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老朱是真真发了愁。你说花儿这闺女，都二十好几了，村里时兴早婚，不上学，不当兵的，好条件的不到二十都结婚了，剩下都是些不靠谱，没庄田地产的二流子。好好的闺女，喝了这么些年墨水，总不能嫁到那样的人家去。
台上唱的是《南阳关》，隋唐时代的故事，白盔白甲一身孝的武云召，插一杆认军旗空中飘，讲述着英雄末路，家人被害，怀抱幼子孤身出城，四顾茫然，报国无门的悲情。戏台两边是斗大的字写就的对联，红纸黑字。帷幕低垂，琵琶萧索，二胡声声如泣如诉。
一群小孩子扒在戏台边上，也有的缠着大人，偷着到后台，摸摸挂在架子上黑的白的以及缺着口的红胡子。天很热，到了后台，轮不到上台的都摘了帽子，撩起蟒袍坐在木箱上。不说话，就那么涂着脸，露着大红的肥腿裤子。也有的匆匆跑出来，找个背地没人的地儿，又赶着回去。
台下的人大多穿着白布的裤褂，女人们都是些上了岁数的，极少年轻女孩子，有谁肯大白天让人评品呢？
见有几个推小车卖零食的，老朱走过去，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角币，买了一包瓜子。旁边有人在窃窃私语，“这老抠儿，平时比戏上演的寇老西儿还抠门，恨不得拿草帽圈泡茶喝，今儿咋这么大方？
“不用说，准是他们家大妞回来了。谁不知道，这老朱最疼的是他家大闺女，可惜了，东挑西捡，到现在还没嫁出去，再不嫁，只能给别人当补后了。进门就当娘，倒也省事。”
“这就是上学的不是了。要是不上学，不花那些冤枉钱，不耽误青春，凭他家那条件，这几个村的大户随便挑。”
“这话就不对了，还是认得几个字好，老人们常说，敬惜字纸。连写着字的纸都高看一眼，舍不得乱扔，更何况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还是女孩子。”
老朱走的很慢，那些话，他隐约听到几句。再没有比知识和人才的浪费更令人心酸气噎，他老朱大把的洋钱花到儿女教育上，不是让人笑话的。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这句话真让人说着了。
不过又能怎么样呢？俗话说“好闺女不出村”，自己也曾百般为女儿打算，为她定了当村一等一的人家，要是赵家儿子不去上什么军校，或者是一毕业就回来完婚，那该多好。当时村里有多少人羡慕，这么好的半个儿子，生生就出溜掉。好在老朱素来只知道做事挣钱，从不钻牛角尖，才没气的一夜白头。
回到家，见花儿正帮着家里收拾碗筷。堂屋里有几个人在说话，想是来看会的亲戚。心烦了谁也不想见，别人一个笑嘻嘻的神色，都会引得老朱糟心半天。
这时偏有人从屋里出来，原来是县上的王校长，想是专程来赶会的。县上农历逢五逢八的都有集，想买什么不能，来这个小村里子看会？
果然王校长不是白来，他是有目的的。见到老朱回来，忙拉着手进了屋，桌上摆着四个盘子，比碟子大不了多少，老醋花生，凉拌藕片外带两个荤菜。一个锡酒壶，几只白瓷小酒盅。在坐的都已在村里校长家吃过饭来的，没好意思动筷子，要是都拿起筷子，三两下就光盘了，哪还能等到老朱回来！
“这是我们学校的叶先生，这是张先生。”
“好好，以前都见过，叶先生更是常在村里帮着治病，见得多些。”
“老哥，今天到你这里，可不是白来的，有事儿商量。我们这可是大老远来了，你这做主人的却不在家，不够意思啊！”
“我先干为敬！”桌上已有三盅酒排好队，等着进肚。
热热闹闹说了会儿话，老朱心里的气儿顺了好些。瞅人不注意，使个眼色，让花儿又给加了一盘小黄瓜炒鸡蛋。
年轻人喝了几杯酒，说要出去看看其他同学，离席走了。王校长和老朱两个人开始借着酒说些不着边的话，说着说着，王校长一本正经地提出要给花儿做个媒，男方就是刚才在座的叶先生。
这话老朱爱听，于是略做沉吟就应下了。王校长当即说这几天抽空就跟叶家回话，把这事儿给定下，一样的财礼，别人家怎么着自家也怎么着，两家都是当地的体面人家，犯不上为争礼争面的。
叶辰没走远，他就在巷子后面菜园旁边转悠。花儿送亲戚走的时候瞟了一眼，见附近没人，就过去邀他再来家里坐坐，等着王校长一起走。
“我是再不进去的。”
“是不是嫌我们家的酒不好？还是碟子太小？”
叶辰笑起来，“确实不大，你爹还一劲地让大家吃，一人一筷子就见底了，真是名不虚传。”
“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比得上你们叶家这个大户财主！”
“我家也不是什么大财主，不过是爷爷这几年给人瞧病挣下些钱，要是指着我挣的那仨瓜俩枣，连你们家这几个菜也做不出来！不过你父亲在教育子女方面真舍得花钱，为了你和厚华，多少田地都卖了，这几个村都知道的。”
“这些年光景不比以前，没有人手，以前那些长工短工都走了，支不起大摊子。”
“我们村里的精壮人比这里多，不行就从我们村找几个来。”
“哪里用得起你们村的人！你们村虽小，但人都抱团，外人哪个敢欺负？我们村的人都实诚，抓就抓了，当兵就当兵，修路就修路，连打不过就跑都不知道。”
“这话说的，你们是有名的模范村，最守规循法，不管是土匪还是当官的，谁要人要钱都不敢不给。”叶辰不再说话，手搭在额头上，张望着。
“你在等王校长？”
“嗯，他在你们家为我提亲呢！”花儿看看叶辰，他的脸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你知道我爹会答应？就是我爹应了，我也未必肯答应。”
“这么好的条件，错过这村就再也没有了。你要是不想嫁，那我就远远地走开，以后连同事也不跟你做，直接到北平找我父母去，从此相忘于江湖，再也见不到!”
无赖的样子，已近于威胁，可花儿爱听。眼前这个人，恍惚间变成了波儿的模样，在那里发着嗔。终于她明白过来，原来这么些天还是没能忘记波儿，那个负了她另娶的人。
叶辰看出她心不在蔫的意思，“怎么，你还在想着那个人？既然一切都无可挽回，为什么不实际一点，珍惜眼前人呢？”
“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人家都结婚了，新娘不是你。也许再过些日子，小孩子都有了。”叶辰疑惑地看着她，“还是不相信大家都能看到的事实？”
“这对你不大公平。给我一段时间，忘掉他，好不好？”花儿垂下头，略有几分扭捏。
“我总不能站在你那些候补对象里一直傻等下去，既然这是注定的，为什么不早些宣示主权！”叶辰很干脆。
花儿不是那么舒心，仍觉得自己这么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原以为有了知识，有了工作，就能掌控住命运，不用仰仗男人活着，没想到还是逃不脱宿命的安排。这毕竟是个男权的社会，女人再有能力，仍是个点缀。
在这么个小地方，活动交往范围就这么点儿，以家为中心，三十里为半径，画上一个圆，就是通婚的范围。媒人那杆称就这么标着，说成一门亲是积德行善的事，大多都还有一点良心，不会乱牵红绳。
戏台上演过，两个人相亲时，女方是个豁鼻子，手里拿一朵花站在窗前，男方腿有毛病，骑一匹白马来，抬头对视一眼，哇，不错！就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