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迦也不记得抽了多久的烟,只是接到孟初一电话的时候喉咙整个都哑了。
孟初一说:“林迦,你快回来,我肚子疼得厉害。”声音虚弱,有气无力。
林迦甚至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稍顿才问:“是怎么了?”
孟初一说:“不知道,吐了十来回,不去医院不行了。”
林迦拦了车,等到了宿舍,见孟初一脸色发白,像是要昏厥过去,比电话里描述的还要严重很多。
他又没力气,连站都站不住,林迦背着他,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弄到医院。医生护士忙了一阵,说是急性肠胃炎,问吃了什么,林迦想想,怕是中午那顿串串香惹的祸,孟初一素来饮食周到,怕是不适应。
孟初一倚在病床上,挂着吊瓶,脸色比先前稍好些,还是白得吓人,他的长相本就偏于精明干练,但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是小孩脾气。林迦见他难受的模样,十分可怜,问:“我去办住院手续,要吃点什么吗?我顺便去买。”
孟初一惨兮兮地说:“粥或者馄饨。”
林迦刚转身,他又说:“把你手机给我,我之前病急乱投医,电话都打到李悦那了,我跟他说一声。”
林迦把手机扔给他。
深夜时分,医院廊灯熄了一半,静得厉害,唯有值班室里有两个护士小声说话,林迦到窗口办好手续,不过七八分钟。
他又开着孟初一的跑车,绕了好大一圈,才找着一家广东生滚粥的门店,店里生意极好,四五个客人围着小桌,吃得满头大汗,空气里有米的清香,灯光是亮黄的。林迦排了许久的队,等排得近了,看到师傅一人看着好几个炉火,分别往不同的粥里加材料,材料干净新鲜,林迦想着,哪一天带盛想来尝尝。
这么一想,突然像是被人打了一棒,迅速从温馨暖色的气氛里清醒过来。
外卖打包得很好,回到病房,也一滴没洒出来。
林迦招呼孟初一:“喝点粥吧。”
孟初一高兴地接过粥,略有些狗腿意味,“谢谢迦哥,迦哥对我有再生之德,再造之恩。”
他面色依然是病态的白,平素爱戴的有框眼镜也没有戴,那讨好的神色,真像一条小狗,饶是林迦满腹心事,也不由得笑出了声,“你记得这恩情就行。”
孟初一到底饿了,也不继续贫嘴,只顾着喝粥,过会儿想起来拿出手机,递给林迦笑嘻嘻地说:“有师姐的短信。”
又发誓,“我可没看啊。”
林迦接过手机,翻了翻,又合上,又再打开。
孟初一捧着粥又舀了几口,“你可不要说我住院了。”他这趟生病和中午的串串香大有关系,孟初一不想让盛想为此内疚。
林迦一直没有说话,病房内静得符合它的氛围,等吃下大半碗,孟初一才疑惑地抬头,“怎么了?”
林迦眸色幽深,手指摩挲着屏幕,幽幽的光,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他答道:“没怎么。”
孟初一看他的样子,不免好奇,“师姐说了什么,让你沉思成这样?”宿舍里三人感情素来好,他也不避讳,从病床侧过身去看林迦手里握着的手机。
孟初一本来还多少好奇两人是否在短信里打情骂俏,看了开头,只是平常的几个字,盛想问林迦应酬是否回来了,孟初一觉得好笑,想想盛想那样的性子,让她说出多么动听的情话还真说不出来。后半句却是关键,又逗趣,不长,孟初一看了不由得笑出声,写的是:“晚上宿舍看了恐怖片,现在很害怕,你陪我聊天好吗?”
孟初一问:“怎么盛想师姐看恐怖片都怕啊?”
盛想从小就怕这些,林迦甚至能想象出,盛想现在大约躲在被窝里,时不时地看着手机,期待他的回复,眼睛湿润而怯弱。
孟初一咬着筷子,“你怎么不回信息?”
林迦摇头,“估计睡了。”
手机却再度响起,这回是电话,响了五六声,大概以为林迦在忙,也就挂断了。
孟初一吃惊,“你怎么不接?”
盛想的来电,在林迦的手机里显示为“我的想”,理所当然,谁都抢不走。
如今看来,像是嘲笑。
紧接着是一条短信,他的短信铃声是机器猫的AMOAMO,盛想用蓝牙传给他的,可爱稚气得不行。
大雄真幸运,拥有一个无所不能的机器猫,只是如果最后宜静没有嫁给大雄,大约是无所不能的机器猫都无能为力的吧。
信息依然不长,“酒会还没结束吗?少喝点酒,文慧也睡不着,陪我聊天中。”
林迦看着她的笑脸符号,浅笑,恍惚地想起,她曾经为自己着急的样子。他伤了脚,下雨天他举着伞,她背着他,深深浅浅的,她淋了不少雨,他搂着她的脖子认认真真地承诺,以后一定会对她很好很好,太过稚气,她没放在心上。他和同学打架,她也不过是学生,却带着他去道歉,说是他的姐姐,说对不起,然后小心翼翼地给他清理伤口,眼睛红着,他觉得难过,只好说再也不打架了。他后来对她动了心思,她再替他担心着急,纯然的姐姐姿态,他就不悦起来,冷下脸,又没别的办法。
林迦把手机调成静音,说:“没什么事。”神色平淡,带点疏离和陌生,“你吃好了早点休息。”
孟初一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他怔怔地说:“你们这是怎么了,中午吃饭时还好好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还在孟初一的撺掇下喝了交杯酒,盛想心情那么好,得意扬扬地牵着他的手。林迦顿了顿,觉得有什么难以忍受,又不动声色,只是说:“要不你早点休息,我先回去,我会让护士照顾你。”
他这样平平常常的口吻,孟初一却害怕起来,“林迦,你别这样,你不能欺负师姐,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嘛,说清楚就没事了,你这样不理她算怎么回事啊?”原先他肚子疼得厉害,也没哭,现下却红了眼眶。他们三人,明明林迦最小,但最像孩子的却是孟初一。
林迦看他那样,只是安慰:“没事的。”
孟初一却激动起来,他的手本就没力气,激动之下粥碗甩了出去,砸到门板上,溅着匆匆行来的李悦。孟初一说:“那你不接师姐电话算怎么回事,你理都不理算怎么回事?”
大概是病着,孟初一脸色难看,眼睛红着,像是被欺负的人是他一样,还是李悦收拾残局。
先是让值班护士进来看了看孟初一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起低烧,因为急性肠胃炎患者多有发烧的症状,倒是没什么大碍,又麻烦人清理了下地上洒的粥。
然后李悦问:“出了什么事?”
孟初一摇头,只是看着林迦,林迦的喉咙哑了,说话颇费劲,他突然说起和李悦合开的公司分红,“那些钱再加上我一部分期货投资,我拿来买了一套房子,是小户型,在锦江一带,户主我写的是我和盛想的名字。”
孟初一和李悦都听过他那套买房子娶老婆生孩子的理论,但都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去实践,毕竟他才大二,李悦问:“什么时候的事?”
林迦说:“打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我被关在家里的时候,我托着江吉帮我办的。”
孟初一问:“那师姐知道吗?你还没毕业,买房子干什么?”
林迦摇头,“我还没跟她提起,是的,我还没毕业,可是我姐毕业了,我不想和她分开。房子买在锦江,正好在省城和S市的中间,不管她工作还是读书都很方便。”
李悦像是想到什么,脸色一下变了,他问:“是不是师姐家出了什么事?”
林迦手里拿着打火机玩,半点火光中,见他眉眼阴郁,“她爸爸一周前从家里被带走接受检查,据说是涉嫌侵占省道征地补偿款,她妈妈过于担心,住进医院。”
消息过于惊人,一时病房内寂静无声。
孟初一一脸的不敢置信。
林迦抬头直视他,眼珠子冷漠得如同黑色的玻璃珠子。
李悦问:“那然后呢?”
林迦摇头,“没有然后。”
气愤过于压抑,李悦忍不住咒骂:“什么叫没有然后,你就放着师姐不管了,你要害得她一无所有吗?”
林迦仿佛笑了一笑,“我不久会出国,商务部的海外实习,同时继续学业。她不会一无所有。”他好像是倦了,眼角眉梢终于藏不住那隐忍,他说:“我想了很长时间,给很多人打了电话,最后发现我离能保护她到底还是太远,最好的选择就是服从他们的安排。”
他们其实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只是水那么深,又岂是随口说一句为朋友两肋插刀可以解决的?
孟初一不解地问:“只是你和师姐恋爱,为什么会这样?”
林迦低下头,他的眼睛落到不知名的角落,幽幽地说:“是我不好。”
他逼着她陪着他,他逼着她喜欢上他,他逼着她说爱他,她明明说过那么多次不愿意,他终于还是逼着她定下了承诺,然后,他把她逼到了绝境。
不过,是他为了爱她。
病房内有极大的禁烟标志,李悦点了一根烟塞到林迦手里,他们这才发现林迦的手在轻微地发抖,大约是手机攥得太紧,手心汗湿,手指微微僵硬。
李悦看着突然有些不忍心,他们才记起林迦是跳级读的大学,比他们都要小。
李悦拍拍他的肩头,“要不要我们帮忙做什么?”
孟初一眼睛里是关心和不知所措,“你带点钱给师姐吧,打点一下总会有用的。钱我有的,你要多少都行。”
林迦切了一声,李悦也笑道:“哪来的暴发户。”
孟初一看气氛缓和,小心翼翼地问:“林迦,师姐是不是还不知道?”
林迦迟疑了一下才回答,“她不知道,我也是晚上才知道的。”
李悦问:“那你接下来怎么做?”
林迦嘲讽地笑,全是自嘲:“我不知道,我甚至不敢告诉她。”他没有抽烟,烟灰随着他的指尖轻轻抖动,他说:“那么多人曾经说过我不成熟,说我任性妄为,瞧瞧,原来都是真的。”
他的嗓子完全哑了,说话的时候有点疼,逐字逐句地说出来,好像是无法忍受什么。
李悦犹豫了一下,才安慰他,“林迦,你才二十岁,还很小。”
有谁的二十岁不任性,有谁的二十岁成熟到像大人,又有谁的二十岁想保护的人真的保护得到?
孟初一也附和,两人又说着什么,似乎在帮他出谋划策。
林迦累了,孟初一的临床空着,白色床单,白色被子,林迦靠坐在床头墙壁上,偶尔点头。
这一晚他累了,身心俱疲,他甚至疑心自己现在或许在做梦,最无力的,最无计可施的一个梦。
慢慢地李悦和孟初一的话音低了,他胡乱扯了手边的被子盖在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昏昏沉沉之间,有人帮他盖好被子,他听见孟初一小声说话,口气诚挚得很:“我看林迦虽然不说,但是心里很难过,你看,如果他们只做姐弟,还像从前那样亲密要好,又不恋爱,他的父母也不会希望他们分开,那不是很好?”
“傻瓜,”李悦低声说,“这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如果这世界这么简单,他也是不愿意回到从前的。
他是自私自利的,她爱他,好过她不爱他。
醒来的时候阳光正好,隔在窗外明媚着,窗前有一株桃树,早就过了花期,那绚烂的桃红色已变成了极少的淡粉,满树的新绿把花瓣们罩在其中。
孟初一问他:“醒了?”
林迦坐起身,李悦已经不在了,林迦抹了把脸,“现在几点?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去买。”
孟初一摇头,“不用了,我哥送了吃的来。”
大约是七点,林迦看见孟初一的小桌上摆满了各式早点,碟子精致,点心诱人,中西各样,仿佛满汉全席。孟初一的筷子这个碟子点点,那个碟子点点,腮帮子鼓着,好像是哪样都不合胃口。林迦扯出一个笑,“还说你哥对你不亲,看来你这孩子脾气就是你哥给你惯的。”
孟初一抬头,一本正经地说:“这些事情,是用钱办出来的,我若是有那么多钱,这点事情也不过是打个电话就解决的,怎么能算是他对我好?我虽然知道哥哥很忙,但他若亲手给我熬碗粥,我大概更高兴。”
林迦看桌上有几样小菜,都是辣椒调过味的,本不适合拿来给肠胃不适的病人吃,虽然那么多样早点,总有合孟初一胃口的,但总不是真正的体贴。
孟初一给他递了筷子,自己选了一碟肠粉来吃,咕咕哝哝地说:“所以我才说,师姐对你是真好,亲的也不一定做得到。”
他说完就抬头看了林迦一眼,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有意的。”看林迦没有反应,隔了好一会儿,又说:“其实,你们就单纯地做姐弟不是也很好吗?我一直都很羡慕你有师姐。”
他是真正的直性子,愣头青一个,背后说过一次,却还非要当着他的面再说一次,林迦没有搭腔,他觉得饿,面前的碟子都吃空了过去。
有一瞬间,连林迦自己都感叹年轻真好,昨夜那个颓然的自己似乎变得很遥远。
虽然现实一点也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