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日清晨，下了一夜雨的怜光城顿显微凉，行走在街上的人们都加了件平日里不用穿的常衣。桂花被雨打残许多，只是香气仍然浓郁，许多载有桂花的庭院街道清香袅袅，竟是胜过未曾下雨的时候。青石板道落英缤纷，有马蹄声错落响过，小贩一声吆喝，拉起了新的一天的帷幕。
病尚未痊愈的楚汶拖着沉重的身子出现在主街上，他着一身灰色的麻衫，多披了件掌柜的以前赏的常衣，鼻子透不过气来的直哼哼，不时撷一下鼻翼的清鼻涕，整个人萎靡不振的厉害。他的身边是装扮成童子的玉星儿，打扮很是普通，只是天然清丽加可爱的容颜在这雨后清澈的环境下更显别致，总会让人多看两眼。
“让你今日就不要跟着我了，你还不听，万一被醉花阴的人看到了，岂不麻烦。”楚汶没好气的瞪了眼玉儿，但玉儿岂是那种好相与的姑娘，毫不客气的便回瞪了回去。且气势俨然，非疾病缠身的楚汶所能相提并论，楚汶一阵气短，微微咳嗽了两声。
玉星儿赶忙上去替他抚了抚后背，道：“你当醉花阴是无孔不入的春江水吗？再说，你都病成了这个模样，我若是不跟着，病死你也没人管。”说着叹了口气，听到楚汶不再咳嗽，玉星儿嘟着嘴说道：“不过就是去笑佛寺请他帮忙罢了，我自己去难道还不行？”
楚汶轻轻摇了摇头，道：“这个还真不行。我太知道他们那些江湖中人的臭脾气了，一个二个别的不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义气还是有的。我如今有什么事情直接让你跑了知会，人家还以为我拿捏不敬呢。嘿嘿，说白了我不过是个下等贱民，实在没这个拿捏的资格。”
玉星儿笑道：“你不是还送了他一份儿人情嘛？想来他凭着那份书稿，也能得姐姐不少好脸色了，有这份人情在，他还能不赶着来帮忙？”
“两码事。”楚汶笑笑，道：“既然有人情就更不能不像样子，否则人情用尽，日后再想求着什么事情，那就难上加难喽。”
玉星儿果然聪明，稍加提醒便恍然大悟，指着楚汶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想放长线钓大鱼，看来以后你得求告着他的地方还真不少呢！”
楚汶点点头，却也不说破，只是叹了口气，没头没脑的说道：“在这个信息资源匮乏的年代，只能力求不成聋子哑巴了。”
这最后的一句话说的声音低，玉星儿并没有听清楚，她只是微微皱着眉头，有些疑惑的问道：“那你究竟要求他帮什么忙啊，竟然要这么上心。”
楚汶笑了笑，自己求那位神秘莫测的陌上歌大侠帮什么忙呢？其实不过是对眼下这几天怜光城内风云诡谲的局面感到太无力了而已，在这种云卷云舒的波荡中，自己只能做一个看客，甚至连看都看不清楚，这让楚汶感到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和不适。所以他要请陌上歌帮忙，利用他的江湖身份，帮自己看清一些事情。
想到这里，楚汶长长吐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这种事情其实也是不容易的，不知道那陌上歌，愿不愿意帮自己这个忙。
这般想着，不时，笑佛寺已经近在眼前。风雨一夜，笑佛寺清晨的香客骤减了不少，但眼望去人影憧憧，其实还是很多。有僧人在山门前打扫，寺中钟声袅袅，倒是有一股子飘然出尘的轻灵感。
楚汶也不去看那笑佛寺了，径直去了茶摊，要了壶茶静静等着。他向玉星儿问道：“不知道那位陌上歌大侠有没有过来，咱们来的是不是早了点儿？”
玉星儿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不过赶早不赶晚，楚汶也不去计较这些，只是提着茶壶与玉星儿随意吃了些茶摊上的点心，权作早餐。刚刚稍慰五脏，忽的看见有一个灰色的影子走了出来，玉星儿一愣，脸上涌出笑意，对楚汶眨了眨眼。
楚汶抬眼望过去，正巧看到了那灰色僧衣影子，顿时也是一愣，然后同玉星儿一样笑起来，扬了扬手，冲那身影喊道：“小粽子师父，这边来，这边来！”
正在山门前揉眼睛的小粽子手托圆钵，似乎刚刚睡醒一样，听到有人呼喊，一转眼就看到了楚汶和笑吟吟的玉儿。他低头想了想，才清醒过来，于是笑意顿时汹涌，一蹦一跳跑过来了，不过还是很可爱的朝玉儿和楚汶微微弯身行了个合十礼，说道：“楚檀越，玉檀越，你们早上好呀。”
楚汶和玉儿相视一笑，也说道：“小粽子师父早上好呀。”
小棕子天性自然，直率纯真，听到这话不禁哀叹一声，耷拉着眼皮道：“早上一点都不好，被师父硬生生拉起来的，好困……”
楚汶笑了笑，对小棕子道：“如今寺中应已开始早课了吧？小粽子师父刚刚起床？早饭吃了没有？”
小粽子不好意思的赧然一笑，道：“还没吃呢，如果吃早饭，就要早醒小半个时辰，我贪睡了……”说着他摸了摸自己光头，脸色有些微红，显然是对自己贪睡的事情十分的羞愧。不过楚汶却慨叹无比，想当年在大学寝室的时候，那帮子恨不得睡死的孽畜——连带着自己不都是这模样，既困又不敢逃课，为了多睡会儿，只能牺牲掉早饭的光阴去和床铺抵死缠绵……想到这儿，楚汶忙招呼道：“来这里先用点吧，填填肚子，不吃早饭容易结石……”
“结石？”小粽子挠挠头，明显没有听明白这句话，不过前面的话他还是听的很清楚的，于是眼睛放光，不过还是矜持道：“师父说，食有时……”话刚说一半，自己便为自己找起了茬，喃喃道：“可师父还说过，推己及人慈悲亦然，我不让自己饿着，便是对自己慈悲，嗯，就是这样！”
一番自言自语让楚汶哭笑不得，心想若是你那师父知道你如此惯会给自己找借口，岂不气的要痛打你三十戒尺。
小粽子估计是真的饿了，拿起那些点心便是一顿饕餮，不过倒是也饱的快，没用多长时间就腹中鼓鼓，心满意足了。
吃罢了饭，小粽子漱了口，当即就微闭上眼睛。楚汶嘿了一声，他知道这是小粽子常干的事情——为布施的檀越念经祈福。不过楚汶今日倒是没心情听经书，便笑道：“小粽子师父，虽然念经讲求的只是心诚，但好歹也该焚香沐浴吧，你这么随随便便，就不怕佛祖怪罪？”
小粽子愣了一下，随即仰起头挠了挠额头，然后道：“讲究太多，佛祖也是不会喜欢的。”
楚汶心中微微一动，脑海中闪过一丝光芒，觉得这话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但那丝光芒来的快，去的也快，不等他回过神来，脑海中已然不见了那丝明悟。他眉头微微一皱，不过转瞬间就掩饰下来，笑道：“小师父这样说也有道理，不过今日我可不是布施，你也用不着念经了。”
小粽子眉毛一拧，好奇的问道：“我是僧，檀越是俗，檀越对我如此，不是布施又是什么呢？”
楚汶笑了起来，慢慢道：“请朋友吃顿饭。”
小粽子眼睛一下子张开了，竟是显得十分吃惊，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楚汶，盯了好久一会儿，一直到楚汶自己都觉得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的时候，小粽子才说道：“我们是……朋友？”
楚汶无奈的笑道：“不可以吗？”
小粽子连连点头，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我一直很想有一个朋友呢。”说着用手指点着手掌，一顿一顿的自言自语道：“师父说僧人是同门宗派的师兄师弟，说芸芸众生是烦恼忧愁的来源，也是沙门普济的对象，说儒家是治世经国的圣贤却又是烦恼忧愁的制造者，说道家是道不同，不相与谋，说来说去，说尽大千世界，朋友两个字，却是最为奢侈。”说着他竟是有些激动的道：“师父说自己几十年光阴下来，才有一个朋友，看来我比师父要厉害很多，我现在就有一个朋友了。”
楚汶笑了起来，小粽子方才说的话听起来虽然有些消极，但也着实智慧有观点，这是楚汶所好奇的，所以他不由得问道：“你师父是寺中哪位高僧，德号何谓？”
小粽子却很激动，并没有回答楚汶的问题，而是笑着蹦了起来，连连道：“我要告诉师父，我也有个朋友啦，师父以后不能再摆着脸教训我啦！”说着朝楚汶深深一躬，双掌合十行了一礼，道：“谢谢你，朋友！”
楚汶赶忙起来还礼，但当他礼毕抬起头时，却发现小粽子已经连蹦带跳的出了茶棚，往山门而去，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楚汶愣愣的看了一会儿，这才无语叹道：“他这……太激动了些吧！”
玉星儿也在旁边傻了眼，不由得道：“得到一个朋友，值得这么激动吗？”
楚汶重新坐下，倒了杯茶顺顺气儿，想了想不禁道：“也许吧，出家人讲求斩断红尘烦恼丝，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在追求大道的路上也会少了很多平常人认为最普通不过的经历。嗨，僧人们青灯古佛气质俨然，谁知道怎么想的呢。”说到这里，楚汶也笑起来，继续道：“不过小粽子活泼可爱，率性童真，倒是很值得一交。”
“我看不出那么多，只是觉得，他很清澈。”玉星儿品了口茶，笑道：“眼睛很清澈。”
楚汶点点头，笑而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