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祁兵败而回,本是胜券在握的一场仗却铩羽而归。
宋瀚学不幸受了重伤,容渊的医帐内充斥着刺鼻的草药味儿,他忙忙碌碌的身影在宋璎眼前晃来晃去。宋璎想看看父亲此刻的状况,不料一名医徒的身子一移,又把她的视线完全挡住了。再看去时,容渊手中的纱绵上满是血渍。
“容渊先生,我爹的伤怎么样了?”
“让她出去,她会扰乱我。”容渊烦躁地对医徒说道。
“让我看看我爹……”宋璎心急如焚,她推开医徒的手,想再次走上前去。
“他的情况很严重,你就别再添乱了!”容渊没有耐心地呵斥道。这是容渊第一次发火,若不是情况确实危急,他断然不会失了平日的温和。
宋璎这才意识到父亲可能会因伤势过重而挺不下去,她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哽咽着,都快说不出话来了:“好好,我走,容渊先生请你一定要医好他,我不打扰你……”
悲痛与恐惧深深地萦绕在宋璎的心头,她惴惴不安地走出了医帐。
医帐外守候着各位将军,他们当中也有人受了伤,但都只是粗略地包扎了一下。他们神情凝重,但见到宋璎却半个字也不说,因为他们都亲眼看见那支箭深深地刺入宋瀚学的胸口。身经百战的他们清楚地知道,那箭射入的位置和力道都是致命的,宋瀚学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侥幸。
宋璎背对着他们,努力地想要收回泪水,但脸上的泪水却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后来,在容渊不遗余力的救治下,宋瀚学终于度过了危险期,但仍在昏迷之中。宋璎守在床前寸步不离,亲自照顾父亲,拒绝仆役的帮忙,甚至抵触别人的探视。
若不是战争,父亲不会变成这样;若没有赵祁他们卫氏一族,也许她跟家人现在还都幸福地活在世上。
外面,夜幕悄悄降临。这一天,她和父亲都过得漫长而痛苦。
入夜,赵雁的亲兵来到医帐内,说赵夫人有请,就在医帐外候着。
这是赵雁第一次在宋璎面前放下身段,关心地说道:“吃点儿东西,休息一下吧。”
宋璎直直地看着赵雁,踟蹰了片刻才艰难地开口说道:“夫人,宋璎能不能请求您,免了我爹的元帅之职,他……”见赵雁的脸色陡然一变,宋璎不再说下去,她上前一步跪在了赵雁的面前。
“宋璎,你?”赵雁为她的话感到意外。
“宋璎该死,自知不该在两军交战时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我爹现在伤势严重,宋璎不想他在这种时候还要操心军事。”宋璎脸上的泪痕还没风干,很快又添了新泪,心正抽搐一般地疼着。
“眼下正是战事最紧要的时候,免去元帅之职是万万不可的。”赵雁的口气中带着些许无奈。也许,她也想免了宋瀚学的元帅之职,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她故意忽视宋璎恳切的目光,说道:“这时若换了新元帅,难免会造成军心动荡。在战场上受伤本就无法避免,你心疼父亲的心情我能理解。”
宋璎道:“是,宋璎自知鲁莽,我爹是元帅,伤势痊愈后,他仍要披挂上阵,但宋璎实在不忍心再让他冒险了。我只有一个爹,他都快六十岁了。”
“你的孝心我能明白。”赵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弯身扶起宋璎,“听容渊先生说,宋元帅的伤势已经得到了控制,性命无忧,你就别再伤心了。”
赵雁的眼珠子动了动,一副别有用心的模样,她一边握着宋璎的手,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肩头:“苏豫负隅顽抗,这次惊了他,战局又回到了原点。若不是远在卫京的文皇后一直犹豫着,怕是早就有援军抵达九原城了。宋璎啊,攻打九原城的战事不宜再拖了,现在宋元帅又受了伤,想取胜,只怕会有更多的人牺牲。”
宋璎不自然地抽回了手,再朝赵雁的脸上看去时,桐油燃起的火光映红了赵雁的脸。四十多岁的女子,此刻艳丽得有些刺眼。一双如赵祁一般阴诡莫测的眸子,镶嵌在一张有着倾世之容的脸庞上。他们是同一血脉,行为举止和思维方式必将有着与生俱来的默契。
赵雁说道:“祁儿邀苏豫五日后生死决战,他此时正在和几位将军商量战法。假如苏豫那日如约赴战,说不定就能将其斩于战场之上,只要苏豫一死,九原城必破。”
“他们真的约战了。”宋璎并不惊讶,他们是两朝的太子,一个是前朝太子,身负国仇家恨忍辱负重,十四年来默默耕耘;一个是当朝太子,将要承袭的是父皇阴谋得来的天下。
他们迟早会有一战,这也许就是宿命吧。
她漠然地看着赵雁,赵雁从第一眼见着她时就一直明里暗里地给她脸色看,只因她间接害死了曹小婉。这让她很难不去想象,今晚赵雁主动来见她,定是别有所图。
她早该想到的,赵雁今日的反常举动,必然是想利用她,而利用她的先决条件便是赵雁已无顾忌。
如今父亲倒下了,所以赵雁对她就再无顾忌,更何况赵雁对父亲本来就是又敬又恨—敬他,是因为父亲能帮她夺回江山;恨他,若不是父亲十四年前帮助苏昊造反,前朝也不可能覆灭。而她自己害得赵璟险些丧命。所以,赵雁是一定会报复他们的。而利用,本身也是报复。
但是,赵雁不会亲口说出来。她是前朝皇后,很快就会成为当朝皇太后,她这样高贵的身份是不适合说这些话的,她只能让宋璎自己说出来。
宋璎眉心微蹙:“我们这方人马损失惨重,战事实在不宜再拖,只要杀了苏豫,九原城便能攻破。”
但只是想想,便是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她忍着心中悲凉的震颤,果断地说出了赵雁没有说出口的话:“能在最短时间、最少伤亡的情况下,制服苏豫的人,只有我。”
赵雁轻轻地拍了拍宋璎的手背,微笑道:“宋璎,难为你如此懂事,顾全大局。”
九原城内全民皆兵,街道巷陌内皆是穿着战甲的士兵,他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保持着全城戒备,随时待命。
苏豫在护卫队的跟随下,骑马慢行在通往九原城东门的主道上。路上随处可见来往的将士,将士们见到太子纷纷跪下迎接。
“可有异常?”苏豫淡淡地问道。
一名小将回道:“未发现异常。”
苏豫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巡逻,他则接着催马行进。
此时,从南边传来了急切的马蹄声,苏豫转头望去,来人是擎宇。
擎宇快马加鞭地赶来,随后翻身下马,跪下禀告道:“属下该死,擅自放了一人进城,请殿下赎罪。”
“谁?”苏豫连忙问道,能让擎宇擅自放进城又急着过来禀报的人,身份必然特殊。
擎宇抬头看了看苏豫的脸色,怕踩中殿下的雷区,便支支吾吾地回道:“是……是太子妃。”
苏豫惊得心中一颤,本是冷峻的脸陡然失色:“阿璎?她是怎么来的……”
苏豫神情恍惚,他分不清自己快要挣脱出来的心跳代表着什么,握在剑柄上的手用力到颤抖。
“属下不知。”擎宇回答道。
“她人呢?”
“太子妃就在那里。”擎宇朝旁边移去,指向了他来时的方向。
苏豫连忙望向擎宇所指的方向,一队巡逻兵风风火火地过去后,才见一匹枣红马像个闲情逸致的游客般静静地徜徉在大道之上。马背上那体态纤瘦的女子穿着一身水蓝色长裙,那清新的颜色如荷花初绽时的恬淡,只是她的面容是那般的憔悴。
她比离宫时,瘦了,黑了。
苏豫眉头微皱,方才还有些惶惶不安的瞳孔骤然缩紧。他立即打马上前,还不等奔到宋璎跟前,他便忙不迭地跳下马去,大步行至宋璎马前,拉住她的马缰。
“你下来!”苏豫喝道。
宋璎垂下眼帘,定定地打量着马下的苏豫。他穿着一身威武潇洒的戎装,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但此时的他,哪里还像个一军主将,简直和一个耍脾气的大男孩儿没什么两样。
宋璎下了马,站在苏豫面前,与他四目相对。就在士兵们都以为他俩打算一直这么对视下去时,苏豫开口了:“你为什么要跟赵祁走?”
宋璎道:“是你让我跟他走的。”
苏豫道:“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他就是你的付先生!”
宋璎道:“难道你知道他是付先生,你就不会赶我出宫了吗?”
苏豫道:“什么叫我赶你出宫?我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况且,我若知道赵祁就是付果,我定不会将你托付于他。我会让其他人带你出宫。”
宋璎沉默了一盏茶的时间,轻声道:“我隐瞒真相,是我的错。”
苏豫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地说:“他为何会对你产生爱慕之心?你对他呢?”
宋璎道:“他对我没有爱慕之心,我对他也没有。”
苏豫道:“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不料宋璎突然伸手推了他一把,大声道:“苏豫!你有完没完?”
“没完!”苏豫说完,宋璎愣了一下,他自己也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那……那你可曾想念我?”
宋璎点头道:“我很想你。”
苏豫笑了。
他们二人同骑一匹马回将军府。
路上,苏豫问她为何会来?宋璎说自己无处可去,来这里避一避。苏豫说,小灰灰都长成大灰狼了,但是说不准已经不认得她了。
宋璎说,小灰灰是有良心的动物,不会随随便便就忘了一个人。
苏豫伸手环住宋璎的腰,且越搂越紧,他的嘴唇贴在她的耳后,道:“我可比小灰灰更有良心,至于你,就不得而知了。”
宋璎的嘴角缓缓拉开了一道浅褶。
擎宇暗自庆幸苏豫并未追究他擅自放宋璎进城的事,起身后偷偷地抹了一把汗,但内心却是开心的—看到太子和太子妃这般亲密,而且这些天来是第一次看见殿下展露笑容。
从始至终,向严都未发一语,骑着马跟随在苏豫和宋璎的马后,他脸上的表情也是舒展明朗的。太子妃来了就好,她来了,一切就都会变好的。
回将军府的路上,擎宇向苏豫禀告了放宋璎入城一事的细节:“属下见太子妃被几匹快马追赶,形势相当危急,为保护太子妃,属下便下令弓箭手放箭射杀了那几人。属下想放太子妃子一人进城,无碍于战争,殿下您又……怕殿下碍于颜面,于是属下冒死做主,放她进城。”
在马上晃悠的苏豫严肃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擎宇,别企图猜测我。”
擎宇立即低下头:“属下该死!”
这时苏豫看着身前的宋璎,又对擎宇说:“算你猜对了。”
到了将军府大门前,苏豫跳下马,又小心翼翼地将宋璎抱了下来。他将马缰随手扔给了一名前来牵马的士兵,对擎宇吩咐道:“让婢子们带太子妃去梳洗一番。”
“是。”擎宇回道。
宋璎不知自己的到来是否会让苏豫百般防备。她虽然是他的太子妃,但她现在的立场是敌军元帅之女。难得擎宇还挂念着她的死活,擅自做主为她打开了城门。
苏豫本来准备去城头视察,因宋璎的来到而搁浅。
婢子们把宋璎带去洗浴约一个时辰后,才有一名婢子去将军府的练武场,向正在舞剑的苏豫禀告:“奴婢们已侍候姑娘洗漱完,现已送到殿下的卧房里去了。”
这奴婢是将军府的下人,并不知道宋璎是谁,擎宇命她们“好好”侍候着,任劳任怨的她们便竭尽全力侍候她沐浴,结果竟花了一个时辰。
“等等。”苏豫喊住她,“送进了卧房?”
该婢子一慌,连忙跪下:“请殿下赎罪,奴婢不知,以为她是……”
“该赏!”苏豫笑道。
婢子反应过来,又连忙磕头谢恩。
苏豫的卧房内装饰华丽,左右分别设有一间暖房,房内花香四溢。苏豫大跨步地走进房中,但并未在中厅里见到她的身影。
以为她在暖房中,找了一圈却也没有。
苏豫喊来向严和擎宇,问:“人呢?怎么不见了?”
向严和擎宇皆是一怔,立即派了士兵在将军府中四处分散寻找。
后来一个士兵来回禀:“启禀殿下,府中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太子妃的踪影。”
苏豫皱眉,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难道她刚才出现在他面前,只是他的梦境吗?
这时李珣快步走进来,说道:“可能是出府了,不如多派些人在九原城中找找吧。”
苏豫的星眸中泛着冷冽的光,随后吩咐擎宇去把小灰灰带过来。
小灰灰刚跑进卧房,那鼻子就拼命地耸动着,然后四处转,苏豫知道它是闻出宋璎的味道了。只见小灰灰将卧房闻了个遍,来到苏豫身旁用脑袋蹭了蹭他,又抬头嚎了一声。这一声响彻云霄的狼嚎,只怕是让整个将军府都震了一震。
苏豫与小灰灰对视了一眼,便对它说:“走,找她去!”
小灰灰带头跑了出去。苏豫看着小灰灰跑出去的狼影,才发觉带它出来行军打仗的这几个月,它是真的长成了雄壮的大狼。那锥子般的狼眸中透着幽蓝色的光芒,又粗又长的大尾巴平翘着,微一耸鼻,露出的尖牙就散发出了杀气腾腾的气息。它的脖子、腹部和前胸皆是浓密的白毛,夜晚中发出白金般的光亮,耀眼夺目。
小灰灰脚下不作停留,苏豫骑上马,与它一前一后跑出了将军府。而后李珣、向严、擎宇也都纷纷跳上马,带着几十名步兵跟了上去。
九原城说大不大,绕着城跑一圈也就两炷香的时间。但说小也不小,若想把一个人找出来,并非易事。
现已是亥时,九原城的店铺都已经打烊,百姓们几乎也都已经熄灯睡下了,空荡荡的大街上,一个打更的人正敲锣喊着:“关好门窗,小心烛火!”
他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定睛望去,只见一只敏捷飞速、模样凶猛的动物领头往前冲,后面则是四个一袭戎装、英姿勃然的男子策马紧追其后,最后面跟跑着一支整齐的二三十人的队伍。
打更的连忙躲进了巷子,只偷偷地露出一只眼睛观望,娘啊,这大半夜的,是要干吗去呀?
大概半炷香的工夫,小灰灰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了脚步。
苏豫跳下马,上前去敲门。好一会儿,掌柜才手捧油灯出来开门,一看他凌乱的衣着,就知道他是被吵醒的。
掌柜扫视了一眼面前的这些人,看他们的装扮就知道他们定是太子的漠北军,便拢了拢衣襟,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几位军爷夜临小店,是要打尖还是住宿?”
擎宇上前道:“我们来找人!”
掌柜的一脸为难:“这么晚了,客人们都已经睡下了……”
向严道:“废话少说,让开,我们要进去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