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皇宫之内。
长孙皇后去世,韦贵妃位分最高,故执掌凤印代管后宫;阴德妃抱恙在身,足不出户;杨淑妃及傲不驯,宠冠后宫;燕贤妃荏弱,“忍”字当头。
贞观十一年十一月。
唐太宗巡幸怀州,二十六日回至洛阳宫。
未时过半,日光较辰时增添了些热度。
凤藻宫一如往昔般安宁。韦贵妃着捻金银丝线绣云纹锦裳与翠色曳地裙坐于偏殿内黄色榻褥上,两手捂着铜制汤婆子,戴小凤冠的回鹘髻下仪容端庄,全然看不出她已过四十。在其身后,是年过二八的贴身侍女菱珀,蓝色宫装着体,窄小的袖口刺着朵藏青色兰花,平凡的容貌上神色平淡,自是一副暗淡沉稳。忽听门“吱”的响了一声,就见凤藻宫管事公公,三十出头的叶莘路跪于眼前,言:“贵妃娘娘,皇上身边的张公公来了。”
“嗯。”
韦贵妃音若蜻蜓点水。
稍待片刻,张公公入殿,淡淡笑意的脸庞勾勒出五十多岁的人惯有的皱纹,他施礼道:“奴才张宝林参见贵妃娘娘。不知贵妃娘娘传召奴才有何事?”疑问过后,是一本正色的告知,寓意表明自己的重要:“皇上现在两仪殿午睡,随时都有可能传唤奴才。”
韦贵妃额首,示意菱珀递与其去年进贡的绿萝锦缎子,问:“公公且看,这缎子慕司膳可还喜欢?”
张宝林挂笑的脸颊顿时一抽搐,言:“奴才不知。”
韦贵妃淡笑,沉思片刻,言:“既然不知,那便算了,本宫自会亲自过问慕司膳。”
张宝林暗自心慌,刚想说什么,却被韦贵妃打断:“本宫的为人,张公公也非生疏,若非有真真的证据,本宫也不会将你叫来当面指认。往后还要劳烦公公多在皇上那里说些本宫的好话。本宫定会感激不尽,他日公公若有困难,本宫也会尽力相护。”
张宝林尴尬一笑,言:“贵妃娘娘自代理后宫以来,诸事周全,皇上都看在眼里。放眼后宫,再无人能取代贵妃娘娘之责。”
韦贵妃听罢,抬手朝张宝林挥了挥,示意其靠近,而后低声言:“本宫想要名正言顺,代理算的了什么?”
“她想做皇后!”
张宝林顿时明了。
韦贵妃见他良久不言,道:“本宫许久不见皇上,甚是思念,公公且看……”
“奴才尽力而为。”
“那就有劳了。菱珀,送张公公离开。”
“是。”
不肖多时,菱珀折回,言:“一匹绸缎就拉拢了陪伴皇上长大的公公,娘娘好生有法。”
韦贵妃轻笑,言:“本宫也是见缝插针。就近抽个空子将这匹缎子给慕司膳送去,只说是张公公的一点心意。”
“是。”
菱珀应声。
许是酉时刮风的缘故,戌时过半,夜幕上出现了一道道雾白,屋外亦清冷过辰。
韦贵妃坐于铜镜前,看了看镜中的人儿,眉宇间透露着高贵,容貌佼佼,神态端庄可掬。遂抬手抚了抚回鹘髻上的小凤冠,同身旁的菱珀言:“繁华落尽,都有束之高阁的一天。君王也是人,人心再大,先社稷后还能剩下几多空。怕是早已被已故的长孙皇后填满了,即便不如此,不还有位妖里妖气的骚狐狸么。在这宫中,最重要的是找准适合自己的位置,该做些什么,能做好什么。”
“娘娘所言极是。”
菱珀言,见韦贵妃起身,便为其整理着翠色曳地裙。
“走,随本宫殿外候着。”
菱珀随行。
经过设下的宴席,韦贵妃突露一语:“本宫就是要皇上明白,旁人做得的本宫做得,旁人做不得的本宫亦做得。这个后宫,唯有本宫能够管理得当。”
领着凤藻宫一干人等在殿外等候良久,见太宗,韦贵妃下跪:“臣妾参见皇上。”
太宗上前扶起,言:“冬日寒凉,晚风凄凄,别再给吹病了。”
“劳皇上关心。臣妾心中有数。皇上里边请,臣妾备下了一桌酒席,当中有皇上特别喜欢的玉熔糕。”
韦贵妃言说着,就与李世民双双而入,相对落座席间。
果不其然,李世民执筷先向玉熔糕。
韦贵妃见唐太宗品味时神情流露出舒乐,心中燃起笑意,言:“这些个是常才人亲手做的,臣妾觉得,颇有点淑妃妹妹做出的味道。”
“过谦了,朕倒觉的与淑妃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与文德顺圣皇后,仅是几分相似。”
听李世民这么一说,韦贵妃心中甚喜,言:“皇上,能有几分相似就已经不错了。玉熔糕是文德顺圣皇后得意之作,入口即化,温甜之余尚有冰火两重天。岂是那般好学的。”
“贵妃所言甚是。文德顺圣皇后,世独无二,就连她的点心,也是世间仅有。”
李世民言说间,悲伤涌现心头,口吻颇带压抑,似是在强压着悲伤蔓延。
“皇上”
“常才人何在?”
“现在臣妾宫中。”
韦贵妃言,遂命菱珀速去唤来。
“臣妾常云参见皇上。”
李世民移目看去,言:“平身。”
“谢皇上。”
常云语调明亮,言毕而起。婷婷玉立,着一件淡粉外衫,纯白百合裙一角的金花恰与螺鬓一侧的金镶珠宝蝴蝶簪竟相呼应。容颜清秀,眼神火热。她的身上,处处都带着大相径庭的较比之美。
李世民细想,言:“常才人,泾州刺史常何之女,着,迁为婕妤,驻宜兰阁。”
“谢皇上。”
常云激动,薄唇微启,眸光流转间,自是透着一股子勾魂。
李世民见状,眸光不禁一亮,言:“退下吧。”
而后席间,韦贵妃言:“臣妾耳闻,今果州刺史长女徐慧,五月能言,四岁可口诵《论语》、《毛诗》等经典著作。八岁已善属文,做小山篇广为流传”
“仰幽岩而流睇,抚桂枝以凝思,将千龄兮此遇,荃何为兮独往?”
李世民一语接上。
韦贵妃淡笑,言:“臣妾知,皇上知,臣妾不知,皇上亦知。皇上可是令臣妾佩服的五体投地。”
“贵妃过誉。朕亦耳闻已故荆州都督武士?教女有方,次女现年十四,才华可掬,长得貌美。不妨将这二人一同招入宫中,册封为才人。如何?”
韦贵妃含笑,言:“臣妾正有此意。”
“朕尚有一事与贵妃相商。”
“皇上请讲。”
韦贵妃洗耳恭听着。
“淑妃亦是宫中老人,朕担心她素日无聊、招惹事端,指她为贵妃协理后宫如何?”
韦贵妃如雷贯耳,心中大雨磅礴。尽管如此,她亦笑言相向:“皇上即定下,臣妾照做便是,定与妹妹管理好后宫,令皇上无后顾之忧。”
“为朕解忧,贵妃也。”
亥时已过。
永福宫正殿鸦雀无声。梨花香那柔媚到渗人身心的味道依然飘荡着……
杨淑妃着桃花云白烟罗衫,紫细纱衬底抹白席地长裙端坐宴席后,插有镶珠珊瑚蝙蝠花簪的双环望仙髻下的美丽容颜铁青。
不肖多时,宫中的管事公公,将近四十的徐江也匆匆而至,当前下跪。
“如何?”
杨淑妃吐露一语。
徐江也神色稍有惶恐,言:“娘娘,皇上已在凤藻宫安寝。”
杨淑妃剑眉收紧,红唇抿起,一双水眸趋向深沉。
见状,立于其一侧的蕴寒忙劝慰:“娘娘,您别这样,奴婢们看着心疼。”
“娘娘,蕴寒说的是。今宵不行就待明宵,奴才们都知道,皇上他是宠爱娘娘的。”
“宠爱?”
杨妃自缢了声,言:“何故不是本宫沾了玉熔糕的光。”
“娘娘”
不待蕴寒下文,杨妃陡然而起,大肆推翻了宴席,弄得满地狼狈不说,也脏污了她那一身精心的装扮。一臂挥直,一指正殿的门,言:“都给本宫滚出去!”
“娘娘”
除蕴寒外,一个个皆缩头而出。
“你怎么不走?”
杨淑妃转目蕴寒,问。
蕴寒进一步,贴近杨淑妃小声问:“莫非娘娘真的爱上李世民了?”
杨淑妃自觉方才失态,满口回拒:“没有。”
“真的?”蕴寒问。
“真的。你与我多年的主仆,难道本宫还会骗你不成。”
杨淑妃目光正视,口气显得不耐烦。
蕴寒目光狐疑,遂言:“既然娘娘不爱李世民,便无需为他伤神,他去哪宫就寝,都与娘娘没得多大关系。娘娘现下气顺了些没?”
杨妃深深望了她眼,言:“顺了。”
“那奴婢这就叫叶子、宁纺进来打扫。”
蕴寒言毕,施礼退出。
“她愈发留不得了。”
杨妃凝眸,暗自言语。
待一地狼狈被收拾殆尽,杨妃就寝。
漏夜深深,似是察觉整个永福宫进入休眠,蕴寒悄然起身,行走至杨妃床边。
“寒搭上离营了?”
闻得红花帐里传出声响,蕴寒一愣,言:“是。”
“约个时日,本宫与他们相商合作适宜。”
蕴寒闻得,喜上眉梢。
次日辰起,凤藻宫旨意传达后宫,显露有要事相商。
景德宫的燕贤妃携玉华阁的王昭媛徒步共赴凤藻宫,至门前,恰见杨淑妃一席玫瑰红绣金丝云衣,外披紫蓝色纯色纱帛端坐步撵一边而来。驾撵者,前后各四人,更有刘充容、杏婉仪随行,宫女六人,好不气派。
见其下撵,燕贤妃依依上前,言:“姐姐今儿个好生容光焕发,不想也知昨儿个皇上定一如往昔宿在了永福宫。姐姐这般好福气,让妹妹们可是羡慕非常,望尘莫及,恐慌着穷尽一生也有不得姐”言说间亦左右顾盼了王昭媛一眼。
“啪!”
杨淑妃断然出手。
燕贤妃给打愣了,一手下意识的遮起发麻的右脸。遂耳闻杨淑妃语调咄咄,刺人心扉:“妹妹成心嘲讽姐姐么?这般令姐姐当众出丑。谁人不知这宫中没得秘密,你会不知昨儿皇上宿在了凤藻宫?”
“我”
燕贤妃想要说什么,却见杨淑妃一众举步接踵的入了宫门。她的贴身侍女冰翘见状,遂移开她的手,言:“娘娘,很痛吧,奴婢这就吩咐人煮好鸡蛋候着。”
“贤妃娘娘,煮鸡蛋候着解得了一时之危却解不了一世之危,您就是太过慈爱,才使得她变本加厉,杨淑妃与您位分相同,这次竟这般出手相向,娘娘不妨于皇上那参她一本,这等毒妇”
燕贤妃微抬一指,示意王昭媛禁语。后者面露失望。
“原是本宫消息堵塞,淑妃性子本宫又非不知,凡事一不对心便会大发雷霆,这次真不怪她。”
“娘娘”
“倒是你,往后切不可私下责怪妃子。若是被他人知晓,本宫到时也保不了你。”
燕贤妃打断王昭媛。后者见话不投机,便偃旗息鼓。遂一同进入凤藻宫正殿。
略高坐于上的韦贵妃一见燕贤妃,心中颇喜,方才宫门外发生的事情已然是传入了她的耳里,令正愁得如何保住大权的她茅塞顿开,心中有术。口“咦?”一声,问:“贤妃妹妹今儿怎么了,这胭脂左右脸颊相差甚多。”
“原是臣妾不善脂粉,望姐姐勿怪。”
韦贵妃含笑,言:“不怪不怪。贤妃妹妹不善脂粉,这宫中大有擅长脂粉的人在,比如,淑妃妹妹就是其中佼佼。贤妃妹妹不妨多向淑妃妹妹讨教讨教。”
燕贤妃心中尴尬,又不便拒绝,便言:“贵妃姐姐所言极是,妹妹定会抽空前往永福宫向淑妃姐姐讨教。”
言说间,她偷目瞧向杨淑妃,见其眸光深冷,不由得寒由心生。
“若敢来,本宫做不死你。”
杨淑妃暗自怒发。
“如此甚好。赐坐。”
燕贤妃闻声进步,于韦贵妃下相对淑妃而坐。王昭媛其后同边。
韦贵妃言:“今儿个,本宫就把下个月的月银发下。”
随着她话音落,凤藻宫的崔茜便端着一个大红雕花盘自偏殿走出,随即依着照例将月银一一发放。
杨淑妃一手拎起放着自家月银的金丝秀缎包在眼前晃了一晃,言:“往昔不都是二八发放么,今儿怎么提前了。”
韦贵妃浅笑相向:“再平常不过的事,妹妹切勿多心。”
杨淑妃目光挑起,侧眼瞧了韦贵妃言,不语。
“本宫今日请大伙来,还有件事。”
遂见韦贵妃击掌一下,便有一婷婷玉立的粉装女子领着手端红漆盘的五宫女姗姗入殿。
“臣妾常婕妤,参见贵妃娘娘、淑妃娘娘、贤妃娘娘……”
“赐坐。”
遂见五宫女将盘中盛着玉熔糕的白色碟子置于各妃嫔一侧的黑漆木桌。
“玉熔糕,莫不是这个留住了皇上?”
杨淑妃惊异,目光留意了下常婕妤,先尝。
“如何?”
韦贵妃问。
“比起本宫的,稍稍逊色。”
韦贵妃浅笑,言:“皇上昨儿可是赞誉常婕妤,称其所做玉熔糕颇有几分长孙皇后的手艺。”
杨淑妃陡然觉得这玉熔糕食得噎喉“真是成心堵本宫心。”遂言:“人各有志,本宫就是觉得不如本宫做得好。”
韦贵妃笑意不改,言:“难怪皇上会爱惜妹妹,试问,如妹妹这般的性情中人又怎会不讨人喜欢?”
杨淑妃还笑,言:“这下妹妹可以走了吧。”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