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礼拜天,前一天下午,叶辰见到花儿,就提前下了话儿,“今个我家里有车过来,你别走着回去了。”眼生面不熟的,坐他家的马车怪不好意思,可不坐,那就是跟自己的腿过不去,20多里地呢,花儿得走上近4个小时。
这时天短,到家就黑了,再说来时,老朱嘱咐,宁可一个月回去一次,姑娘家家的,也不能走夜路,上次花儿被土匪绑架的事,已吓破他的胆,说起那个头上洒过煤油的可怜老太,朱大地主一脸的忧愁,那老太在事后一两天内已离开人世,连烧带吓,谁能受得了!
那是一辆没有车篷的马车,花儿坐在上面,穿着短黑大衣,系一条波儿新给买的白丝巾,悠然看着路边的景色。已是黄昏,日头正一点点落入地平线下,在地里干活儿的人正扛着农具,赶着牲口往家走,草色黯然,鸡栖于榯,羊牛下来。
“我有一个多月没见波儿了。”
花儿说,“他去保定上讲武堂了,我也好些天没见他。”
“想想很有意思,波儿平时连只鸡都不敢杀,见到血就晕菜,竟要去当军校生。”叶辰摇了下头,有些不平地说。
花儿低下头,细声说了句,“这样的世道,不兴文人,太平年文章值钱,乱世还是兴武将,有枪有兵就是本事。”那声儿虽小,却透着几分自豪,没把叶辰这个将来要当老师的人放在眼里。
叶辰有些自卑地笑一下,也就算了,没再多说。到了东各庄,看着天色晚了,叶辰没有下车,要求赶车的再走几里地,把花儿送到家再折回。
马蹄清脆地敲打着黄土地儿,谢过叶辰,花儿进了村。
壮壮正在门口张望着,见到花儿回来,忙奔过来,接过她手中的书包。
“今晚吃什么呢?”
壮壮脆生生地回答:“小米干饭,咸长果豆(花生),还有腌心里美。”
花儿皱皱眉,又是这些,随手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糖递过去。
“奶奶,大姑回来了!”壮壮已颠颠地跑进院里。
很快又进了冬,花儿已换了棉衣穿着,宿舍里新给分了煤,生了炉子,一班女生那里做过这个,那炉火是白天生,夜里灭,没个长性,过这个冬天,真跟烧窑卖炭的相仿,洗出来的衣服都是黑水。
天是真个冷,各人床下脸盆里的水都结了冰,早上起来得把冰敲开,才好洗一把脸。这天夜里没什么事,开起了卧谈会,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是八个!
天越发短了,6点多些竟已全黑,这还没到冬至。礼拜天,花儿不能回家,想邀人到清风城街上闲走走,买些应用的东西,又怕在街上遇见赵家的人。赵家饭食虽比学校的好,准婆婆待人又亲热,没过门就上门上户蹭饭,怕惹人笑话。
“丹凤,你要不要吃油条?”同学们一般都叫大名,花儿这个小名轻易不在外面用。
街边有个大黑个子,守着一口油锅,在那里麻利地炸麻糖和油条,嘴里还大声吆喝着,“大麻糖,糖糕!”“大麻糖”三个字音极响亮,铜钟一般,到了“糖糕”这俩字,音却低下来,极低,对比起来,犹如夏夜荷塘里呱呱震耳的蛙鸣,后面加了蟋蟀的唧唧调儿。
“吃呗!”礼拜天早上起的晚些,到街上时,这个摊上豆腐脑已卖完,舀了两碗豆浆给花儿和静初。
新出锅的油条香脆可口,锅主人那张脸却有些熟。
花儿心里暗自惊叫一声,忙低了头继续拿着勺子喝豆浆。吃完,暗地捏了捏静初的手,要她出面付账,结完账,忙签了手慌慌张张地走远。
张静初很有意见,那油条豆浆在肚子里闹,固体的有些卡,液体的有些苦。“花儿呀,你整天忙啥呢,连吃饭喝水都这么忙忙碌碌。”
花儿冲她使个眼色,等走远了,才缓缓告诉她,“今儿早点摊上炸油条那个黑大个子,是个土匪。”
静初吐吐舌头,“感情土匪长那样?虽说是虎背熊腰,人物倒不吓人,没长大胡子,寻常人一个,跟戏上那些蓝脸黑脸的山大王不同,我今儿算开眼了。”
“快回去吧,到学校再说。”
静初和花儿想顺便买几块烤白薯,路上花儿闭口不谈关于土匪的事,这事儿就一拖再拖下去。
直到遇见叶辰,他从城里朋友家刚出来,也要回学校,三人一道同行。路上,说起了土匪,叶辰见她们对这个有兴趣,就细细把自己知道的事说给大家听。
民国时期,土匪的概念包括从盗贼到社会革命家等,鱼龙不分,黑白不辨。有“梁上君子”、赫赫有名的绿林好汉、资产阶级革命党人,也有无产阶级革命家。单说绿林中的土匪,以活动的地域特点划分,有山匪、平原的“马贼”及“响马”、边界土匪、海盗和湖匪等。
像大老黑这样的,算是最小的土匪。
张静初问道:“那响马呢?是不是与《兴唐传》里编的那些人物一样,也有秦琼、罗成和程咬金一类的人?”
叶辰笑着问:“这些人里你最喜欢的是谁?”
静初回答,“我最喜欢罗成,白马银枪,人长的好,武艺高强,性子又傲,谁的账也不买,当着李世民的面,就敢杀他舅舅窦建德,还特别占理,一声你可是反王窦建德,叫人无可挑剔。”
“是啊,大唐已建国,他还敢自称反王,这不是找死吗?”叶辰沉思一下说。接着又问,“丹凤,你喜欢里面的那个人物?”
花儿想想说:“我没怎么看那书,还是小时听说书先生说过,程咬金贩私盐、卖筢子,拿着两把斧子劫了靠山王杨林进贡的皇杠,那地名很古怪的,叫什么小孤山长叶林。”
叶辰看了花儿一眼,“是那个地名。山东自古多侠义之士,前有秦琼秦叔宝,后有宋江等36人,一股英雄气驰骋纵横,才有了《隋唐演义》和《水浒传》这些故事。”
“看那些书时,心跟着那些人一起思想,对他们的行为很认同。比方说,看到武松杀死西门庆,为他大哥报仇,就觉得痛快。看到孙二娘上一分钟还想着把武松麻翻,杀了当牛肉卖,下一分钟就把他认为兄弟;还有戴宗往东京送信路过梁山酒店,豆腐里下了蒙汗药,醒过来就能帮着梁山做事。江湖儿女的心胸真是宽广,连想杀自己的强盗都肯原谅!”
听着静初发表的意见,花儿和叶辰都开始笑,叶辰说,“小姐,你今儿在外面没吃包子吧?要不要给你来上一盘热腾腾香喷喷的人肉包子?那个时期想必人肉没有牛肉卖的贵,才以人肉假充牛肉做包子馅卖。还有黑旋风李逵在回家探母的路上,逮住假李逵,杀了,烧大腿上的肉吃那段?”
花儿也说,“吃人肉的,别管吃的是好人的肉,还是恶的肉,再怎么说,也是凶神恶煞,不能叫英雄。所谓的英雄故事听听也就罢了,真要是在回家的路上,黑树林子里钻出一个拿斧子劫道的,或是来上一盘人肉包子,吓也吓死你!”
“哈,你们还都当真了,把这个当正经大事讨论起来。比起别的地方,咱这里算是安稳地儿。偶尔有几个毛贼捣捣乱,哪敢骑着马穿州过县大闹!”
快乐的时间易过,到了学校,叶辰自去找老师写毛笔字,花儿和静初想起忘了买烤白薯,不由的相互取笑,都抱怨起叶辰那张小白脸,太害人了。还好有别的同学出去,嘱咐她们回来时给带些,两人各去忙自己的事。
天真是冷了,躲在宿舍里,一人手里捧一个冒着热气的烤白薯,感觉真是好呢。烤白薯这玩艺,吃起来就那样,味道却极具诱惑,一个人吃一屋子人馋。
“花儿,有人在外面找你。”有同学从门房那儿过,捎了信过来。
“什么人?”
“不清楚呢,只见停着一匹马拴在外面。没有见人。”
“静初,我出去看看,你帮我远远盯着些。”
“好,你自管放心去,万一有个山高水低,自有本小姐在后面顶着。”静初豪爽地应着,嘴里的白薯尚未咽下。
花儿到了门房,早有人在桌前坐着,穿一件青布长袍,脖子上扎了条白色长毛围巾,显得很文明,人却长的极壮实,一副雄纠纠的样子。
“是你!”
“是我,朱小姐。”方大成轻轻答应一声,站起身,拉起花儿就往外面走。
花儿略挣扎一下,甩开,“我还有事呢,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方大成看看门房的老大爷,老头坐在火炉边,没有要出去的意思。成天屋里有学生来来往往,要是来个人,老头就让地儿,那还能看好门?
“也没什么,来城里办过冬的装备,顺道过来看你一眼。用钱不?我今儿带着呢,要不咱们到外面吃饭去?”
“我有钱呢,刚从外面吃饭回来,不饿,你自己吃吧,方大哥。”
听到这声称呼,方大成登时楞了一下,明白了。
一时斗气,错过了花期,让赵家抢在头里下了定婚礼。自己已是大哥,再没了与花儿谈情说爱的资本。
“我才不要做什么哥哥兄弟,只要花儿没结婚,一切皆有挽回的余地。”方大成心想,决心放手一搏,得空儿找赵伏波商量一下,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自己追花儿在前,或者还有想头。
“花儿,等有时间,我找赵伏波商量一下这事,本来就是误会,咱们能重新开始的。”方大成和花儿此时已站在门外角落里。
“知道你待我好,可你我不是一条道上的,早晚得分开,我跟波儿家境习惯相仿佛,两人有很多共同语言,你不懂的。”
这句话惹恼了方大成,他向来在部队上说一不二惯了,听到这点个小妮子一直不按自己指的路走,那火蹭一下,就冲上脑门,眼里竟要冒出火来。
“别跟我说那些里格棱,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大春那档子事?你定给赵伏波,是因为大春不要你,人家远走高飞,伤了心才答应的赵家这门亲。早看着你们俩不自在。”
花儿直着眼瞪着方大成,“我们自在不自在与你什么相干?本来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些年一直这样,又不是一天了。我尊你一声方大哥,是想着难处时你救过我,没想着给自己找个紧箍戴!”
“好,好,话说到这份上,我真是不该来了。”方团长本有些恼,这下不恼了,垂了头,跟花儿告了别,牵着马,也不骑,就那么向前走了。花儿看着他走远,忽然有些惭愧,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对人期待越高,失望越大。想着他满怀高兴来了,却吃了瘪子走掉,真是对不起他呢。可不这样快刀斩乱麻,怎能了结他的一片痴心呢。
花儿外表柔弱,从不愿做这种耽误人的暧昧事,好就好个样,不好,各自走开,谁也不想谁,省得留了念想,哄人干等着,将来纠缠不清。
静初在小树林那里等她,远远看着人走了,方走近前,见花儿神情不爽,不好多问,且等着她自己说。等了一夜,花儿也没说什么。
早饭是小米汤,两掺面馒头和咸菜,学校每月发给一个学生两块钱菜金,省着点,也够吃上半月窝头,不够的再从家里添补上。吃完饭,依然是上课,两点一线地过着。本想着或许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花儿挺着脖子等着,等了好些天,什么事也没有。
放了寒假,约好依旧是坐了蹭车回去。一夜北风吹过,片片雪花漫天飘舞,白了苍山,冻了红颜,空惹了相思点点。
过年,大春没有回来,未婚夫赵伏波不放假,花儿回到家里,看着大黑蹲在院里灶前和小玉儿在那里闲磨牙,难免有几分气。见花儿回来,一副横眉冷对想找茬的样儿,大黑忙起身躲了。
“玉儿,猪也不喂,在圈里饿的嗷嗷叫;没见嫂子忙着织布,小壮你也不管,弄的黑眉乌嘴,哪有个大家孩子的样儿!”
“姐,你回来了!我正煮猪食呢,一大锅,有些烫,兑过水就挑去喂它们。小壮你就帮着洗洗,我哪有空儿管他,这不,娘病了还在屋里躺着呢。”
花儿这下更是生气,娘病了,你还有闲心跟和长工聊天,又不是大春那样有出息的人,蠢笨如牛的大黑,有什么可聊的!且不理她,一摔帘子进了屋。她哪里知道,大黑人看着蠢笨,实际可不蠢。
这年秋天,红艳艳的球形大扫帚长满荒丘,正是天造地设的屏障。那天玉儿在地里打猪草,刚割了一半,大黑赶着一群羊过来,羊渴了,在河地里找了个湿地儿,拿铁锹挖了一尺多深个坑,静等着水从里面渗出来,看了一会儿,有水了,羊围过去喝水,大黑见花儿在扫帚地旁割猪草,朝他笑了一下,以为她有什么意思,忙过去搭讪。
“玉儿,你怎么来割猪草了?”
“别提了,那个老常,嚷着老娘病了,请了几天假,猪饿的嗷嗷叫,我的脚大,就出来割点马耳菜。”
“我帮你割。”大黑常干这活儿,接过玉儿手里的镰刀,嚓嚓几下,背筐就满了,玉儿拿脚踩实,大黑又割了些盖在上面。直起腰,看着小玉儿那红嘟嘟的苹果脸,刚发育起来如同双生小羊的饱满胸脯,一时忘情,从后面搂住她的细腰,两只手上下乱摸,腿上坚硬的肌肉顶住小玉儿的身体,一块块肉不安分地蠕动着。
事出突然,玉儿只觉得唇如火烧,干得说不出话来,想喊,喊不出,想挣,挣不脱,被大黑按倒在扫帚地里,压在身上。玉儿忽然嘤嘤啜泣起来,大黑这才慌了神,知道自己犯了错,不该轻薄人家黄花大闺女,忙松手从地上爬起来,玉儿已是沾了一背的土,忙伸手帮她拍打着。
“你这人怎么这么坏!”玉儿划拉开他的手,指着鼻子骂,大黑忙红了脸认错,好在没成事,丑事不丑,又不耽误嫁人,玉儿没向人揭发他。从此以后,大黑倒像杀了贼寇,擒了反叛一样,横气的不行。可能觉得能随时控制住自己的人性,是条真正的汉子。
玉儿以前就跟大黑很熟,从此后离他远了些,觉得这人不能亲近,看到大黑过来说话,待理不理的。
大地主朱望晨正在炕前守着,他媳妇躺在炕上,脸烧的通红,“娘!”花儿趴到枕头边,轻轻叫着。
“别怕,我没事的,白冻着些,伤了风,刚喝了一大碗葱根白菜根熬的姜糖水,出过汗就好了。”见宝贝女儿回来,忙表白自己没事,怕吓着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