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青苇先生从府衙出来，刚回到家中，便在家门口巧遇了儿子徐温。劳累了一天的先生见到儿子，才觉得轻松一些，便任由徐温扶着自己进了家门。府衙中案牍劳形，比不得家中的灯火黄昏，青苇先生吁了一口气，对徐温道：“今日可曾向你母亲请安？“
徐温在父亲面前乖巧的很，颇有温良恭俭的君子之风。只是提到母亲，他脸上才不禁显出一丝抑郁，点点头道：“今天下午刚刚去过，母亲大人愈发认不出人来了，气色虽好但却常常说些年轻时候的事……“说到这，他才看见父亲脸上浓重的疲惫，于是又道：”不过今天周大夫也来过了，说秋日燥热渐退，对母亲的病是极好的，又留下了方子，我已经吩咐人煎好了送去。“顿了一顿，徐温笑了起来，又道：”就在方才母亲还要我守在大门前接着您，说若非如此，您岂不是又要被拒之门外，吃顿闭门羹了？“
青苇先生微微一笑，脸色显出一丝温柔。这是他和妻子年轻时候的事了，年轻时他意气风发狂放不羁，根本不听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上了人家姑娘便单枪匹马一袭青衫上门为自己提亲，还大言不惭说什么有幸不须媒，惹得对方人家常常紧锁大门，出言呵斥。虽然得了小姐青睐，却让老丈人额外头疼，几乎要让家丁全副武装，将这个狂躁的小子当做土匪拒之门外了。
年轻时候的种种历历在目，与妻子相濡以沫近三十余年，感情笃深自不必说，却不料妻子比自己还要年轻，却得了这种神志不清的痴病，青苇先生眉宇间透出浓重的落寞，轻声叹了口气。
徐温也不再说话，扶着父亲进了庭院。
停了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徐温才轻声问道：“父亲，衙门里的事情怎么样了”
青苇先生对儿子的教育迥异于常人，他并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像那些常年耽于科举的书呆子一样，变成了只懂得经史子集的行尸走肉，而是希望他能更多的倾向于经济实务，所以也常常将衙门里的公案讲给徐温听。此时听徐温问起，便轻声叹了口气，道：“不容乐观。”
徐温边走边道：“那府尊大人是何态度？”
“府尊大人无法表态。”青苇先生苦笑道：“如今钦差施压，气势汹汹，而本土的乡绅商贾也不太平，府尊大人既要配合钦差，又要安抚士绅，任何的表态都容易酿成风雨。”顿了一顿，青苇先生又道：“何况，此次钦差已经开始查阅各县各房账册，稍有不慎便是官场震动，府尊大人居一府长官，行事举止，都要万分谨慎。”
徐温皱眉道：“如此一来，堂堂的怜光府岂不是成了扎嘴葫芦？”
“那也无可奈何啊。”青苇先生步入花厅稍事歇息，胸中闷气这才去了大半。
“依孩儿看……”徐温轻轻皱着眉头，试探性的说道：“府尊大人何不作壁上观，既然这位钦差大人来势汹汹，那不如听之任之置身事外，先让他大刀阔斧将江南商务如今固若金汤的局面劈个七零八碎，把那些明里的暗里的东西都一股脑扯出来。正所谓不破不立，等到钦差回京诉职，府尊大可以再慢慢收拾，到那时候，府尊想要如何重建如何调配，只会更加得心应手，也不用怕还有谁阳奉阴违暗地里官商勾结了。”
青苇先生笑眯眯的看着他说话，等他说完了才赞许的点了点头，轻声道：“看来你也没少对这件事费心思。”不过随意夸奖完徐温之后，青苇先生却正色道：“不过此事是决计行不通的。一来，府尊也是江南本地人，对江南亦有乡梓之情，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故乡被一个外来的北蛮子搅的天翻地覆。其实府尊的意思还是以怀柔为主，慢慢改变江南现状，然后徐徐图之，却不料天算不如人算，先是江南大灾超出了世人预料，紧接着朝廷又派出了这么一位混不吝的主儿，存着心想要重新洗牌号令江南……所以咱们的知府大人，是绝对不会作壁上观客的。”
在花厅歇了会儿，已经有下人沏了茶送来，青苇先生呷了一口，舒了舒气，才继续说道：“二来，江南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官员却着实不少，大人作壁上观，并不代表他们也会作壁上观。这些官员们与商贾们暗中勾结，早就不是什么新奇事了，我送你一厘商股，你给我三分方便，大家各取所需不亦乐乎，经年累月下来，早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成了砸不烂的铁板一块了。大人若是想要在这个当口上收渔翁之利，肯定会被官商一齐孤立。到时候钦差拍拍屁股走了，你让府尊大人如何在江南自处？谁还会将他放在眼里！”
徐温苦笑一声，叹道：“进不得，退亦不得，进退维谷之间，府尊大人的处境岂不十分尴尬。”
青苇先生点了点头，道：“恐怕府尊今晚上，连觉都睡不踏实呀。”
徐温闻之怅然，忽又想起在萍逢楼上与楚汶聊天时说过的话，不禁皱眉道：“只怕这位钦差大人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动作这么大，行事又这么狠厉，想来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具折弹劾他了吧。”
青苇先生意外的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没错，今日府尊请我前去议事，便透露已经有不少官员开始准备联名上奏弹劾钦差，不过钦差刚到江南还没两天就被弹劾，朝野上下也不会有多少人相信。不少官员的意思是再压两天，等到真撕破脸皮的时候再说。”说着青苇先生也笑了起来，摇头叹道：“恐怕没那么简单，朝廷上那些大佬既然将他派来了江南，就是想借着这柄利剑披荆斩棘，就算有奏折弹劾到京城，也会被活活压下来，对那位钦差而言，简直就像清风拂面，起不了波澜的。“
徐温心中一咯噔，父亲所说的，竟是和那小子出奇的一致！
“好在遍查怜光各州府账册还需要三天时间，这三天里希望能找到应对之策吧，总不至于偌大的江南道，被一个钦差玩弄于鼓掌之间。“
青苇先生叹了口气，神色越发显得疲惫，低声对儿子说道：“我先去看看你母亲。“又道：”我乏的厉害，吩咐厨房只熬些粥送过来就好。“
徐温应下，送父亲向后宅去，不料才走了几步，青苇先生便仿若不经意想起了什么似得，对他说道：“最近不要往那些不该去的地方溜达，没事多与本府生员聚一聚，增进学业，都快要三十岁的人了，难道还要让我教你如何修身齐家？“
徐温老脸一红，知道自己与那醉花阴流月姑娘的风言风语终于还是传到了父亲耳中，不过自从那日文会一别之后，自己可再也没一睹芳容了，且还落了个薄幸的名头，如今被父亲劈头一顿训，岂不冤枉？可惜儿子在老子面前永远没有含冤的机会，只得唯唯道：“父亲说的是，后日在城东笑佛寺就有一场文会，儿子已经应约参加了。“
青苇先生这才点了点头，摆摆手示意不用他跟着，便径直去往内宅。徐温在原地郁闷了好半晌，这才迈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心中好不抑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