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摊牌
后半夜下了一场大雨，气温骤降，地牢中更是变得冰冷异常。但总算是上天垂怜，昏迷的人有了意识。
可惜就像光明与黑暗永远并存共生一样，坏事也是好事的双生并蒂，而绝望转身，其后也未必就会有希望。
心有不甘，再三试探，可是从对方一次次恭谨的回答中叶雨涵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果然与自己不同，即使有着与段逸山相同的相貌，却当真只是个陌生人。
萧铭羽。
昆鴹威震四方的御铳将军。
陆西月忠实的臣子。左膀右臂。
然而，仅此而已。
没有关于她叶雨涵的丝毫记忆。
心痛欲裂，毋庸置疑，就像当初广场上的虎啸，刑室里的鲜血一样，一次又一次的考验着人心究竟能有多绝望。
又是一阵闷咳，萧铭羽冷汗涟涟蜷缩在草堆上，神情痛苦。伤口恶化，早间短暂清醒过来的神智又开始时有时无，干裂的双唇不断开阖，整整一夜都呓语连连。叶雨涵守在他身边却无法解除他的痛苦，唯有紧紧抓住那双冰冷的手，眼泪夺眶而出。
泪水滴落在对方苍白的脸上，带着体温，仿佛还夹带着生命最真挚的力量，意外的，缓慢的，唤醒了即将淹没在混沌中的人。然而当萧铭羽终于看清眼前正紧握着他双手的人时，竟突然挣扎起来，毫不犹豫的将那只被叶雨涵抓着的手抽了回去。
“…..陛下恕罪….臣...逾越……”
逾越？
是嚒…..
碧落黄泉，卿心不改。
然而比起那个叫水夜的男人曾经留在陆西月腰际的温暖，同样舍命相搏的你竟是离她如此遥远么？
好意被拒绝，她无言以对。虽然知道眼前之人并不是自己心中挂念的段逸山，但看着那张与其一模一样的脸上渗满冷汗，叶雨涵依然心痛的无以名状。眉峰又紧一分，她暗叹口气，随即换了种方式，开始用衣袖替对方拭去额角的汗珠。
后者显然受宠若惊，甚至还试图闪避。
“陛、陛下，这——”
“对不起，我当时真的帮不了你…….”
她无视对方眼中的惊讶，拦下他想要推托的手，说的凄婉，怀着真心实意的歉疚。虽然知道早间那场暴虐根本不是她的错，她却还是觉得亏欠了眼前这个男人。因为无论如何眼下是她占据了陆西月的身体，霸占了他对陆西月的忠诚，却全然不知道那个可以解除他痛苦的秘密，在紧要关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对其忠心耿耿的臣子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陛下言重了，是微臣该死，护国不力，连累陛下受辱….”
萧铭羽闻言惊讶不已，忍不抬头望了自家君主一眼，可是一见她脸颊上那道鞭痕就立刻面露愧色，甚至还妄想从草堆里爬起来请罪。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接连数月废寝忘食的征战，而后整整一夜的酷刑，不得喘息的苦撑下来，就算再身强体健也绝对吃不消。况且锁在萧铭羽身上的镣铐少说也有几十斤，纵使没有刑伤，想要挪动也不是件轻松的事。结果伤口不堪重负果不其然又裂开，血色渐渐透过叶雨涵盖在他身上的喜袍，红的凄美妖艳。
但即便是如此不堪的境遇，叶雨涵还是看出来，对方始终恪守君臣之礼，刻意回避她的目光。
而这绝不是段逸山的作风。
果然只是那个忠于君主的将军。
思绪至此，她突然有种知天命的自觉。好吧，该失去的我都失去了，能夺走的也都被夺走了，不是都说天不绝人么，可眼下这到底又算是什么呀？
她看看萧铭羽，无奈的摇了摇头，本想挤出一丝安慰对方的苦笑，却发现自己委实做不到，但也觉得至少该跟他解释清楚，那个‘夷山’之说纯属意外，不过只是子虚乌有罢了。
“我知道你很疼，但是我不会疗伤，而他要的玉玺也…..”
“微臣知道，微臣多谢陛下临危相救——”
什……么？
如此意外的两个字落入耳中，叶雨涵当即愣住。
“玉玺并不在夷山，这一点臣已经猜到了，想必陛下是不忍心看着臣继续受刑，才编出来骗那个楚彭人的吧？”
萧铭羽边说边替她露出了慰藉的微笑。
“其实早间臣也曾担心他会去逼问陛下，所以才谎称受陛下之托藏匿了玉玺，却不慎将之沉入邕江。”
寥寥数语，如同天火过身，顷刻击中了胸中某个疼痛了许久的地方。
怎么会是这样？
皇城已破，至今没有找到，说明传国玉玺已经不在四面宫墙内了。
可是陆西月并没有将玉玺交给你吗？
为什么？
她又能藏到哪去？
除了替她镇守到最后关头的你，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得她如此信任，举国相托？
很长一段时间，叶雨涵都想不明白那个昆鴹之主究竟是怎样一个高深莫测的女人，更无法将段逸山这个名字同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孔生生剥离开来。然而完全陌生的世界，完全陌生的彼此，不管前缘如何，再度相见，唯有君臣。而为了能让彼此继续生存下去，她知道眼下别无选择，只有从荒诞的命运手中承袭陆西月的一切，包括她这位赤胆忠心的臣子。
“铭…铭羽…….”
第一次唤对方的名字，她紧张的手心冒汗，声音更小得堪比蚊子。但惟君命是从的家伙即便伤重，耳朵却依旧灵敏，恭敬的回应，而后安静的等待聆听圣训，没有发觉她的异样。
叶雨涵见状暗自吞了吞口水，踌躇半天才磨磨蹭蹭的再度开口。
“那个，其实玉玺的真正下落——”
“陛下！”
后话未来得及出口就被对方打断，叶雨涵怔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他，不明所以。
萧铭羽眉心微蹙，抿了抿干裂的唇说：“玉玺乃复国之本，陛下定然已经将它送到了万全之所，微臣不该知道，也不能知道。”
很显然，惊讶更甚一分。叶雨涵的确没想到这个差点因为那颗玉玺而丧命的男人竟然会断然拒绝知晓真相。
“为什么？”
“陛下体恤臣的难处，臣感激不尽。然而既非实情岂能瞒得长久，就算是千里之外的夷山，总会有回还之日。到时慕容苍定然还会故伎重演，如果臣知晓玉玺下落，万一受刑不过将之供出，便是愧对皇上愧对万民，当真是千刀万剐也罪无可恕…..”
他顿了顿，目光一垂，语气竟突然决绝起来。
“但是陛下放心，如果他再妄图以臣来要挟陛下更是白日做梦，臣不会再令陛下为难，必会在那之前自我了断！”
胸膛之中的某处随着话音消散‘咯噔’一声狠狠一悸，叶雨涵只觉得好像有人在自己的心肺上戳了根火红的钎子，一时竟痛得她无法呼吸！而后她又一次从萧铭羽的眼中看到了那种令她毛骨悚然的安静平和。
淡漠。
仿佛根本不像在谈论生死，更不要说什么恐惧。
看来为了他的国家，为了他的君主，他早就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义无反顾，只要陆西月一声令下。
一诺为君。
然而，那一夜陆西月却没有选择笑纳他的忠诚？
日头东升西落，牢房也再度由明变暗。又是一日。现实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狰狞。
缺医少食，环境恶劣至极，顽强的意志终于向残破的肉体屈服，萧铭羽再度陷入昏迷，而且一睡不醒。他烧的滚烫，手脚却冷至僵硬，早间时不时的呓语渐渐只剩短促虚弱的呼吸，甚至出现了抽搐的症状。但是他的确坚忍，人始终未曾呻吟，即便是神志不清的时候。
然而叶雨涵知道，没有外力他必死无疑，也许都拖不过今晚。
她不是陆西月，不知道如果那个翻天覆地的女人在场，到底会用什么办法来拯救她的臣子。而她叶雨涵虽然也杀过人，但经过接二连三的血腥洗礼，总归是良心发现，如今再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在自己眼前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于是她跑去求助，隔着铁栅向狱卒低声下气的讨药。
“皇上口谕，如果想通了就去寝宫见驾，可要是为了那个俘虏求情便免了！’”狱卒冷嘲热讽，说完还用无比蔑视的眼光瞟了一眼衣衫褴褛的昔日国主。
叶雨涵愣了一下，慕容苍桀骜的笑脸霎那间又从眼前闪过。
原来你还不满意？
夺去她的江山，杀戮她的臣子，逼着她众目睽睽的俯首称臣，声名扫地，这些你竟然还觉得不够？
结果你还想要她心甘情愿。
征服。
她的一切。
肉体和灵魂。
从此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泪水毫无预警的咻然滑落，竟意外的不是委屈，而是从骨子里散溢出来的心有不甘。
没错，她不甘心，都说因果有报，但是她叶雨涵怎么会比那个暴君更穷凶极恶呢？老天到底有没有长眼，为何总是逼着她一退再退，反而不肯去劈死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禽兽？
她不想服输，生长在江湖，懦弱从来不是什么值得赞赏的品质，更不是她习惯用来解决问题的方式。然而眼下显然已入绝境，四面楚歌，孤立无援，时间助纣为虐，她深知她消耗不起，因为对手是个暴君，而她的一举一动人命关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