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客僧骤然灵光一闪，赤子佛心，不就是说心怀坦荡，大肚能容吗？而常怀欢喜，不就是指弥勒笑容可掬，自在欢喜吗？受了徐温点拨，那知客僧顿时云开月明，向刘仲亭合十一礼，说道：“不知对的好不好，请刘檀越莫要见怪。”顿了一顿，他说道：“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
刘仲亭脸色一红，虽然知客僧心怀坦荡没有取笑他的意思，可他还是有些赧然，当即轻轻白了徐温一眼，意思是说你多管闲事。徐温两手一摊，做无可奈何状。
本以为此事就此罢了，那知客僧便道：“请诸位随我来，首座师父该等急了。”
“不慌。”刘仲亭却上前一步，说道：“我还有一联，烦请师父对个看看。”
这下连自家生员们都看不下去了，平日里与他交好的宋子孺皱皱眉头，上前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说道：“差不多就行了，别太过分。”
别人不劝还好，这一劝来，刘仲亭就更上火了，当下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便朗声说道：“听好了，我的上联是笑古笑今，笑东笑西，笑南笑北，笑进笑出，笑自己原无知无识！”
都说相公们心眼儿不大，这不，刘仲亭果然睚眦必报，一番夹枪带棒的就反击回去了。那知客僧不过是一个迎送接待香客的僧人，脾气好点而已，哪里能跟这些相公们比，当下只能愁眉不展，苦苦思索却不得要领。
徐温也暗自恼了起来，在笑佛寺不比在其余地方，自己一干人等毕竟是客，是来借着人家地方开聚会的。谁知道聚会还没开，客人就已经喧宾夺主让主人家下不来台，这要是传出去，怜光城秀才们的脸面只怕都要被丢尽了。
这般想着，徐温狠狠瞪了一眼刘仲亭，但是他毕竟也是生员之一，不能老是胳膊肘往外拐，只能示意刘仲亭点到为止，不要做的太过分。
刘仲亭心中的不快只是因为儒门弟子不能被佛门僧人压住的心理作祟，此时见知客僧已经词穷，也就消了气，磨了不平，当即说道：“若是对不出来也不打紧，既然佛家信缘，不妨就留着这对子，寻待有缘人罢！”
真是臭脾气，打圆场的话都说的这么气人。
他这边趾高气昂，跟着楚汶在人群里观战的小和尚却已经脸色通红了，不满的道：“真是欺人太甚，有本事和院中弟子比念经啊，比什么对子，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很有面子吗？真是臭不要脸！”
楚汶大汗，忙道：“小师父，出家人可不能妄语！”
“我没有妄语。”小粽子气鼓鼓的扬起手，说道：“师父说，如来如来，乃是如实道来。我心中作何想法，自然要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了。”
楚汶嘿然一笑，觉得这种解释倒是有趣的很。
似乎是对他太不满，玉儿也帮腔道：“本来就是那秀才过分嘛，人家好心好意的请他来，把法堂都让出来了，他却在哪里难为人家，不是臭不要脸是什么？”
楚汶笑了笑，默然不语。
作为一个有两世灵魂的家伙而言，看问题自然不像玉儿那么简单。读书人对僧人之不满，古来有之，正所谓子曰：子不语怪力乱神！又说“未知生，焉知死？”，对神鬼之说向来弃如敝履。可佛教的教义却又是普度众生，往生极乐，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双方的观点几乎是针尖对麦芒，谁看谁都不顺眼。再加上这几年佛教渐渐势弱，而儒教如日中天，这些奉圣人微言为大义的读书人们，自然要鼻子高于天，总想寻点由头给佛门难堪了。
想到这里，楚汶叹了一口气，摇头无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不说楚汶的长吁短叹，说说那被当众羞辱了的知客僧。那知客僧脾气很好，风度亦是翩翩，虽然受了如此为难，却还保持着微笑，只是笑容未免有些牵强，见那徐仲亭还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知客僧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贫僧实在是对不出来，让诸位相公见笑了。“
谁说僧人就没脾气，话里原本恭谨的“檀越“都变成了不冷不热的”相公。“
徐温听得他如此说，忙上前温言道：“我这位兄弟就是这般臭脾气，师父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作对子本就是游戏，师父不必挂怀。“
知客僧与徐温相互寒暄了两句，脸上郁色才慢慢褪去，于是朝着众人合十一礼，道：“既然如此，就请诸位檀越随我来吧。“
刘仲亭见他吃瘪，心情更是得意，虽然不敢表现在脸上，可还是拉着身后的宋子孺，低声笑道：“人说佛家有大智慧，依我看来，也不过如此。赶明儿，我也学着那位留了半联的前辈，让人把我那副半联也写在这山门上等人来对，你说妙不妙。“话刚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实在是妙不可言，于是先行笑起来。
若说刘仲亭的学问，那真是没得讲，他天资聪颖，入学又早，才二十出头便是院试生员，当真是春风得意。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没有受过砥砺磨练，才让他这般个性张扬，持才傲物。就比如这句话，既然是私下说，那肯定要声音放低，可刘仲亭哪里懂什么窃窃私语，志得意满下声音大的生怕人听不到似的。知客僧就算是弥勒佛大肚能容的脾气，也受不了如此嘲讽奚落了，当即就沉下了脸，回头说道：“贫僧听闻圣人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位相公就是这么身体力行圣人微言大义的吗？“
刘仲亭一下子脸色涨的通红，眼睛瞪的通圆看向知客僧。
读书人的脸面，就像大家闺秀的金莲，是万万万万碰不得的，刘仲亭家世殷厚，以至于养成了各种毛病，虽然本性不坏，但像是灯笼一样只照别人不照自己的脾气却是明显的很。当即就说道：“在下说的可有不对的地方？“
一句话，让知客僧脸色发红，无言以对。
是啊，既然对子没有对上，那拿什么和别人争论呢？这就像战场上没有打赢，谈判桌上自然没有发言权。
一时间，僧人和生员们，剑拔弩张。
秋日阳光不算浓烈，楚汶站在阳光中愣是就这这场僧俗开撕的场景磕完了一大把葵花籽。当他听见刘仲亭最后那句话，终于用人不可闻的声音微微叹了口气，转而对身边同样义愤填膺的小和尚耳语道：“想不想教训一下他？“
小和尚看了看楚汶，果断点头。
楚汶嘿然一笑，在他耳边轻声吩咐，如是如是。
……
……
“怎么？若是嫌在下说的不对，师父尽可以对出下联，只要对得出下联，在下聆听教诲，绝不出一言以复！“
刘仲亭也不再刻意收敛自己的气势，颇有种视场见诸人为无物的睥睨姿态。他专门盯着那目光沉郁的知客僧，声音也渐渐得意不受控制，在他一旁的徐温叹了口气，心想看来是得让他受一场挫折，才能尽快成长啊。
刚想到这里，还没来得及付出什么行动，那边就有一个清脆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位檀越，要对出你的下联，并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我们是佛门中人，切忌彼此争斗，若是只为探讨，你这对子却是简单的很了。“
“谁！“刘仲亭目光一闪，环视周围，却看到一个昂首站立，撅嘴肃穆的小沙弥，于是愣了一下，忍不住苦笑道：“刚才的话是你说的？”
小沙弥理所当然的嗯了一声。
刘仲亭看他可爱无比，着实令人惊讶，但一个小孩子而已，又来对什么对子？所以也起了轻视之心，慢悠悠道：“初生牛犊不怕虎，精神倒是可嘉，不过我看还是请出你家师父来吧。”
小沙弥一手拿着铜钵，一手背在身后，努力的装出了一份世外高人的模样，淡淡道：“杀鸡焉用牛刀。”
刘仲亭愕然呆住，不光是他，就连其余的生员，以及周围的百姓都呆住了。不过奇怪的是那知客僧自从看到小和尚越过武僧出现，便立时闭上了嘴，若无其事般的站在一旁，微微垂目沉默。
气极反笑，刘仲亭脸色怪异道：“出家人可不打……”
“观事观物，观天观地，观日观月，观来观去，观他人总有高有低！”刘仲亭的话没说完，小沙弥已经一口气将下联说了出来，而且吐字清晰字正腔圆，大家听的清清楚楚，一个字都不带漏的。
最先反应过来的，不是别人，却是徐温。这位号称怜光府四大才子之一的老兄当即瞪大了眼睛，将小沙弥说过的九个观字在心中默念一遍，只觉得观尽了日月星辰人间万物，发人深省，又趣味无穷，若不是还要顾及同伴面子，早就击节叫好了。
刘仲亭的那“诳语”两个字就此胎死腹中，他仿佛是被口水呛到了，一下子咳嗽个不停，脸色都涨的通红。
这对联若是被他人对上来，他也就认栽了，可偏偏是个才八九岁的小沙弥，这让总自诩胸藏锦书的他如何受的了，情不自禁的，就反问道：“你到底多大年纪？”
这话一出来，满场哄笑不止，连徐温都觉得老脸通红，只能别过脸去，往其余地方看。岂不料这么一看，竟然看到了一张熟人的脸，徐温愕然，随即明白过来，忍不住一声苦笑，心想楚南柯啊楚南柯，你这不声不响的来一下子，可大大折了我怜光生员的面子喽。
这一下，胜负立判，知客僧脸上露出微笑，心道还好未曾折了笑佛寺的面子。
刘仲亭咳的嗓子沙哑，却又不肯就这么认输，连带着再想起那句“观他人总有高低”，禁不住恼羞成怒，于是愤然站直身子，朝着小沙弥道：“笑佛寺果然卧虎藏龙，但我这里还有一联，你可敢接？”说着仿佛是生怕别人拒绝，当即说道：“大肚皮，千人共见，何所有，何所不有！”
小沙弥笑吟吟的看着他，既不答应，也不应战，可爱的让人心都要柔软下去了。
徐温叹了口气，自从看到了楚南柯，他就知道这收拾残局的，恐怕还得是自己。而且，怜光府的生员们，也丢不起这个人了。
想到这里，徐温摇头叹息向前一步，对刘仲亭轻声道：“开口笑，几时休息，无一言，无一不言。”说完了这句话，他长叹一声，道：“仲亭，我看你面色不虞，今日还是先回去休息休息吧。”
刘仲亭呆在当场，茫然向徐温道：“庭筠兄……”
宋子孺也在他身后叹了口气，声音却微微有些疾厉道：“还嫌不够丢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