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骑快马奔来,一名丐帮弟子送来紧急军情,乔峰正要搓开蜡丸,查看军情,却被突然出现的八旬老人徐长老拦下。
紧接着,身材矮小的谭公、体形巨大的谭婆、骑驴客赵钱孙、铁面判官单正并着泰山五雄五个儿子、连着黄眉僧五台智光大师等等平日里江湖上难得一见的名流人物,走马观花、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杏子林中。
那年闽粤大疫,智光大师曾发大愿心,飘洋过海,赤脚持钵、采集异种树皮,求衣施药、活人无数。他因此而大病两场,结果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实非浅鲜,无论在江湖上还是民间都有巨大声誉,是人人敬仰的大德高僧。待他走近,各人纷纷走近施礼。
此时,即使世界上最蠢笨、最迟钝的人都清楚接下来必然有了不得的大事要发生。
何况,无论是王夫人母女主仆四女,还是段誉、慕容复二人,都是集一地灵秀的人才俊杰呢?所有人都屏着气,静静等着。
“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帮主及众位伯伯叔叔照料丧事,未亡人衷心铭感。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并未遗下一男半女,接续马氏香烟,原本今天不该来此。只是念及先夫一片丹心,不叫其九泉之下也不瞑目……”
“妾身一介女流人微言轻,我知此信涉及帮中大事,帮主和诸长老既然不在洛阳,我生怕耽误时机,当即赴郑州求见徐长老,呈上书信,请他老人家作主。以后的事情,请徐长老告知各位。”
她虽话说得甚低,又语带呜咽,微微啜泣,但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入众人耳里,引得杏林中无数英豪,心中均感难过,同一哭泣。
然而即使说得再如何的悲戚动情,也掩盖不了话语里流露出的那股令人惊心动魄的感觉。
徐长老咳嗽几声,说道:“此事说来恩恩怨怨,当真令我好生为难。大元是我眼见自幼长大,他的笔迹我是认得很清楚的。这信封上的字,确是大元所写。马夫人将信交到我手中之时,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无人动过。我也担心误了大事,不等会同诸位长老,便即拆来看了。拆信之时,太行山铁面判官单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证。”
单正道:“不错,其时在下正在郑州徐老府上作客,亲眼见到他拆阅这封书信。”
众人听着丐帮老一辈隐世徐长老和太行山铁面判官单正背书,都是信了,都不自禁好奇信中内容,向乔峰瞧去。
只有那赵钱孙因着单正一开始恶了谭婆,一直嫉恨着,此时见了机会,忙插口道:“单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是人家丐帮的机密书信,你又不是丐帮中的一袋、二袋弟子,连个没入流的要饭的也还挨不上,怎可去偷窥旁人的阴私?”
别瞧他一直疯疯癫癫的,这几句话倒也真在情在理。
单正老脸微赤,说道:“我只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没瞧信中文字。”
赵钱孙不依不饶道:“你偷一千两黄金固然是贼,偷一文小钱仍然是贼,只不过钱有多少、贼有大小之分而已。大贼是贼,小毛贼也是贼。偷看旁人的书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那就该杀!”
此时众人都盼徐长老将书信和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说将出来,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和什么人物,何以令他及单正如此惊奇,听着赵钱孙缠夹不休,不停的捣乱,许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视。
唯有谭婆忽道:“你们瞧什么?我师哥的话半点也不错。”
赵钱孙听谭婆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你们瞧,连小娟也这么说,那还有什么错的?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
忽然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是啊,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她嫁了谭公,没有嫁你,完全没有嫁错。”
说话之人正是阿朱。她怒恼一开始赵钱孙出言诬蔑自家公子,便不停的跟他作对。
众人一听,都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时两道感谢的亲切眼光分从左右向阿朱射将过来,左边一道来自谭公,右边一道来自单正。
既然喜了此二人,遍恶了当事二人。便在此时,人影一幌,谭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扬起手掌,便要往她右颊上拍下去,喝道:“我嫁不嫁错,关你这臭丫头什么事?”
这一下出手极快,阿朱待要闪避,已经来不及了,旁边人更无法救援,虽都不耻于谭婆以大欺小,却也无可奈何的为阿朱感到可惜,这张嫩白如玉的脸蛋怕要被毁了。
倒是阿朱本人不闪不避,镇定自若、旁人无人看着谭婆,只要有公子在,她阿朱自小可就没怕过什么。
果然,谭婆刚抬起的手腕已被慕容复闪电般捉住,“啪”一阵沉闷声响传出,溅起一地枯枝。在别人还在为阿朱玉脸被毁感到可惜时,谭婆已经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飞了回去,跌倒在地尝试了几次也没站起来。
“婆婆好大的脾气。只是我慕容家的人,岂是旁人能动的”。慕容复只是稍稍往前一站,场中就荡起一股凛然不可轻范的气度。
阿朱甜甜一笑道,“谢谢公子爷”,似模似样的鞠了一礼,和王语嫣她们叽叽喳喳开来。
谭婆落地的那一刻,谭公和赵钱孙都想去接住谭婆,却慢了一步。谭婆站不起来只是因为慕容复的余劲未消,慕容复没下杀手,也没想过下杀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十几年的修道生涯,让他越发的淡漠,杀与不杀于慕容复来说都是一样的,但仙道贵生,如非必要也不会轻易开得杀戒。
只有真正修道人才知生命可贵,以短短一瞬与天争命,博的永恒,当真是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生死可以无论,但决不可轻辱。
谭公扶起谭婆,和赵钱孙一起转头怒视慕容复,想要出手,却有些忌禅此人武功。
乔峰从今晚的种种情事之中,早察觉到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在对付自己,虽则全冠清和四长老的叛帮逆举已然平过,但显然此事并未了结。
于是,上前劝住赵钱孙三人,又向智光大师说道“还请大师开解,马大哥遗书可有说谁是凶手?又或者留下些线索?”
赵钱孙忽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的大战,老和尚你也是有份的,由你来说正好。”
智光听到“雁门关外乱石谷前”这八个字,脸上忽地闪过了一片奇异的神情,似乎又兴奋,又恐惧,又是惨不忍睹,最后则是一片慈悲和怜悯,叹道:“杀孽太重,杀孽太重!此事言之有愧。众位施主,乱石谷大战已是三十年前之事,何以今日重提?”
此刻众人心头的好奇早被吊起,那还顾着旁的,便和着乔峰催促道,“大师快讲,快讲。”
智光大师无奈,只得说来。随着智光大师缓缓说道,三十年前雁门关外早已被黄沙淹没的一段故迹再次被掀开呈现在众人面前。众人都好像看到了,三十年前关外一对青年夫妇怀抱婴儿载歌牧羊悠然南下,关内几十位武林英豪在带头大哥带领下为对抗辽人夺经东串西联;关外悠然、关内紧张,关外青年偏离四时捺钵巡回草原继续南下,关内英豪纷纷北上欲御敌于国门之外。一个意在夺经,一个舍身抗敌,双方在雁门关外相遇一阵好杀,汩汩血流染遍黄沙,又被黄沙淹没,留下一个婴儿和几个遍体鳞伤的宋人。
时光轮转,这个少年在一对汉人夫妇抚养下逐渐成长,他天赋异禀无论什么武功学的都快,一套平平常常的太祖长拳能打出许多天下名拳也达不到的韵味,很快授业师傅一个来自少林的老和尚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于是这一少林,拿着一封老和尚写给当时丐帮帮主王剑通的书信,来到了洛阳,成为了一名丐帮弟子;东抵西夏、西拒北辽、保家为民、惩奸除恶,忽忽一十二年过去,这少年英雄已到了而立之年,更是坐上了天下第一大帮帮主的位置,带领十万帮众斩奸除恶、保境安民,丐帮事业蒸蒸日上,也成为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大英雄……
乔峰听到这里,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颤声问道:“智光大师,那……那少室山下的农人,他,他,他姓什么?”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隐瞒。那农人姓乔,名字叫作三槐。”
乔峰大声叫道:“不,不!你胡说八道,捏造这么一篇鬼话来诬陷我。我是堂堂汉人,如何是契丹胡虏?我……我……三槐公是我亲生的爹爹,你在瞎说……”
乔峰热血上涌,大声道:“你们……你们……要除去我帮主之位,那也罢了,我拱手让人便是,何以编造了这番言离出来,诬蔑于我?我……我乔某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你们如此苦苦逼我?”
他最后这几句声音也嘶哑了,众人听着,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
赵钱孙嘿嘿冷笑道:“可笑啊可笑!汉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也未必便猪狗不如!明明是契丹,却硬要冒充汉人,那有什么滋味?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肯认,枉自称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乔峰睁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视着他,问道:“你也说我是契丹人么?”
赵钱孙道:“我不知道。只不过那日雁门关外一战,那个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却跟你一模一样。这一架打将下来,只吓得我赵钱孙魂飞魄散,心胆俱裂,那对头人的相貌,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会忘记。”
说到这里乔峰心里也信了八分,别人或可作假,老帮主的笔迹他确实认得真真切切。说着好像想起什么,乔峰用力掰开双襟,硕大狰狞的浪头奔入众人眼中,
“哈哈,哈哈……萧峰、乔峰,乔峰、萧峰……哈哈,契丹人,契丹人,我是契丹人吗,大宋的契丹人,杀契丹人的契丹人……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