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有以下主要内容：
其一，提出了四个带根本性的哲学范畴：“形”、“化”、“梦”、“觉”。机体实际存在形式，就是“形”；物质变换形态，就是“化”；精神与外物交感，就是“梦”；机体与外物接触，就是“觉”。这几个哲学范畴，都是以物质为基础，是由物质决定精神变化的。这证明，本篇具有朴素的唯物观点。
其二，坚持生灭同理、觉梦一途的思想。这依然沿袭老庄的观点，并不奇怪。按照唯物主义的理解，生与灭、觉与梦是不同的；然而，《列子·周穆王》却视为一样，把已有的朴素唯物观点退回到唯心的观点，这又证明，《列子》在世界观上是非常矛盾的。
其三，认为生命及其变化的根本在于“无物”，是生命自化的。这接受的是晋代“独化论”的思想材料。
共有寓言和故事11则，强调这样几项内容：一是事物的变化反复多端，只在“徐疾之间”，不能以一种模式对待；二是自然界深奥莫测，功力深远，不可穷尽，对事物的认识没有界限；三是形神交接，产生梦，产生事，提倡神凝，使梦自消；四是人们习性的形成受到自然的影响，自然条件不同，习性便迥然相异；五是事物之间可以转化，如“苦”可以转化为“逸”，“逸”可以转化为“苦”，“梦”可以转化为“真”，“真”可以转化为“梦”，“好事”可以转化为“坏事”，“坏事”可以转化为“好事”。这些寓言和故事，具有讽刺的锋芒，揭露和批判了黑暗、丑恶的社会现实。
原文
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该，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且易人之虑。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路寝以居之，引三牲以进之，选女乐以娱之。化人以为王之宫室卑陋而不可处，王之厨馔腥蝼而不可飨，王之嫔御膻恶而不可亲。穆王乃为之改筑。土木之功，赭垩之色，无遗巧焉。五府为虚，而台始成。其高千仞，临终南之上，号曰中天之台。简郑、卫之处子娥妯靡曼者，施芳泽，正蛾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粉白黛黑，佩玉环。杂芷若以满之，奏《承云》、《六莹》、《九韶》、《晨露》以乐之。日月献玉衣，旦旦荐玉食。化人犹不舍然，不得已而临之。居亡几何，谒王同游。王执化人之祛，腾出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宫，化人之宫构以金银，络以珠玉，出云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据，望之若屯云焉。耳目所观听，鼻口所纳尝，皆非人间之有。王实以为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王俯而视之，其宫榭若累块积苏焉。王自以居数十年不思其国也。化人复谒王同游，所及之处，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视；音响所来，王耳乱不能得听。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丧，请化人求还。化人移之，王若殒虚焉。既寤，所坐犹向者之处，侍御犹向者主人。视其前，则酒未清，肴未昲。王问所从来，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复，更问化人。化人曰：“吾与王神游也，形奚动哉？且曩之所居，奚异王之宫？曩之所游，奚异王之圃？王闻恒，疑暂亡。变化之极，徐疾之间，可尽模哉？”王大悦。不恤国事，不乐臣妾，肆意远游。命驾八骏之乘，右服骅骝而左绿耳，右骖赤骥而左白藥，主车则造父为御，离南为右；次车之乘，右服渠黄而左腧轮，左骖盗骊而右山子，柏夭主车，参百为御，奔戎为右。驰驱千里，至于巨蒐氏之国。巨蒐氏乃献白鹄之血以饮王，具牛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别日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宮，而封之以诒后世。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乃观日之所入，一日行万里。王乃叹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谐于乐。后世其追数吾过乎！”穆王几神人哉！能穷当身之乐，犹百年乃徂，世以为登假焉。
注释
周穆王：名姬满，西周国王，昭王之子。
硋：同“碍”。
厨馔：厨房的食物。腥：如鱼虾等难闻的气味。
蝼：蝼蛄，俗称土狗。飨：以酒食款待人，让人享受。
赭垩：赤褐色和土白色。
简：选。处子：美女。靡曼：十分温柔。
笄：古代束发用的簪子。珥：用珠子或玉石做的耳环。
曳：拖，牵引。齐纨：齐地细绢。
百骸：人的全部骨节。六藏：六脏，又称六腑，中医称胃、叵、三焦、膀胱、大肠、小肠力六腑。
神游：身体不行走，精神却外出游览，达到预定目的地。
闻：平常习惯。
译文
周穆王时期，最遥远的西方国家来了个善于幻化的人，他可以走入水火之中，可以穿过金属石头；可以倒转山河，迁移城镇；悬在空中不坠落，碰到实物可以无障碍地穿过。千变万化，无穷无尽。不但可以改变物体的形状，还能改变人的思想。周穆王奉至若神，对他像君王一样来敬奉。把正宫让给他居住，将猪羊牛肉献给他吃喝，选最美的歌女供他娱乐。而幻化的人还认为君王的宫室太简陋不可居住，君王的饮食太腥臭不可食用，君王所选的美女不漂亮有气味不可亲近，穆王就给他另建宫室，他选用最好的材料，涂最美的色彩，将宫室造得工整无可挑剔了，国库的钱贱耗费一空，这楼台才刚刚竣工。楼台有千仞之高，临终南山峰，命名为中天台。穆王挑选郑国卫国的温柔美貌的女子，涂香抹脂，画眉修睫，佩戴着簪子耳环，穿上山东细绸，拖着齐国的细绢，面擦香粉，睫毛染上青黑色，佩上珍贵的玉环。她们全身披戴白芷、杜若香草，演奏《承云》、《六莹》、《九韶》、《晨露》各种动听的乐曲让幻化者愉悦。天天都要献上珍美的服装，每餐敬上精美的食品。那人还是不满意，没有办法才住进去，没住多久，那人邀请穆王同去游乐，穆王拉着那人的衣袖，飞腾到半天空才停住。来到那人的宫室，那人的宫室全是金银所建成，珠宝所装饰，耸立在云雾之上，也不知道下面的根基用的是什么，远望像积云陈列一般。耳朵听的，眼睛看的，鼻子闻的，口舌尝的，都是人间没有的珍品。穆王确认是清都、紫微、钩天、广乐，都是天帝神仙的住处。穆王再俯瞰下面，自己的宫殿榭台建筑如同堆乱草的柴房。穆王认为在这再住上几十年也不会想念自己的国家了。那个幻化的人再请穆王一同游玩，所到之处，上不见日月星辰，下不见江阿湖海，光影所照，穆王眼花缭乱看不清；传来的声音，穆王耳朵受干扰听不明白。全身骨骼，所有器官，五腑六脏都惊悸不安，而且意念模糊，精神迷惑，于是请求幻化人放他回去。那人就推了他一把，穆王觉得是从空中掉了下来。清醒过来，自己还是坐在从前的老地方，侍从仍然是从前的侍从；看一看面前，酒还是起初倒上的酒，菜肴也没变味变色，就问侍从；我是从哪儿回来？侍从说：“您在这里默想了一会而已。”从此后穆王精神恍惚，三个月才恢复正常。穆王再问幻化的人，那人说：“我与您神游，哪里移动过身体呢？而且你所神游的宫室与你所居住的地方什么地方会不相同呢？所神游的花苑与你的花苑什么地方不相同呢？你对经常听到看到的习以为常，一有变化就疑惑，变化是无穷的，在快慢之间，怎能按一种模式逐一描绘呢？”穆王听后，十分高兴。从此他不再理政务，不用服侍自己的人来取乐，任凭心意放纵地远游，并下令备上八匹良马拉车子，右边的叫骅骝，左边的叫绿耳，最右边的叫赤骥，最左边的叫白藥，穆王坐在主座上，由造父驾车，离南作副手。跟从的车子，右边的马叫渠黄，左边的马叫踰轮，左边的骖马叫盗骊，右边的叫山子，柏夭主车，由参百驾驶，奔戎在右边做副手。他们长驱千里，来到巨蒐国。巨蒐氏人就献出白鹄鸟的血液给穆王饮用，用牛马的奶乳为穆王洗脚，随从人员也受到了这种待遇，吃喝完后又启程，走到昆仑山凹地（带），赤水河南面停下住宿。第二天他们登上昆仑山巅，观赏黄帝的宫殿，并加以修建，传于后代人，于是成了西王母的客人。在瑶池边穆王受到宴请，西王母为他诵诗唱谣，穆王也和了诗歌，歌辞哀切。望着太阳西沉，这天共走了一万里。于是穆王感叹地说：“哎呀！我的道德不高尚呀，却享受到如此多的快乐，后代将会指责我的罪过吧！”穆王近乎于神仙中人吧！享受尽了世间的欢乐，并活了一百岁才离开人世，当时人们还认为他是登仙上天了呢。
原文
觉有八征，梦有六候。奚谓八征？一曰故，二曰为，三曰得，四曰丧，五曰哀，六曰乐，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征，形所接也。奚谓六候？一曰正梦，二曰萤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此六者，神所交也。不识感变之所起者，事至则惑其所由然；识感变之所起者，事至则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则无所怛。一体之盈虚消息，皆通于天地，应于物类。故阴气壮，则梦涉大水而恐惧；阳气壮，则梦涉大火而燔焫；阴阳俱壮，则梦生杀。甚饱则梦与，甚饥则梦取。是以以浮虚为疾者，则梦扬；以沉实为疾者，则梦溺。藉带而寝则梦蛇；飞鸟衔发则梦飞。将阴梦火，将疾梦食。饮酒者忧，歌舞者哭。子列子曰：“神遇为梦，形接为事。故昼想夜梦，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梦自消。信觉不语，信梦不达，物化之往来者也。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梦，几虚语哉？”
注释
觉：睡醒。征：征兆，迹象。
蘁：即“噩”，凶恶惊人。
燔焫：烤烧。
沈：同“沉”。
译文
清醒时有八种迹象，睡觉做梦时有六种预兆。哪八种迹象？一种是继续做以前没完成的事业，二种是做新的事情，三种是做事有所收获，四种是做事有所损失，五种是或许会出现悲哀，六种是或许会得到欢乐，七种是繁衍生命，八种是伤亡夭折。这八种情况是形体与外物接触的表现。哪六种预兆？一种是正常情况而有所梦，二种是受到恐吓而有所梦，三种是思念深切而有所梦，四种是睡醒后还处于睡梦中而有所梦，五种是愉快兴奋而有所梦，六种是恐惧而有所梦。这六种预兆，是精神与外物交感的表现。不明白感触变化是如何发生的，事情突然来了，就会迷茫得不知所措；懂得了感触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事情突然来了，也会明白所产生的原因。明白了所产生的原因，就不会有所惊奇。人的身体充实或亏损，衰弱或成长，都和天地的变化相通，与外物相应而发生的。因此阴气盛的人，就会梦见涉足洪水而恐怖；阳气太盛的人，就会梦见走入烈火而烧灼；若阴阳二气都强盛的人，就会梦见格斗或杀生。吃得过饱，就会梦见给与他人物品。饥饿了，就会梦见夺取他人的财物。因此体弱而虚浮的人，就会梦见自己飞向天空；因疾病而郁结的人，就会梦见自己沉入水里。人枕着衣带睡觉就会梦见蛇，人被飞鸟触到了头发就会梦见飞翔。天气要阴冷就会梦见火，身体将要生病就会梦见吃食物。人喝了酒梦中就会忧愁，人唱歌跳舞梦中就会哭泣。列子说：“精神与事物相接触就会做梦，形体与事物相接触就会产生事情。因此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精神和形体都有所遇感，就会如此产生梦。精神凝集就无所思念，无所思念的人，各种想法，各种梦境自然不会出现。真正清醒的人不必说什么，真正相信梦的人不能通达事理；这是事物关连、变化的自然规律。古时候的真人，清醒时连自己也忘记了，睡觉时不会出现梦，难道这是虚伪的话吗？”
原文
西极之南隅有国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国。阴阳之气所不交，故寒暑亡辨；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昼夜亡辨。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觉，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跨河南北，越岱东西，万有馀里。其阴阳之审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昼一夜。其民有智有愚。万物滋殖，才艺多方。有君臣相临，礼法相持。其所云为不可称计。一觉一寐，以为觉之所为者实，梦之所见者妄。东极之北隅有国曰阜落之国。其土气常燠，日月馀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实，不知火食，性则悍，强弱相藉，贵胜而不尚义；多驰步，少休息，常觉而不眠。
注释
齐：通：“脐”，中部。中央之国：这里指居于世界中央的国家。
审度：审，审定、详明；度，估计、衡量。审度，这里作“明确无误”讲。
云为：言行。
燠：燥热。
译文
最遥远的西方南角有个国家，不知道国界在什么地方，这个地方叫做古莽国。在那里阴阳二气不交替，因此感觉不出寒冷与炎热；日月的光芒照射不到，所以辨别不出白天与黑夜。那里的百姓不吃食、不穿衣，却总是睡觉。他们五十天一醒，把梦境当做真实，把现实当成虚妄。在世界的中央有个叫做中国的国家，横跨大江南北，超越岱山东西，直径达一万多里。在这里阴气阳气交替，季节分明，因此一年之中有寒冷有炎热；白天黑夜交替分明，因此一天之中有白天有黑夜。这里的老百姓有的聪明，有的愚蠢。万物不断地繁衍生长，有才能的人不少。这里有君主有臣属，有礼法来维持社会关系。人们的言语行为难以用数字来统计。按时睡觉，按时起床，把醒后的行为作为是现实，把梦中的情形作为虚妄。最遥远的东方北角有个国家，叫做阜落国，那里气候长期燥热，只有日月的余光能照射到那儿的土地，所以不长庄稼。百姓吃着野果，不知道以火烧熟食物，性格骠悍，强者欺负弱者，胜者为贵，没有道德仁义，他们老是跑着，很少休息，经常是清醒的，很少睡觉。
原文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有慰喻其懃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昼夜各分。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乐无比。何所怨哉？”尹氏心营世事，虑钟家业，心形俱疲，夜亦昏惫而寐。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眠中啽呓呻呼，彻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访其友。友曰：“若位足荣身，资财有馀，胜人远矣。夜梦为仆，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邪？”尹氏闻其友言，宽其役夫之程，减己思虑之事，疾并少间。
注释
趣：同“趋”，趋走，这里有强迫做事的意思。役者：这里指仆人。侵：接近。
昔：通“夕”，夜晚。昔昔：每晚。
燕：通“宴”。观：庙宇。
懃：即“勤”，勤苦。啽呓：梦话。
病：这里当“痛苦、忧虑”讲。
程：程度，限度。
疾：这里当“痛苦、忧虑”讲。少：通“稍”，稍为。间：间歇，这里指痛苦减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