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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9)

接连的沉睡几天后,薛源紧绷的思绪顿时慵懒下来,就像长途奔跑的烈马突然间被圈在仅仅几个平方的马圈里,头脑里一股云彩在上升,也把自己的身体提升得软绵绵的,眼睛涩涩的像揉进了一把沙子,观望细看都是那么地无精打采。慵懒地席卷着身子坐在床位上,不想起床,也不愿意站立,时光突然间像停滞了,只有窗台上的阴亮才预示着时光的变幻。

有时候,薛源也会努力地撑起身子,摇晃着奔向卫生间去洗漱一番,然后拉了条坐凳茫然地呆坐在窗前。此地没有雪,尽管已经到了深冬,在薛源的眼里,一切却都成为了苍白。雨成了冬天的宠儿,承接着雪的角色,有时候脸面的雨会像家乡的雪花一样,飘飘洒洒地落了几天,深沉地遮去了天空的云彩,她的持久和旷达让失眠的心更加地沉闷。

地上积起了一些水,白花花地一滩,在偶尔泛起白色云彩的映射下,就像一面镜子。于是这面镜子便成为风的戏儿,它们顽皮地映着脸儿,或猛地把她掀翻得荡漾起来,也有时把摧残的叶片吹落在里面,就像贴了一层花黄。几株树枝被吹折了,无力地低垂着,耷拉的手臂被风荡起了秋千,时而湍急时而延缓地在风中摇摆着。也许昨晚的风力太猛,几株新连根拔起的树苗倒在未完工的建筑工地上,偶尔被风吹得翻了几个腰身,害的来往的行人绕着走。墙角的朱蕉叶片被吹裂了,一条条的,失去了固有的颜色,灰蒙蒙地腼腆着脸色。盘缠到屋顶的绿萝被吹了下来,温驯地俯在地上,像一条席卷冬眠的蛇。

听说这里的春天来得比较早,因此冬季也比较地急躁。

那些农民工和厂里的工人大部分也都回去过年了,铁锹、瓦刀等物什扔得到处都是,整个公寓楼静悄悄的,沉默把身边的景物也映射得毫无生机。几个未曾回去的工人拢着手,稀涩地站立在门口说笑,连他们的谈话都失去了往日的慷概激昂,闪烁有力了。这让薛源想起了家乡的父母,也许此刻的他们正围坐在木桌前,抖瑟着双手轻数着这一年的收成,进而盘算着下一年的分配。他们不是那些激昂的政治家或者实业家,繁忙地出入各种场合去不厌其繁地高调地唱着赞歌和扯淡着计划。他们只需要默默地把收成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安然地睡上一个好觉,或者做一个好梦而已。

大街上飘起了诱惑的饭香,薛源才想起今天一天都没到丝毫的东西,肚子早已经饥肠辘辘,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香气顿时弥漫了整个肝肠,让他觉得更加地饥饿了。

薛源拉开了门,走了出来,却突然被对面的风吹得倒退了几步,身子无力地摇摆了几下,他匆忙地拉住了床位,稳了一下心神,顺手加了一个外套,便抖瑟着走了出去。

薛源在一个突出街面的小餐馆里要了一碗面,他不是不愿意去学校,而是害怕自己未曾走到学院就倒下了。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很脆弱,很虚伪,因为他已经在未放假时就已经在父亲打来的电话中告诉了父亲,他在这里已经找到了工作,让他们不要再牵挂,而如今自己却在这里游荡。他那时坚信这个繁华的城市既然能够包容一切,这个一切自然也会包含自己。他知道父亲在这个季节里也需要钱,于是告诉了父亲自己这里有了一份挺不错的工作,生活费也不用了。如今的口袋早已经空空如也,路过那个“工”字形标志牌的时候,他饥渴地****着干裂的嘴唇。学院的饭卡里还有些积蓄,那些积蓄让自己惊心,口袋里除了一张饭卡,早已经一片空白。但是此刻他却要在这里停了下来,他暗暗地埋怨自己,没有做好规划。

在忐忑的盘算中,老板把面放在他的面前,使他不禁得吸了几下鼻子。来不及多想,他加了很多的辣椒,以便让自己能够停下来细嚼慢咽,尽管老板上面时已经告诉了他加了一些,但是他还是拿起辣椒罐子倒了很多下去,这样疯狂的举措让素以辣椒自豪的饭店老板也不禁目瞪口呆。但是此刻的薛源不管,他只是意愿自己能够吃出火来,他狼吞虎咽地“嗞嗞”地吸,面条打着卷儿席卷到嘴巴里,辣汤夹杂着高温一股脑地入在肚子里,来不及回味。风度,尽管他一再的警示自己,但还是毫无把控好,对他来说,此刻的自己不过是一层虚伪的面具而已,随遇地被拉起或者遮掩,最终映射的只是一颗疲惫的灵魂。

吃过了面,他的额头拢起了一层汗珠,他静了静心神,不知应该怎么开口,羞赧的脸变得通红,几经徘徊,他还是说出了口:“老板,我今天忘了带钱,下次给你好吗?”

“小伙子,没问题的,一碗面而已!”精明的老板早就觉察了他的不安。

薛源感觉到无地自容,匆匆地说了一句谢谢,就出了店门。

胃里有了分量,如今的薛源又气势昂然地走在繁华的大街上,尽管他知道在这匆忙地人群中没有人会留意他这样的一个人的存在,就像在无限的改革繁华中,没有人会知道蓬泥洼这样的一个村庄的存在,也许对待着这些拿着大小包物什匆匆行走的人来说,这样的经历或许他们只会在童话里见过。然而此刻的自己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尽管脚下的路还有所软绵,但是他真的希望此刻能踩出一点声响。

这条街道,薛源过去经常地走,但是每次都来去匆匆,如今走在这条路上,留心地观测每一个角落的亮点,倒觉得街道有些陌生了。

新年越来越近,路旁的饭店、旅店、超市前都增加了彩灯和灯笼,蜿蜒地盘在着柱子、墙体或窗户上,就像一只发光的壁虎化石,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喜庆的音乐,这些音乐招呼着人们的深入。音像店中飘出一首沙哑的歌,那恶狼似的呼喊让这个城市显得更加匆忙和压抑。让压抑的心更加负荷地压抑,也许是这个都市中茫然追求的一种潮流,这让他想起了日益流行的心脏病。一些饭店刚开了门,伙计们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把“正常营业”的牌子找出来挂上。几位农名工从天桥的背风处钻出来,打开水壶咚咚地冲了几口,把残破的行李简单地包扎一下,便站立在桥墩下,等待着阳光的出来,眼睛里也随着阳光的出来闪耀着光彩。

难道自己也要融入到这个人群中吗?羞赧、自卑一起涌上了心头,眼泪在眼角处打转,但是没有办法,他已经走过了几条街道,出入了几个张着嘴巴饥饿嘴巴的餐馆,尽管已经到了节气,都市的服务业也到了紧张地时候,但是精明的老板们已经根据市场行情预留了人员,也显得不那么紧吧了。

尽管踌躇再三,薛源还是走进这股人流,冰凉的手显得茫然无措,他不敢抬头看。稍微地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是的,没有人会留意自己,在这样的人流中,他们是平等的,他们都在饥饿地等着希望。身份、地位、以及在头上的光环都一样地不显眼。

“哎,哥们,有火吗?”一双脏兮兮的手伸到他的面前。

薛源茫然地回头,那是一张和善的笑脸,这个与父亲同样年岁的老人,竟然用“哥们”的语言称谓自己,这让他显得愈加地紧张。

“不,没有,对不起,我会——”

“奥,没事!”他到旁边的吸烟的工友手里面兑了火,退回来拍着身边的行李,“来,坐下歇会,现在不会来招工的!”

薛源顺从地坐下,他拒绝不了这位和蔼“哥们”的邀请。

“第一次出来找工作?”

“是,是呀!”

“我说呢?连个行李都不带。”

“请问,你出来多少年了?”

“也就是三十来年吧!比你还年轻的时候就出来了。”

“年年不回家吗?”

“刚开始出来的时候年年回,现在不回了,觉得没意思,孩子也大了,没牵挂了,回去无非吃那几口饺子,还不如在外挣点钱,再说,现在过年在哪里不是一样吃饺子。”

“是呀!没意思。”薛源灿灿地回答,但是脑海里依然闪现着家中的灶台和散着热气的饺子碗。

一辆小型巴士停了下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钻了出来,挥手招呼:

“来六个泥水匠!”

顿时人群炸开了花,群集地涌了上来。大胡子(也就是那位称谓“哥们”的打工者)甩掉手中刚引燃的烟卷,拿起行李跑了过去。

好不容易地挤了过去,小型巴士已经绝尘而去,只好咒骂着退了回来。

“你怎么不去抢呀?”

“抢?!”

“是呀,不抢怎么有工做呀!下次你给我提着行李,我抢了大家一起去!”他像下着命令。

等下一辆巴士还未停下来的时候,他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但是马上又被哄了回来。

“******,不是招工的,是往超市送货的。”

大胡子红着脸说笑着,这样的举措引起大家的一阵哄笑。

蓄势出发的薛源也尴尬地放下手中的破烂行李。

太阳渐渐地升上树头,又等待了很长时间,在焦急期盼中,终于有一辆巴士停了下来,大胡子还未待里面的人探出头,早已拉门钻了进去。

“你会做装饰门面的活吗?我们要的是装饰工!”招工人还是严厉地说出了下文。

“会,会,各种活都会干,”大胡子一边点着头迎合着,一边对着旁边目瞪口呆的薛源招手,“过来,过来,快些上车。”

等薛源从窗户上把行李递了进去,大胡子身边已经坐满了人,他不禁有些茫然,就像一名遭遗弃的婴儿在阴暗的角落里手足无措。

“好了,好了,不要再往上挤了,你们走吧!”招工人开始使劲地推着那些仍然拼命上车的打工者。

薛源被狠狠地推了一个跌足,就这样的一步好像被推进了万丈深渊。

“哎,哎,工头大哥,他是我的徒弟,让他上来吧!”大胡子从车窗处探出头,乞求着招工者。

“是吗?”招工者怀疑地盯着他一会,突然严厉地问,“你会算账吗?”

“会,会!”薛源像突然在下落的途中抓住了一根稻草。

“那就上来吧!”招工者终于打开了前面的那扇车门。

顿时一种心酸、委屈和喜悦涌上了薛源的心头,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

“哭什么哭呀!还是个爷们,留着这几滴猫尿,等到你老爸下葬时再嚎吧!”招工者拍着他的肩头说。

薛源仍旧对这些话语满怀感激。

在路上经过介绍,他们也知道这名招工者叫龙浩,以后大家可以叫他“龙头”,大家觉得这个龙头有些拗口,最后一致通过叫他“龙爷”,尽管这样论起来有些离谱,但大家觉得这样叫起来显得更加亲切。

招工者勉强地推辞了几下,还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称谓。

在这个社会上,坐轿的谁又忍心抬脚踢翻抬轿的农夫呢?

巴士蜿蜒地转过几条街道,穿过几条飘着小贩们贩卖的歌唱,在一栋主体结构新落成的楼房前提了下来。

这是一栋主体结构刚完工的办公楼房,外围一些辅助的建筑支架还未完全地拆去,围装的纱网被风扯成了碎条在风中摇摆着,竹架像喝醉的大汉似倒非倒地摇晃着,让人走在下面不禁心惊胆寒。楼梯里散乱着砖瓦钉石,工人们出出进进,一些房间里偶尔传出“叮当”、“叮当”的敲打声。

龙爷把带来的工人和他在现场的工人都招集在一起,并结合他们各自的特点重新做了编排和具体分工,这些工人便跟着自己的编组走向自己的岗位。

由于薛源会算账和记录,龙爷便让他跟着一个年纪稍微年轻的管理人员去管理仓库,具体的任务就是接收材料和工具、入库记录、发放工人的材料和工具,再者就是去现场帮忙,监视工程进度,为需要的工人打一个下手。活不是很重,但是很繁琐和忙碌。由于工程紧张,龙爷把工人们分为三班,昼夜施工,而薛源和另一个记分员要二十四个小时分班倒,他们两个要时刻地保证在现场一个人,每个班次的交接就是最忙碌的时候,查验和分发工具、材料,忙得晕头转向。幸好大胡子第一天分到这一班,让他不显得孤独和无措。车上的这一帮人对在车上还哭鼻子的同伴也十分地亲密和爱护,这让薛源愈加地感到温暖。

那个记分员带领着薛源转了一圈,交代了各项事务,仔细地交接了班,便打着哈欠下班走了。

薛源仔细地戴上安全帽,仔细地在记录本上记录完工人们招领的物什,看着他们钻进了建筑主体,休息了一会儿,便按照龙爷的吩咐从仓库里拿出两扎矿泉水,向楼上爬去。

结构的装饰工作从楼顶开始的,这样的外架工程的拆除就可以同步进行,工程电梯被卡在了半空,建筑内的电梯正在安装,还不能启用。薛源便顺着弯曲的楼梯向上爬,其实,他自己知道这样的送水形式只不过是一种借口而已,主要的工作还是龙爷安排的去监视工人们是否怠工,给这些工人施加压力才是真正的目的。

他一口气爬到了八楼,腿脚开始稍微地僵硬,胸口有些发闷,就像一团棉花堵在自己的胸口,他仰脸看了下盘旋而上的楼梯,静了一下心神,还是颤抖着双腿顽强地向上爬去。

当薛源听到刺耳的摩擦声,转眼看到闪烁的火花和弥漫的烟尘,他不禁欣慰了,绝望压抑的心灵一下子也盛开起来,膨胀的腿脚也稍微地恢复了转动。

薛源在自己的值班间隙,往楼上送了三次水和两次盒饭,红涨着脸提醒两个休息的民工上了班,把一个工人刚燃起的烟卷掐熄了火。这就是他的职责,也是龙爷再三叮嘱过的。为了这份职责和信任,他要努力地忘记一切的羞赧、一切的恩义,他要把这张雪白的脸面抹黑,让人感觉到自己的威严。自然,他的这班的工程量较以前有了很大的提高,原因不仅仅是他的威严,而是这些工人谁都不希望在考察期间就早早地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饭碗,另一个方面也给了这位和蔼且勤奋的同阶级的小兄弟一点回报。

换班的时候,薛源再一次爬到了顶层把所有的东西进行了规整,详细地记录了完工的状况,才向另一个记分员交了工。龙爷驱车送来了盒饭,也破例地送来了一箱啤酒,他显然对这一班的工程进展十分地满意,对于这个白面书生的选择和任用也十分地坦然,在吃饭的间隙,他说了一番赞赏和勉励的话。

薛源匆匆地扒拉了一盒饭菜,也破例地喝了一瓶冰镇的啤酒,混合的味道一股脑地冲进胃里,他除了感觉到喉咙处的食物流动之外,没有品尝到什么味道,东西下肚子以后,身体的表面蒙蒙的细纱稍稍地涨开一点。吃过饭菜,天色稍微地入夜,麻木的腿脚也逐渐地失去了一些知觉,他向龙爷请了假,说要回去拿自己的被物。龙爷满口地答应,这是下班时间,也是他们自由支配的时间,只要不误工就再也不是他的管辖范围,再说他对这个隐藏的莘莘学子的管理能力颇为地赞叹。

薛源给大胡子借了路费,便匆匆地爬上了一辆开往学院方向的公交车,这是最后的一班车和本来的城市的寂寥,车上的乘客很少,让他上了车便瘫坐在邻近的一条座椅上。腿突突地还有些颤抖,脚板刺啦地痛,就像燃烧的火一样沿着脊髓向上漫延,汇集到胸口便“蓬”地一声炸开了。脑袋与眼皮一同涩涩地耷拉着,鼻孔若无声息地呼着心中火辣的燃气。

直至列车员叫醒他的时候,他才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应该下车了。

万幸的是站台离居住的公寓楼不远,路过小吃店把上午的饭钱归还了,并真心地说着抱歉和感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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