南方来的,一路上人贩子对孩子很不好,可又谎称是孩子的父亲,引起旅客们的怀疑。下车后有人向派出所举报,警察立刻抓住了人贩子。民政人员前来接收孩子时,再三盘问人贩子这孩子是从何地拐来的,人贩子说因为是个女孩子卖不出好价钱,已经转卖了好几道手,说不清她是何方人氏了。
山庄妈妈们都抢着收养两个小孤儿,主要是喜欢小亮亮的缘故。谷幽兰收养了全山庄最小的孩子亮亮,亮亮把她当成了亲妈妈,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欢乐。相比之下,带小孩子虽然累一些,却能建立真正的母子感情,比带大孩子强多了。所以,凡是决心在山庄干一辈子的女人都想收养个还不记事的低龄幼儿。
田淑贤考虑到尚美凤和柳素玉带的孩子少,准备把这两个新孤儿给她俩。尚美凤先抢着要大的,两岁孩子总比个新生儿好照看。柳素玉喜欢小娃娃,也没有异议。于是,她俩随着小杜去城里接来了孩子。
郭山梅抱过新生儿瞧了又瞧,只见粉团团皱巴巴的看不清楚眉眼儿丑俊,便把这小不丁点儿交给别人,又抱过两岁左右的女孩来看。这女孩又黄又瘦,小胳膊小腿只剩一把骨头,抱在怀里好叫人心疼。她不光瘦得可怜,表情还有些木呆,这么多人逗弄她,抱她,举她,她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既不懂得认生也不懂得害怕,既不会笑也不会说话,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大家以为是被人贩子折磨的,过些日子就好了,也就没有多加猜测。
郭山梅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端详着这孩子的容貌五官,心中忽有所动:看这骨骼轮廓,脸盘儿形状,怎么有些眼熟呢……尤其这双长睫毛大眼睛,怪俊的,好像在哪里见过!虽然目光有些呆滞,可那看人的神气却很像一个人,像谁呢……她没有多想,也不敢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山庄里谁也不知道她的来历,不知道她去过多少孤儿院,遛过多少贩卖孩子的黑市场,见过多少孩子。说不定,这个孩子就是在哪个黑市上见过一面才觉得眼熟的……
该给孩子起名字了,大家为这两个没有来历不知姓名不知生日的无根小草起了一大串名字,最后由两位新妈妈依了自己的姓选定了两个好听又略带伤感的名字:尚孤歌,柳絮,暗喻孩子孤零飘泊的身世。
两个新来的幼儿体质都很孱弱,尚美凤和柳素玉又都没有带婴儿的经验,喂养和医药诸事都得向郭山梅请教。近来,山梅每天都要到三号楼和八号楼去关照孩子。
开始,尚美凤对孤歌喜欢得要命,但很快就陷人了烦恼。她发现孤歌有些奇怪的毛病,睡觉从来不肯躺下,只肯坐着睡。每天夜里尚美凤都要折腾十几次,按倒她,她坐起来,再按倒她,还是坐起来,顽固地保持着一种半跪半坐的姿势睡觉,睡着了也不会倒下。两岁的幼儿该是呀呀学语的时候,但无论你怎么教她喊“妈妈”,她都木然地圆睁着一双大眼睛傻瞅着你,不会发出一个字。尚美凤逢人就诉苦:“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怪孩子,简直是个搬不倒儿!别看长得挺机灵的,一句话也不肯学,别是个傻子吧?”
当地俗语“扳不倒儿”,即是不倒翁,孩子为什么不肯躺下舒舒服服地睡觉呢?田淑贤、郭山梅、展晴、杨大妮来“会诊”,孤歌正在哭着“闹觉”,低幼儿需要的睡眠时间多,困乏了就烦躁哭闹。几位姨妈轮流哄她睡觉,扳倒她她起来,再扳倒她,她还是起来,大家没办法,只好由她仍摆着座钟一般的姿势睡了。
展晴望着沉沉睡去的小“座钟”,猜测道:“听说那个人贩子是南方人,这孩子在南方已经转卖了几道手了,人贩子总是用背篓背着她,她就只会坐在竹篓里这样睡觉了。”
大家听她推测得有理,为这个不幸的孩子叹息了好一阵。一提起拐卖孩子,勾起了郭山梅的心病,暗想:看上去孤歌两岁了,和我要找的小侄女差不多大。因为我的一念之差造下了孽,害得小侄女和这个孤歌一样的苦命……由于那件刻骨铭心的罪过,自己是写了遗书已经死去的人了!连娟娟都以为我真的不在人世了,虽说她已经十五岁了,会照顾自己了,可是叫当娘的怎么能割舍得下啊……为了找回小侄女,走了这么多地方,查问了多少部门,小侄女又没有姓名没有身份证明,就是见到她也认不出来呀……看来,这辈子我这颗负罪的心也安宁不了了!这个可怜的孤歌,说不定她的亲人们也在满世界寻找她呢……一层层思来想去,她心头发酸发热眼圈一红,因怕同事们发觉自己内心的隐秘,急忙假借还有事情告辞了。
尚美凤困乏得哈欠眼泪的支持不住,杨大妮便说:“你先歇几天,我来扳扳她。”
尚美凤一连声地道谢,姐妹们散去,杨大妮抱着孤歌出了三号楼,欢欢喜喜回到自己空荡荡的房间。她因为自己不能生孩子而离了婚,内心深处藏着一个无时不在的孩子情结,见到别人的孩子就眼馋3可惜,直到如今除了大姑娘晚珠跟着她,田院长还没有给她当妈妈的机会。
展晴刚看到信的第一句话:“娟娟,我亲爱的女儿……”就诧异地瞥了山梅一眼。她俩的宿舍仅有一墙之隔,展晴却从来不知道山梅还有一个女儿。
山庄里的人们对郭山梅的了解,只限于她自己透露的只言片语:三十八岁,老家在嘉峪关那边,在县城做过儿科护士长,后又当过产科接生员,离了婚,家里没人了,出来……找工作……这些经历她讲得都很虚,至于为什么离婚,家里人是死是活,为什么只身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找工作,她都不作任何解释。
不知是叫西北风吹的,还是经历过什么劫难,郭山梅的容颜显得比实际年龄老得多了,不到四十岁的人两鬓已经落了几丝霜雪。但她走路节奏很快,步履轻盈动作灵活显出风华未衰和受过护士训练的素质。她到各家看病送药,对大人孩子都很耐心。山庄姐妹们都很喜欢她,只是嫌她城府太深口风过严。一般女人聚谈时都喜欢倾诉心曲,互道苦衷,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她却总是对自己的过去守口如瓶,显得神秘兮兮的。
郭山梅住的二号楼,一层搂设有医务室和两间病房,病房作为生重病的孩子在送医院之前的观察室,或者一旦发生传染病时的隔离病房。二层楼有两间卧室,住着郭山梅和展晴两个人,她俩都不是带孩子的妈妈,所以这里成了女单身宿舍。
郭山梅的卧室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一铺一桌一只台灯一把椅子,镶在墙里的壁橱内也没有几件衣服。因为她从家乡出走时很仓促,只带了一个破旧的手提包。就连农村妇女杨大妮也带来了满堂的铺盖衣物生活用品,摆出一副在这里安家过日子的样子。只有郭山梅像是住旅店,下一个人生驿站还不知飘流到何方去。
展晴和山梅住邻居非常合适,她是从西方国家回来的,从来不打听别人的私事。她俩虽然是好朋友,但展晴发现山梅有一个习惯--随时随地要锁门,面对一位门户这样紧的邻居,她也就不来敲她的门了。两个人仅有一墙之隔,她若有事找山梅总是从这屋往那屋打电话。她的这一发现,是由山梅的房门总是发出奇怪的响动引起的,山梅每次出入,那房门总是咣当咣当响上好几声。哪怕是大白天,哪怕是进屋一小会儿,郭山梅也要随手把碰锁碰上,还要用手使劲拽几下门把手,看看门锁是否碰严了。展晴是学心理学的,从山梅的这些生活细节中揣度她心中藏着某种不愿为人知的隐私,出于礼貌她从来没有向山梅问过什么。
山梅的房门锁得这么严紧,她也不敢背朝门坐着,似乎随时会有人冲进来把她抓走。写字台摆在窗户跟前,她把桌子竖过来摆放,坐在桌前可以侧对门口和窗户,这样心里觉得安全一些。她又在写字台抽屉的暗锁旁边加了一把大大的明锁,里面藏着几件她每晚都要拿出来看一看的东西,那是女儿的几张照片,从小到大的几张留影,一摞捆得紧紧的厚厚的没有发出的信,和一副裹在包楸里的婴儿襁褓。
这捆厚厚的没有发出的信,记录了她两年来血泪斑斑的日日夜夜。
展晴看完了这封信神情大变,脸色沉重一语不发,默默地把信递给了肖晶,自己又急忙拆开第二封信全神贯注地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