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本叫做《塞莱斯廷预言》的书,发现真有人和我一样:
“我看着远处的群山,发现白天的天空仍然挂着月亮,眼看着就要落下。月亮看上去只有平时的四分之一,像一只倒扣的碗悬在地平线上空。我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月亮会是那种形状。因为太阳离我好几百万英里远,这时刚好将阳光照射到西沉的月亮顶端。我可以清楚地看出,太阳与月亮表面之间那条线。而这一知觉好像又将我的意识延伸到更远的地方。”
“我可以想象出,月亮已经沉到地平线以下,我还想象出,月亮对居住在西部的人所呈现的折射形状。此时他们还可以看见月亮。然后我又想,当月亮移到我脚底下星球的那一边时,会是什么样子。对那边的人来说,月亮已经圆了,因为我头顶上空的太阳不再为地球所挡,而是直射到月球上。”
“我坐在石头上,周围的一切又显得那么贴近。我正坐着的高低不平的岩层,山坡那边高大的树木,还有地平线处其他的山脉。在我看着树枝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时,我得到的并非是一种视觉体验,而是一种切肤之感,那些迎风摆动的树枝就好像我身上的毛发一样……我产生这样一种感觉:我的肉体只是一个更大肉体身上的头颅,而这个更大的肉体就是我看到的万物。我体验到,整个宇宙都是通过我的双眼来观察的。”
当年释迦牟尼坐在菩提树下,头顶漫漫星光,看到的,是不是比这更璀璨、更神奇的景象?他是不是看到了时间的流逝,宇宙的运转?看到了无数美好的灵悟如同发着荧光的蝶,舞姿翩翩?他的脸上是不是有笑容由衷绽放?众生如蚁群聚,如蝇争利,历不尽的万水千山,烦扰纷繁,转回身去,便可见那一朵笑于暗夜光华流转。
静便有这般妙处,尽管人声喧闹,市声如沸,现实是逃避不了的粗糙与灰暗,可是只要肯静,能静,便有一颗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遮无挡、自由飞翔的心。
静不只是一种爱好,更是一种能力。这种能力,朱自清有,“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王维也有,所谓“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苏轼是一个活得热闹的人,可是,他却格外地能静:“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李叔同于静中得见“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一群人说闹歌笑时所见之月,不过是一张枯纸,唯有灵魂从热闹中抽离,真正注在它的身上,它才能明亮如青痕剑光,剖开涤净俗世的心脏。
这种能力,只要你想,你亦可有,只要我想,我亦可有,只要我们能与灵魂长相厮守。而与灵魂长相厮守的人,又有谁能够拨转他那颗八风吹不动的心?
唐朝肃宗和代宗两朝皇帝共同奉持过一位大禅师,就是南阳慧忠国师。一次法会上,唐肃宗向他请示了很多问题,禅师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天子生气啦,说:“我是大唐的皇帝,你居然都不看我一眼?”
旁边人吓得面如土色,觉得这个国师要倒大霉了,慧忠国师却反问肃宗:“君王可曾看到虚空?”
皇帝看看虚静渺远的天空,说:“看到啦。”
“那么请问圣上,虚空可曾对你眨过眼?”
肃宗无话可说。
慧忠并不想挑战皇帝的权威,他只不过是把自己的一颗心静下来,整个人进入一种如同虚空一样涵容万物的状态,就像一朵花,一根草,一粒砂,一片云。他的心中没有皇权,自然也就没有挖空心思地猜测圣意和阿谀奉承。
心静即是国土净,所以,让心静下来吧,虽然寂寞,虚静中却有百花齐放,暗夜里能听见闲花飘落,碧日下可聆听鸽哨声声,于无声处有惊雷大作,人潮汹涌亦如夜静春山空……此是生命的大佛性。
灯影禅心
门前楼下开了一丛花,朵特大,初初展瓣如酒盅盛满蜜,开盛了宛似小孩笔下的蜡笔画现裁下来,让人初见,乍惊乍喜。这微小的喜悦是饱满的桃李那甘甜的汁水。你看,生命不是摆脱不开的苦役,不是皮袄上生满了大大小小的虱子,生命每一分每一秒都丰美甜蜜,只要你愿意。
安详不安详
“紫伞红旗十万家,香山山势自欹斜。酒人未至秋先醉,山雨欲来风四哗。岂有新诗悲落木,怕揩老泪辨非花。何因定要良辰美,苦把霜林冻作霞。”
这首诗的作者聂绀弩,1962年秋游香山,层林尽染,作诗五首,此是其中一首。我神经不敏感,又处在一个神经不那么敏感的时代,所以读不出什么来。可是那时候有人读出了什么,于是解读说:“在这深秋的时刻,秋风飒飒,山雨欲来的前夕,面对这落叶萧瑟的景色,伤感得写不出诗来,也怕拭清我这昏花老眼去辨认那些是非。秋天就是萧瑟的秋天,可是有些人偏要把它说成是美丽的,矫揉造作地把木叶冻作彩霞来装点这萧条世界。”
于是被关。受审,何时何地对何人说过何话,是否?如此种种。
聂出狱后,常常突然不讲话,一连数日向壁而卧。他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很苦。”
他死后,出卖过、歪曲过他的人写怀念他的文章,里面深情一如既往。
莫名想起一个词:安详。
安详不关世事只关心。世路总是崎岖的,风狂雨骤浓睡残酒瓢漂浪打升迁沉浮。好比《儿女英雄传》里所说的:“要知人生在世,世界之大,除了这寸许的心地是块平稳路,此外也没有一步平稳的,只有认定了这条路走。”
只是这条路也不好走。比世路更不好走。没谁不想要心外的福分,天资越高者往往人欲越重,也有人心性高而境遇顺,于是把轻佻误认作风雅,摇个白折扇就当自己是贵相公。这些人都与安详没有份。人的一生其实都如同做学生,学生下考场心是劈作两半,一半想着总算课业完毕,此后便可以好好玩了;一半却是又妒又恨,看哪个都像能考得好,考得上,偏偏自己是考不好,考不上的那一种,方寸心中顷刻起楼台,顷刻变灰烬,总是不安详。
小说《我的团长我的团》里面有个瘸腿的孟烦了,是彻头彻尾的聪明人。聪明到让热血也凉透了,对什么都烦厌,都冷嘲热讽,鼓其唇而弄其舌,煽阴风而点鬼火。可是大家看到他聪明的同时也看到他的狂躁,他没有力量。
幸亏到最后,他通过血战力拼尽到了自己的人生责任,“在千里崩溃的抱头鼠窜中抓住了希望”才赢得了这辈子的尊严和内心的安详。当他走在和平年代的街头,想起炮火硝烟中牺牲的战友,胸中只有深切的思念,而不必有刻骨的悔恨。
人可以选择为一个信念血战力拼,自然也可以选择为一种生涯放弃花花世界,只要你觉得值,你就肯。你肯,你的心就安详。安详的人命如土如铁,风雨不能摧。越南诗人一行大师说:“我们的力量,来自我们的安详。”
所以安详永远发自内心,它不是“我站在城楼观山景”的故作逍遥,不是“世人皆浊我独清”绝望痛恨,不是洞悉世事,通晓人情的练达聪明,它只如同这样一句歌词:“内心的平安那才是永远。”
就是这样。谁能保证肉身永远不受损伤,保证它不受时光劫掠。那条条皱纹,都在替人细数流光。只要能够保证内心安详,便能得真正的平安。
喜爱日本良宽禅师的诗,从里到外,洋溢安详:“生涯懒立身,腾腾任天真。囊中三升米,炉边一束薪。问谁迷悟迹,何知名利尘。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其实夜雨草庵不安详,升米束薪不安详,伸着双腿看炉火,也不安详。真正的安详在于你的心说:夜雨草庵是好的,升米束薪是好的,伸着双脚看炉火是好的,那么,它们才真是好的,才是真正的安详。
聂绀弩的心里不安详。那出卖和歪曲他的人,不知道心里安详不安详。
灯影禅心
觉察到了世界的好,便心境清明,如临水照镜,历历游鱼都看得清,只见世间种种际遇都有它的美。美了,自然就好了,好了,就快乐了——原来快乐是什么都不需要的,它不过是从心里冒出来的透澈的清泉,对命运的深邃觉察里开出来的安详的花朵。
人生是只琉璃碗
晚上失眠,想一个问题:人的财富、地位,面貌、肤色,生存的地域、环境无论多么差异,人的能力、见识无论多么差异,感受到的情绪却是大同小异。
一个七品芝麻官和一个封疆大吏,感受到的失落沮丧,或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是一样的,不会因为官大就大一分,官小就缩一分的水。
一个鹌衣百结的叫花子拾到一百块钱跟一个开宝马戴钻戒的亿万富翁买彩票中了一百万一样欣喜。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归来的必是穷人,却是有片瓦遮身,有柴门可以把夜的黑暗挡在门外;好比二十年前,我一个穷亲戚在自家院门口用玉米秸秆夹篱笆,把秸秆理得整整齐齐,干叶子剥得光光净净,然后非常自豪地问:“漂不漂亮?”我点头:“漂亮!”那一刻,他的自豪感,丝毫不会输于拥有豪华别墅的比尔·盖茨。
说到底,外在种种,不过是一个舞台,供人们演一出喜怒哀乐的戏。情绪和感觉的体味才是最大的主题。
一个麻木的肢体最渴望的是能够觉察疼痛,一个太平淡的人生最渴望的是风舞流云,一个过于跌宕起伏的经历最希望用波平如水来慰藉一生,人生不过一只琉璃碗,命运之神扬手洒下一把珠子,这粒名悲伤,那粒名彷徨,这粒名哀痛,那粒名情伤,这粒名豪壮,那粒名轻扬,这粒是有志难伸有家难回有恩难报,那粒叫平生快意刀剑恩仇,最终一切生死际遇都随风飘散,留下的只有这种种感觉和情绪,在碗里折射出五彩光芒。
我敢说,千载以下,没有哪个富翁比颜回的快乐多。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我也敢说,千载以下,没有哪个为官的比陶渊明的快乐多。挂冠、归里、种豆、锄田、忙时戴笠披蓑,闲时抚孤松而盘桓,人也不堪其忧,潜也不改其乐。
豪富巨贾及居上位者,双脚都踏在物质世界,得到两只脚,想要一双鞋,得到一双鞋,想要一头驴,得到一头驴,想要一匹马,得到一匹马,想要一辆车,得到一辆自行车,想要一辆摩托车,得到一辆摩托车,想要一辆小汽车,得到一辆小汽车,想要一辆大飞机……一颗心孜孜追求的,不过就是原初时分那最圆满的、最纯净的快乐,却是总也得不到,总也得不到的,即有也是旋生旋灭,如浮泡阳焰空花。
颜回也好,陶潜也罢,他们是精神领域的王者。认得一个字,想认一百字,读了一本书,想读两本书,领略了世间的一点美好,想领略更多的美好。认得一个字的时候是快乐,认得一万个字的时候也是快乐;读一本书的时候是快乐,读一万本书的时候,还是快乐;领略到一点美好的时候是快乐,领略到更多的美好的时候是更快乐。这种快乐可以叠加,如同我有一天夜里梦醒时分所见幻象:
眼前出现一把一把一把又一把的折扇,不断地打开,打开,打开,打开,像水从地底冒出来,像花忽悠悠绽开,不断地打开,在眼前打开那么大一丛。我盯着它看,它的细折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闭闭眼,再睁开,还是一把又一把的折扇;第二天夜晚,还是这个时间,还是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方向,一睁眼,不是折扇,是牡丹花,像国画里画的国色天香,一层层,一瓣瓣,一朵朵,忽忽悠悠,像云朵一样涌出来,好大一丛啊!没有声音,没有色彩,却是繁繁复复的花瓣,层层叠叠,真美,真美。
人眼花视幻很正常,当时觉得平常,现在想想,他们所感受到的快乐,真如这层层叠叠、开之不尽的折扇和牡丹花。
只可惜物质世界的富豪多,精神领域的王者少,是以满盛情绪和感受的琉璃碗里,快乐的彩珠亦是最少。
之所以深更半夜无法入眠,是因为平白无故被人进谗,于此深觉人性之险,且对人生生恨生厌。现在想来,如同蚂蚁守住地面崩裂的细细一线,如临深壑,如抵险渊,却忘了它不过是一次小小的试炼:跨不过得嗔恨,跨过它得快乐无限。
佛印禅师与苏东坡同游灵隐寺,来到观音菩萨的像前,佛印禅师合掌礼拜。东坡问:“人人皆念‘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又去念谁?”
佛印回答:“念‘观世音菩萨’。”
苏东坡:“为什么他也要念‘观世音菩萨’?”
佛印说:“因为他晓得,求人不如求己呀。”
对啊。
世间本无所谓对错,我们不过是织成一匹绸缎的一根根细丝,站在自身的角度看出去,无非是纵横交错,深沟险壑;若肯运用起你的主观能动性,扩开心胸,站远些,再站远些,再站远些,如神,如佛,看到的,便是一匹绣金绣银的明绸丽缎:每一个场景的发生都不是偶然,每一个人的出生与死亡都有迹可循,每一个意外都是意料之中,即使在最肮脏血污的地方,都有佛光闪耀。
到这个地步,又有谁能苦恼得你呢?
灯影禅心
不必有宗教的局限,不需有语言的隔阂,何必要谈因果谈轮回呢?那只会让思维走上一条狭窄的宿命之路,认真做自己就好。也不必后悔,不必恐惧,不必孤寂,我们的努力将使生命散发光彩,那是真正的永恒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