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西王府,挂在门檐下的一排灯笼正随风摆动,两座石狮依然安静威武地矗立在门前两侧。换作平日,王府中早已热热闹闹地开了午膳,然而今日宋璎郡主未归,来的,却是太子爷苏豫。
他面色凛然地站在清扫得非常干净的大门外,身上的墨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这是苏豫第二次踏入平西王府,第一次,便是那十年前了。
在他身后,站着两名分别穿着青衫和蓝衫的侍卫,名为擎苍和擎宇。只见他们目光沉着,看起来也十分精干强悍。当然,站得离他最近的,是向严。
见到出迎的宋瀚学时,苏豫的嘴角便立即挂起了一丝浅笑,弯弯的弧度恰到好处,不高傲,不卑下,问道:“王爷安好?”
“太子殿下!”宋瀚学一见竟是太子驾到,不由得神情一滞,满眼讶然,急忙拱手见礼,“老夫见过太子殿下。”
随即,宋永诚也深深地俯身道声“太子千岁”。佟秋月福身见礼,一道出迎的下人及侍卫则战战兢兢地齐刷刷跪了一地。
“王爷不必多礼,王爷威武依旧。”苏豫上前扶了扶了宋瀚学的手臂,“都起来吧!”
“谢太子殿下。”
苏豫敏锐的目光扫过宋瀚学一家几口,又朝人群中望去,却见他们个个神情都略显慌乱,仿佛藏了不可告人的心事一般。苏豫双眉微蹙,向宋瀚学问道:“怎么没见宋璎郡主?”
宋瀚学强作镇定,对苏豫道:“太子远道而来,请进府内先行休息,小女即刻就到。”
苏豫走在前头,宋瀚学紧跟其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了王府。
白雪无垠,在明媚的阳光下点点融化。雪中妖娆的无涯堡,渐渐出现在他们眼前。
无涯堡也不过一个村子般大小,只是建筑比一般农家华美了许多,宋璎和付果进堡后便见几个孩童正在堆雪人、打雪仗。付果有些发怔地望着这些纯真无邪的孩子们,心下一沉,想起很久之前。
每个人都有童年,他也不例外,别人的童年充满欢声笑语,而他,却从不曾拥有快乐。
付果驾马来到一家药铺,还未进铺便能闻见从屋内传来的药香味。一名年轻医徒正专心地在柜台上称着药材,见有人进来笑着问:“两位需要些什么?”
付果说道:“我姓付,来找你们的容渊先生。”
那医徒忽一凝神,眼睛一转道:“请付先生稍等。”
不多时,医徒手捧一只黑色小匣走向付果,呈至付果面前:“容渊先生临走前交代了,若有一位付姓公子过来,就拿出这药匣。”
宋璎接下药匣后迫不及待地打开,匣子里有一只蓝色药瓶,装着圣药万灵丹。付果服下万灵丹后,这才舒解了胸中的一口气,安心地让经脉运行。
医徒道:“公子着实是奇人,身中这‘毒蜘蛛’之人,一旦全身经脉变成青紫色便已是危急,可公子看起来却安好,而且看样子,似乎还撑了许久。”
“想必是上天不忍亡我吧。”付果云淡风轻地笑道。
医徒的话触动了宋璎,心下一惊,她看向付果,满是不解:“毒蜘蛛”顾名思义,即毒发时全身经络都变成了青紫色,像蜘蛛网一般。她看到付果的手已变色,可为何,付果的脸依然如旧?难道……易容术?
宋璎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脚下不自禁地朝后退了一步。
堡口耸立着一棵杨柳树,满覆白雪,与茫茫雪地辉映,呈现出一片极其美丽的冰晶。付果牵着马,一路步行送她至此。
“付先生可曾以诚待我?”她突然转过头来,一脸正色地看着他,“付先生告诫我不要轻易相信他人,你可也曾欺骗过我?”
“郡主,为何突然这样问?”
她等不及付果的解释,出手便向他的脸探去,付果几乎是出自本能,抬手,轻而易举地就挡下了,沉声道:“郡主又何至于此?”
宋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看上去镇定,实则在颤抖:“付先生,我想见见你的庐山真面目。”
阻挡她的手一颤,付果的目光便暗了下去,他不敢正视她太过探求的美丽眼睛,失落地侧开脸颊,放松了他的防备。
宋璎抬起的手颤抖着,她不确定当她揭开他的假脸时,会看到一张怎样的脸庞,是美是丑,是陌生还是熟悉?她甚至害怕,但她,又是这样急不可耐地想得到答案。
她按捺住心底的激动,慢慢撕去他脸上的人皮面具。
揭开的那一瞬间,宋璎骇然后退,手里拿着从他脸上取下的假面,她震惊地靠在杨柳树上,那力量,震落了树上的积雪。
“抱歉,让郡主受惊了。”他抬起头,歉疚自己只能以温柔的眼神轻抚她脸上的错愕。
“是你?”她不敢相信,在她面前的他,在王府相处了近三个月的付先生,竟然就是在风满楼灭门之夜救她于危难的玉面公子!
“郡主,原谅我以付果的身份在你身边,请郡主相信,我并无半点伤害郡主和王府之意。”
收回惊愕,宋璎连问:“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去王府做先生?为何苏豫要抓你?”
她紧攥着手中的面皮,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一步上前,却惊得宋璎又朝后退了退,无奈背已经贴上了树干,她退无可退。
“请郡主恕罪。”说着,他竟单腿屈膝一跪,直视宋璎的脸上浮现的一丝讶异,他紧锁眉头,踌躇道:“付果本名赵祁。”
“赵祁?”宋璎缓了缓神,“你先起来。”
“多谢郡主。”赵祁起身后拍去膝上的雪。
“不对!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
赵祁对她笑了笑,连他也觉得自己的眉眼之间已露出了对她的宠溺:“抱歉,其实我是朝廷通缉的要犯。”这点宋璎是知情的,他接着说道,“我杀了朝廷官员,被朝廷视为逆贼,是他们通缉的重犯。”
“原来如此,那你为什么要进王府?”宋璎追问。
“因为,”再次对上宋璎清澈无邪的眼眸时,赵祁不禁眼神一乱,他找回自己跳脱的神志,怔怔地看着她,“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回答吗?”
宋璎被他这么一看,突然觉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她告诉自己,她为人处世坦坦荡荡,他才是那个该心虚的人。
赵祁转身为她牵了马,将缰绳递向她,柔声道:“时候不早了,郡主赶快回府吧,请相信,若有缘分,我们还会再见。”
她久久凝视着他,府中的付先生也好,风满楼的玉面公子也罢,到底,他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付先生保重,但愿后会无期。”她接过赵祁手中的缰绳,决然地翻身上马。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赵祁的身体陡然失重,虚弱的身形一颤。
“公子?”一个喑哑的声音唤道。聂离赶来接住了赵祁,助他重新支起身子。
直到宋璎的身影消失在天地之间,赵祁的目光也一直未曾离开,干涸的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聂离轻声问:“公子是否放不下她?”
收回目光,赵祁看向聂离,假装不在意地笑问:“我向来喜怒哀乐不形于色,难道是这次动了真心,才会让你看得如此真切?”
聂离眼中一沉,道了声:“是。”
赵祁苦笑一声,这种“真心”,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是从他知道宋瀚学的威名?还是风满楼被围剿的那夜,他们的相互解救?抑或是在他决定以她为基石进入王府取物,与她朝夕相处的日子里?
他再一声苦笑,拿讽刺来惩罚自己的自作自受。
“我担心王府隐在暗处的人见过公子的脸,怎么办?”
赵祁收回神思,果断说道:“杀,那四人一个不留。派人暗中跟随,送郡主安全回府。”
“是。”
看出聂离眼中的犹豫,赵祁问道:“怕我们此举会让王府对我产生怀疑?”
“是的。”
“纵然全天下都怀疑我也不要紧,他们怀疑的终归只是先生付果,而不是我赵祁,只要宋璎不怀疑便好。”
“但那四人突然死去,宋璎怎能不怀疑您?”
赵祁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就算他们死了,宋瀚学父子为了不再次触动宋璎的逆鳞,也断然不会向她提及那几人的事。而宋璎为了我的安全,也绝不会跟任何人说她见过我的真面目。”
红日西斜,鲜红的血落在雪地上,刺目而令人胆寒。北风凛冽,刀子一般割在脸上。
赵祁和聂离等几名属下站在尸首旁边,赵祁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们可能是某个组织的人,立刻脱衣检查他们的身体。”
检查后,赵祁发现,他们的左臂上都印有一簇鲜红的火焰状图案。
“传说有一个叫黑暗铁骑的杀手组织,他们正是文着这样的图案。原来平西王府仍然不甘寂寞,暗地里在培养势力。”聂离说道。
“培养势力也不代表平西王有造反之心,或许他们只想万一有一天苏昊要对平西王府暗中动作,他们也有抗衡之力。不过,广南王董光耀和漠北大将军李正青都是宋瀚学当初的部下,他们手握重兵,兵临天下,苏昊是不会傻到去动平西王府的。”赵祁说道。
“公子所言极是。”
“聂离,查找人证的事不可懈怠。”赵祁交代,“另外回禀母亲,我即将动身上京,不能去看她了。”
“是。”聂离应道。
天色渐渐黑下,冬日里本就彻骨的寒意愈加肆虐。平西王府灯火通明,照亮了静默如死的王府上下。
苏豫心安理得地坐在大殿的主座上,慢悠悠地喝着下人精心为他泡制的龙井茶。
大殿上跪满了噤若寒蝉的丫鬟与侍卫,原因是他们的失职而使得宋璎郡主离家出走。
“现在什么时辰了?”苏豫漫不经心地问道。
向严回道:“酉时过半了。”
茶杯不重地放下,发出的轻微声响竟令在场的人们为之一惊,苏豫朝宋瀚学看去,提醒道:“王爷,天快黑了。”
“殿下,老臣教女无方,使得阿璎贪玩,但她会回来的。”宋瀚学上前,谦卑地说道。
“不回来也无妨,只是可怜了这几个奴才。”苏豫话音刚落,擎苍与擎宇便立刻抽出腰间长剑,抵在了夕照和另一名丫鬟的脖间。
大殿中一片凄惨的求饶声,苏豫看了他们一眼,心知他们会错意了,他那样说的意思是可怜这些奴才得跪着陪他等。
但他还未开口让他们收回剑,只听宋瀚学对苏豫说道:“太子殿下长途跋涉,不如先……”
“不用,”苏豫打断他,“我不饿,也不需要休整,我在这里等宋璎。”
这时殿外突然有人高喊:“住手!”
宋永诚站起了身:“阿璎回来了!”
擎苍、擎宇向苏豫偷偷送去一眼,见太子脸色转好,此时向严也向他们打了眼色,他们便收回了剑。
宋璎人未到话先到:“本郡主心情不好出去走走怎么了?不知犯了卫国的哪条律法,怎就惹得太子殿下要在我平西王府里大开杀戒?”
苏豫隐隐一笑:“似乎,还是老样子。”
宋璎直奔苏豫面前,仰头直视他。
“宋璎,外面可好玩?”苏豫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是王府之幸,外面再好玩,也是要回来见一见殿下的。”宋璎忍着满腔怒火,想到若她迟来一步,擎苍、擎宇可能就真取了夕照的性命,她便心有余悸。
苏豫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宋瀚学也识趣地率众离开大殿。空荡荡的王府大殿,充斥着浓烈的火药味。
苏豫走到宋璎面前,懒洋洋地抬手,弹落她肩上的雪花:“宋璎,雪天出走,你可真是好兴致。”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是懒洋洋的。
“就是说呢,眼见着就要成亲了,不趁现在还是自由之身多出去走走,待日后做了那笼中金丝雀,可就没有这样好的兴致了。”
“自由之身?”苏豫的眉头耸高了不止一倍。
“说得不对?”宋璎眼里盛着鄙夷的微笑,就这么不遮不避地看向苏豫,完全忽视了他可怕的攻击性,“简直难以想象,尊贵的太子殿下千里迢迢,初次来我家,做的第一件事,竟是要杀人,这若是让下人们在坊间嚼了舌根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惹得殿下如此大动干戈。这些话要是再被那些不怀好意的朝堂中人听了去,不知道嘲笑的是我,是我爹,还是太子呢?”
苏豫想起十年前,她性子泼辣,与他好一番折腾,如今更是肆无忌惮地敢与他冷面相对,出言不逊。他愤怒之余也觉得新鲜,想他堂堂一国太子,何曾有这机会尝到“挫败”二字?
“若有人敢言语冒犯太子妃和我未来的岳丈大人,本太子定将他的舌头割下。”苏豫顿了顿,继续道,“将他们全家的舌头都割下。”他直直地看着宋璎,眼中不知是喜是愠。
宋璎扯了扯嘴角:“如此甚好,多谢。”
“客气。”
宋璎转身,径自走开。
苏豫星眸微眯,一直目送她离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他眼中的色彩渐渐柔润、丰满。他隐隐地笑了笑,小小女子,脾气倒是不小。
虽然昨天一天未曾进食,但早上这餐宋璎只喝了些小米粥便有饱腹感。她信步闲庭,随意朝门外看了一眼,却发现了苏豫的身影。
苏豫意外地和她四目交接时,他的神色中竟有一丝惊慌转瞬即逝。
“太子殿下起得挺早,不在客房歇着,怎么有闲情逸致到这儿散步来了?”宋璎出门一边向他走去,一边问道。
苏豫忙道:“郡主起得也挺早。我不过随意走走,正巧经过这儿罢了。”
“从西苑随便走走就走到东苑了,那可真是走了不少路,殿下还认得回去的路吗?是否还走得动?要不要叫管家给你准备一顶轿子?”
“不需要,这一点路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散步可以强身健体,更何况,我是走一段,跑一段,舒心得很。”说完,他优雅地负手在后,昂首阔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