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祁望着苏豫离去的身影,不由得心中生疑:他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是信任我,还是在试探我?见他神色淡定,难道他一点都不担心真正的董秀妍已死了吗?唯一的解释就是苏豫放弃了董秀妍,他不怕广南王心中不快,看来,他们一定会找一个合适的契机,把平西王召回来重掌大权。
却不知,这对于赵祁来说,是一个极佳的机会。苏豫放弃,他便当宝一样捡着。快了,证据已握手中,只要能顺利地把宋瀚学拉到自己这边,时机,便快要成熟了。
几日后,赵祁率人兵分两路,明察暗访,然而五日过去,事情却不见半点儿进展。
或许“董秀妍”只是个意外闯进东宫,又意外赴了黄泉的过客。
但即便是真正的董秀妍,在众人心中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她在皇宫中的影响力终究还是太薄弱了些,短短几日,虽下落未明,但风波渐息。
天色渐晚,宫灯初上。苏豫稳稳地背着宋璎,走在石板铺成的宫中小道上,对途中跪见的宫人侍卫们皆不理睬。
他道:“你明知道自己身子并未康复,还非要出来到处乱跑,万一落下病根子可如何是好?”
宋璎吃吃一笑,发觉下巴有点儿痒,便在他的肩上蹭了蹭,道:“我担心小灰灰,两日不见它,怕它走丢了。”
苏豫甚是无奈地说道:“小灰灰好歹还有个狼鼻子,从哪里出去的,就能闻着回哪里来。而你认路的功夫却不及它十分之一,你的鼻子更是无法与它一样能闻着回家,你倒是不担心自己走丢。”
宋璎撇了撇嘴:“你又不知道我原先的打算。”
苏豫问:“那你原先是什么打算?”
宋璎道:“我原先是打算等我找到小灰灰,小灰灰自然会领我回去。”
苏豫又问:“那你又说担心小灰灰走丢?它都走丢了,怎么带你回去?”
宋璎道:“可你刚才不是说,小灰灰的狼鼻子十分好使吗?”
苏豫的额头一片黑线,他听出来了,无论宋璎怎样说,她都是有理的,难怪坊间总是流传:一个女子三只鸭,没有逻辑也没脑袋瓜儿。照这话想来,娶一个妻子,也就是相当于娶了三只鸭。
苏豫想到自己每日要与鸭子一起吃饭,与鸭子一起睡觉,他就觉得心中甚堵。与鸭子一起做那些事,着实不是他想要的。再想想,其实宋璎也就是爱撒娇了一点儿,她若不在乎他,是不屑于化身鸭子陪伴在他左右的。新婚那夜,他便已经领教过宋璎化身鸭子的本事了,令他好生惊喜。
前方约一丈宽的道路两旁是青葱的草皮,隐隐可以闻到丝丝土地的清香。可惜在这暗淡的光线下,青葱色的草皮看上去只是一片灰茫茫。
宋璎定睛一望,喊道:“小灰灰。”
苏豫停下脚步,顺着宋璎的目光望去—只见小灰灰转过头来,扭着屁股有气无力地走到他们面前,咧开嘴的时候,还有一根青草夹在它的牙缝中。
小灰灰都饿得去啃草吃了,这可怜的孩子。
他们将小灰灰带回钟灵殿,宋璎让夕照去小厨房弄些牛肉来。夕照待小灰灰是极好的,直接给它弄了一段煮熟了的牛腿。
小灰灰双目泛光,用极其热爱的眼神将夕照从头至脚热爱了个遍,便抱着那比它身子还要粗大的牛腿欢快地啃了起来。直到小肚子被填得圆滚滚的,它才停下喘了几个粗气。但是宋璎知道,它这只是中场休息,待它去释放了身体里的“米田共”,它会回来接着消灭这牛腿的。
次日清晨,宋璎醒来时,见苏豫坐在床边眼角挂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心中微微诧异,连忙作羞涩扭捏状问道:“太子爷,你想干什么?”
苏豫愣了一愣,随即眼底的笑意更加浓厚,便临时起了兴致,陪她玩上一玩。他嘴角扬起,情意绵绵地对她说:“你。”
待宋璎反应过来后,她深刻地理解了坊间谣传的真理: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苏豫见她斜眼白他,并且脸颊绯红的模样甚是可爱,他忍俊不禁,终于是说了正事。原来宋璎的爹爹携佟姨和哥哥一同上京来看她了,皇帝将卫京的一座大宅子赐给了他们,让他们将来再上京也有个落脚之地。
宋璎连忙吩咐夕照去将爹爹他们接进宫来。苏豫说王爷正在御书房与父皇议事,稍后就能过来。
宋璎与宋永诚和佟姨刚一见面,就像小灰灰见了牛腿肉,不甚欢喜。
然而宋瀚学却面色凝重,从苏昊那里过来后就极少言语,像个旁观者一样对佟秋月、宋永诚和宋璎他们的说话似听非听。佟秋月看出他的担忧,对他道:“虽然有人看不惯我们一家,但阿璎福大命大,不会有事。”
宋瀚学叹了口气道:“福大命大,能抵得过阴谋诡计?”
佟秋月道:“抵不过,但她的命运也不是王爷您担忧就能改变得了的,不是吗?”
“也罢,阿璎与太子的姻缘是命中注定,她势必要学会如何在皇宫里生存。”纵使心中千般不舍,宋瀚学也唯有劝自己放宽心。既然他应了皇帝的这门亲,亲手把她交到苏豫的手上,便是默认了将来可能发生的所有事情,默认她所要承受的一切痛苦。但她所经历的这些,仍叫他这个当爹的心疼不已。
宋璎安慰宋瀚学道:“爹,女儿自经历了失去孩儿一事,已晓得这宫中人心险恶,处处都有居心叵测之人。但好在有太子护我周全,爹爹尽可放宽心。”
宋瀚学听完宋璎的话,脸色红润了一些,此时宋永诚却突然说道:“爹,这里没有外人,孩儿大胆问您一句,您既然深知皇宫险恶,那么自打您得知太子看中了阿璎,可曾想过帮她扭转命运?”
宋瀚学听完,脸色又沉了下去,对宋永诚不重地斥责道:“这次我将你的话当成小孩子的胡言乱语,下次,不可以了。”
父子二人说话间,佟秋月朝他们那里扫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和宋璎说道:“即使有夕照在,你也要照顾好自己,那些奴婢们使唤可以,却不可信任之。总之,今后无论做什么,都要多长个心眼儿。”
“劳佟姨记挂,我明白的。”
宋永诚看了眼欢笑着的妹妹,只有他能明白,这笑容里隐藏了痛失胎儿的酸苦。他再次望着父亲深沉的双眸,轻启唇一笑,问道:“爹,皇上给您的暗示,何时兑现?”
不料这句话却惹恼了宋瀚学,他眼神锐如利刃:“好好做你吃喝享乐的小王爷,阿璎和我的事,都不许你再过问。”
宋瀚学的声调大了一些,宋璎和佟秋月听到后齐齐看去,眼中都写着疑惑。
“我教你的话,你都忘了?”宋瀚学背对着儿子气冲冲地说道。
宋永诚皱皱眉头不再应声,心中却有百般不服。爹教他忍,他忍便是;爹教他装疯卖傻,只做吃喝玩乐的小王爷,他做便是。可是他们居然这样对待阿璎,他们不仅夺去了她的孩儿,还用那一根隐形的线拉扯着爹,让爹总以为自己有一天能重见天日。皇上就是这样对待功不可没的爹?有皇后在,宋家能保全性命已是不易,还妄想会有出头之日?
宋永诚的心思全然被宋瀚学看在眼中,宋瀚学拍了拍他的肩头,没有责备,一声无奈的轻叹却让宋永诚心中狠狠地一个揪痛。
“什么都不要说了,相信一切都会好的。”宋瀚学转脸,正巧迎上宋璎投来的目光。
位于城东一座建造精美华贵的府宅—宋家别院。
自从来到卫京后,宋永诚直觉平日里出门,背后仿佛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当然不排除皇上或皇后的人在暗中监视。而这一晚出门,他也是兜了好大一圈才甩掉了身后的跟屁虫,进入一家叫作“飞鸿居”的酒楼。
七个月前,卫京里还不曾有这家酒楼。酒楼规模中上,客人却很稀少,只因它的前身是风满楼。
燃一灯昏黄,饮一壶穿肠,宋永诚在一间厢房里等待了约一盏茶的时间,终于有人推门而入。宋永诚并未立刻转头看来人是谁。
门前,那好听的男子声音响起:“劳小王爷久等了。”宋永诚看去时,那男子已在他对面落了座。
“赵祁。”
赵祁为自己斟酒,莞尔道:“小王爷看起来似有心事。”
“真想不到,赵统领会请我喝酒。”宋永诚执杯央他满饮,并又为他倒了满满一杯,“想必赵统领应该不是为了想喝酒而邀我喝酒吧?”
赵祁俊眸一亮,大有“明人不说暗话”的意味,道:“小王爷心明如镜,佩服。”
“不要称呼我小王爷,这个称呼让我觉着有点儿恶心。”宋永诚眉头一扬,聪明人碰到聪明人,自是不用多说。
话,不可一步切到重点,赵祁环顾了一下这间厢房,微叹了一声后问道:“公子可知这酒楼为何客人萧条?”
宋永诚放下酒杯,道:“据我所知,这家酒楼原本叫风满楼,但在皇太子的一次剿杀中被烧毁,后来便有人出钱买下了这个地方,可还是因为涉及前朝余党,人人避而不及,更别说前来光顾了。”
“你知道是谁买下这地方重建酒楼的吗?”赵祁喝着手中的酒,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自然是前朝之人,”宋永诚的眉头突然打了个结,朝赵祁欠过身去,轻声问道,“不会是你吧?”
赵祁未答先笑。买下这里,是为祭奠死去的同伴,更是为等待那些散落在外为他拼命的人回来。这里,是他们的另一个风满楼,比之前更隐秘的集合点。此酒楼位于卫京的中央,而他自己,则在皇室的心脏。
“你胆子不小!不过,你倒是懂得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太子剿灭风满楼,料想你们也不敢再回来,没想到你不仅敢回来,还敢买下这酒楼。”宋永诚并未流露出多少惊讶,实际上他也不曾惊讶过。
“公子认为我买下这酒楼是为挑衅太子?”
宋永诚爽朗地笑道:“难不成是为了阿璎,付先生?”宋永诚近乎失态的笑容,在触到赵祁深凝的眼神时陡然止住。赵祁对宋璎的这份深情,令宋永诚不禁动容。
赵祁喝了一口酒,喃喃说道:“苏氏皇朝若是让她过得不好,即使有朝一日我可以手握重兵号令一方,又能如何?”
宋永诚鼻子里轻哼了一声:“说你胆子不小,倒是愈发地大了,太子妃可是你能觊觎的?”
赵祁深深地看着宋永诚的眼睛,认真道:“宋璎是平西王的女儿,我父皇在位时,就极其器重平西王,若不是苏家夺去我父皇的皇位,宋璎此生嫁的夫君便是我。这又怎能称得上是觊觎呢?”
宋永诚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你是何时对阿璎存了这份心思的?”
赵祁直言不讳:“在她嫁给苏豫的那日。”
宋永诚惊讶地问道:“那日你在宫里?”
“我在宫外的树林,在那里都能听到宫内的欢声雷动,载歌载舞。我在树林里站了一夜,第二日才发现自己被大雪覆住了半条腿。”
宋永诚叹了一口气,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宋瀚学入京的第三日。这日清晨甚是宁静,装饰华丽的红顶马车随着车轮的行进轻轻摇晃,黄色流苏左右摆动。这宁静,恰如其分地反衬着市井的热闹。
街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摊贩们的小摊摆满了两侧。宋璎撩开车窗上的布帘,熙熙攘攘的街景一应入目。
靠在车内的苏豫拉回了将头伸向车窗外的宋璎,待她老老实实地坐在他一侧时,他才道:“王爷如今就住在卫京,想见面哪一天都行,而今宰相病重,可是难得一遇的。”
“苏豫,你这样幸灾乐祸着实不道德。”宋璎说完后自己也笑了。
马车的第一站是宰相府,诚如苏豫所想,文绰见自己的哥哥突发顽疾且有“命不久矣”的征兆,大惊之下失了色,那张保养精致的脸上堆满了一系列的悲哀表情,红里透青的脸庞也叫失控的泪水冲刷出一道道痕迹来。
宋璎见了忍不住在心底叹息:可惜了那昂贵的珍珠粉。
文宰相年仅五十就已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如今顽疾缠身,更显虚弱颓唐。
宋璎还曾听闻,文宰相夜夜欢歌,每晚都需要与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侍妾寻欢作乐。在这样高强度消耗体力的情况下,文宰相竟然还能活到五十,着实是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