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洲的草原上,每天早上,一只鹿醒来,它知道必须要快过最快的狮子,否则就会被吃掉;一只狮子醒来,它知道必须要快过最慢的鹿,否则就会被饿死。不管你是狮子还是鹿,太阳升起,就要拼命奔跑。”
早上,当我懒在床上不想起来的时候,就背诵这段话。于是,我起来了,开始奔跑,拼命地跑,恐怕被时代扔进垃圾堆里,为了提升自己,我决定学英文。
在新加坡,华人知道你是中国人,一定跟你讲华语,有些人华语讲得不清不楚的,也要和你讲华语。为此,我不知给多少人当了免费的华语老师。王林介绍给我一个地方学英文,全是洋人讲课,学费很贵。或许钱用得越多自己会越努力,不知是别人欺骗我还是我欺骗自己,上课的地方在乌节路,来这里上课的人可是哪路神仙都有。
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和尚,光头,穿着和服,脖子上挂着佛珠,用尽心思地在讲笑话。可我觉得他双手捧着一本带有美女图片的英文书,身后坐着一个长发女郎,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笑话。
老师的确是个洋人,自我介绍是英国人,其实,他出生在英国,长在南非。老婆是新加坡华人,他偶尔秀两个华文字,笑死我们了。他每天比我们迟回五分钟,坐一个中国人的车。
星期六那天,那个中国人对我说:“你住兀兰对吗,我送你回家。”我自然高兴——省钱又省时间。
他的车太旧了,发动机嗡嗡地叫了好大一会,车才开始启动,但他的驾驶技术不错。
“今天怎么没有载老师?”坐人家车没话也要找话。
“他去荷兰村了。”
“洋人活得真潇洒。”我想让他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然后顺着讲下去,不会冷场。
谁知他只是“嗯”了一声,没吐出第二个字。
接下来讲什么呢?总不能呆呆地坐在这里吧,像怄气似的。讲天气,风景,又不是刚来新加坡。
“你的驾驶技术不错,车买多久了?”我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话题。
“刚刚买,二手的”
“看你不像刚刚会驾车”谁知这句话引爆了他。
“我是卖了好车买破车,为了还债。”
“还债?”
“你有没有看前一段时间的报纸,建筑公司拖欠工人的薪水,我是那个公司的老板之一。”
报纸上建筑工人的脸跃然在我眼前,那是阿明买的《联合早报》,第一篇就是建筑公司的老板拖欠工人的薪水。一群群工人坐在地上,表情呆滞,眼神绝望。你看过每个人的脸之后,有一种从墓地走出来的感觉。“真可怜!”我和阿明一起咒骂他们的老板。
现在,这个老板就在我眼前,他黑而粗糙的脸,是经过日晒雨淋的,他既没有MrChua的高傲神态,也没有老板那双机灵的双眼。他穿着一件半旧的T恤衫,唯有衣服的牌子,让我相信他曾经富有过。
“现在没有活,我怎样给他们钱,我也是卖车卖洋房呀!”他越讲越激动。“咔”一个急刹车。
我抬头一看,是十字路口,红灯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熠熠的光。红灯底下,站着一群人等着过马路,女人举着伞,男人用报纸,公文包遮挡着脸。在新加坡只要太阳一露脸,你就有一种被蒸发的感觉。
一个四十左右岁的女人跑过来了,那边的绿人开始闪了,她使足了全身的力气跑,试图用最后几秒钟穿过马路,伞在她的手里东倒西歪,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衣料是一折一折的,像无数只小火苗,风一吹,后背就鼓起来了,像一个大火球,看那气派,欲与太阳比高低。
外面的世界是一团火,车里面是一潭冰水,连一点波纹都没有。和别人讲话,我最怕落到这个境地。他那边烦,我这边又不会安慰,外婆说过“贵人语言迟”,我就属于这种吧。
“不要烦恼了。”我使出了全身的节数说出了这句毫无意义的话,就好像在黑夜里颤颤抖抖地举起一根燃烧的小蜡烛,生怕他一口粗气就把这一点儿的光亮灭掉。
他静静,目光是那样深邃,似乎跨越古往今朝,慢慢的,他的脸部肌肉松下来了。
我终于敢讲话了:“其实,你能当老板就让我羡慕得五体投地了,我刚来新加坡就想自己做点什么,可直到现在,还在原地踏步,呵呵···”说完我就假笑,给自己圆圆场,随便也把气氛活跃一下。
“其实,只是一个机会而已,我是学建筑的,在这个公司做了五年,大老板不要做了,我和一个经理合伙买下这个公司”。
停了一会,他似乎费了很大力气说了一个字“嗯”,他好像明白我想请教他。于是他很有感慨地说:“要飞,就要寻找翅膀。”
他又用那深邃的目光看着远方,不懂他是在想秦始皇是怎样统治中国的?还是在想今天的天空哪一片属于他?
他说话了,对着他眼前的那片天:“接下来会好转,我们刚刚挖来两个salesman”。
车慢下来了,进入一条小路,是私人住宅区。
“这里住的都是有钱人”他说。
“很静哟!我从来没来过这里”我转过身,露出兴致盎然的表情,好像越过万水千山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
“我天天经过这里,这些洋楼都有年头了。”
洋楼的形状各异,但四周的墙壁上都爬满了常青藤,常青藤的叶片向外翻开着,一片挨一片,给墙壁涂上了生命的颜色。只露出不同色彩的屋顶,精致而独特,这是人工与大自然双重智慧的结晶。阳光下常青藤的叶片折射出晶莹的绿光,神秘而且动人,微风吹过,叶片轻轻舞动,像蝴蝶的翅膀,它飞起来了,它想高高地飞,它用这种方式来回报这堵墙,这片土地的呵护。
车缓缓地开出私人住宅区,我眼里的常青藤随着车慢慢地往前拉,那常青藤,那晶莹剔透的绿就蔓延开来······
我下车了,对他说声谢谢,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从此再也没见过他。如果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舞台的话,那么他在我的舞台上唱了一首歌。然后他走了,勇往直前,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很小,一切在他掌控之中。而我呢,每天和身边的人周旋来周旋去,在我的眼里,这个世界很大很朦胧。
阿财来上班了,我才意识到一个星期过去了。让我奇怪的是我感到这个办公室好像没有顶棚,阿财突然从天而降。仅仅一个星期,我竟然觉得他好像不存在了。事实上,我们本来就是在不同的星球,老板娘是太阳,我们都围着老板娘转,阿财的星球离老板娘近,他逼我和他转同样的速度,为的是不让我得到阳光,正当他得意的时候。发现王林的星球离老板娘最近,老板娘把一个最重要的项目交给了王林。
阿财对王林热情有余,一会给王林讲个笑话,一会看看王林的电脑:“王林,说真的,我们这些人只有你的电脑是最新版的,借我玩玩好吗?”王林起初对阿财也有十二分的戒备,一个月下来,只胜三分了,后来干脆应了那句话:相信别人活得就轻松。阿财玩他的电脑,他就去车间。阿财有时眼珠也静止了几秒钟,然后狠狠地一转,他的这一举动,让我不安。
星期一的早晨,铃声一响,我们办公室就开锅了。
“Summy去车间看看,全部错到完,鸡蛋糕”
“王林,老板娘让你去她的office”
“异艳,阿财呢?”
“他今天onleave。”阿明替我回答。
屋里可算静下来了,我忽然想起老板娘叫王林的事。
“阿明,你知道老板娘叫王林做什么吗?”
“不懂啊,应该是凶多吉少,早早老板娘来过,翻翻王林的图纸,脸黑黑的。”
“啊?”我心里为王林捏了一把汗。
Summy从车间回来了,把一叠图纸往桌子上一摔。桌子和椅子是他泄愤的对象。每每到这时候,我们都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让他把所有的能量都放出去,过度的气愤让人产生无穷的力量。这个时候,让他参加举重比赛,拿回一枚金牌也是说不定的事。
王林昂着头,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眼睛里噙着怒火。
“阿财呢?”他喘着粗气问我。
“阿财今天拿假。”
王林直奔窗口,“哐当”他推开窗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等办公室没有别人的时候,他镇静地对我说:“我辞职了”
“啊?为什么呢?”
“阿财在我电脑里改了我的图,让工人做出成品。老板娘讲至少损失三千元,刚开始出成品就这样,我还怎样在这里呆?”
“难怪他今天拿假,这个王八蛋,他计划好的,你有没有跟老板娘讲?”
“有,可她最多相信一半,图纸上有我的名字。我能怎样?”王林后背倚着墙两手一摊,一脸的无奈。
我半低着头,说什么呢?我们就好像一片树叶,没有根,没有属于自己的泥土,要到哪里,不知道,看风向。
王林满脸的茫然,他刚刚在这棵树上发了芽,叶的形状还没出来,就被折枝了。
“王林,接下来你怎样打算的?”
“我准备回国,我们中国人错在总是把外国人想得怎样好,怎样诚实与善良,算了。”他讲“算了”的时候,好像把来新加坡这五年多画上一个大大的句号。
“我回家了,保持联系”王林头也没回地走了,身后留下不可言喻的委屈和愤怒。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笼罩在这愤怒的空气里。人是有智慧的,如果把智慧用在正确的地方,我们就会距离上帝越来越近;用在邪恶的地方,就会变成魔鬼。
“喔喔···”窗缝的叫声,是王林没把窗户关严。热带地区的天气变化无常,早晨来时还阳光明媚,现在就刮起了大风,要下雨了。我拿起电话想问王林是否带伞,可是我又把电话放下了,我知道,此时他即使有伞也不会用,他不想遮挡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
王林,在这乌云密布,风雨交加的日子里,希望你不要迷失方向,雨后天边会出现一道彩虹,你那七彩的梦定会谱写在高高的天际。
我关上窗户,站在窗前,眺望公司围墙外一排排高大的树木,在强风下树枝不停地摇晃,黄色的叶片纷纷飘落,我喜欢看树叶飘落的景象,像翅膀,像飞絮。但我不愿看到那片叶子落到地面上什么地方,我认为那个位置是它的坟墓,其实我也不想知道这片叶子生在哪棵树上的哪个枝条上,我不想看到它的生。
我喜欢看瀑布,那“银河”从上往下坠落,我的烦恼也跟着倾泻,但我不喜欢看到它变成山下的小溪,我认为那意味着瀑布的死亡,我也不喜欢看到它的源头,那是它生命的起源。为此,我常常站在半山腰看瀑布,即看不到它的生,也看不到它的死。
我真的害怕死亡,或许很多人都这样。但我为何又这样恐惧新生呢?那只眼睛,眼珠先静止几秒钟,然后狠狠地一转,一个邪恶的念头就诞生了,这就是新生,新生或许比死亡更可怕。
由于阴天下雨,远处的常青藤已被黑暗吞没,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叶片像波浪似的起起落落,被风雨蹂躏着。
我常常是先气愤,之后就是漫长的烦恼。
“你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吗?因为你没有信仰”汇云很有把握地说。
在汇云的劝导下,我开始拜观音了。
汇云告诉我,拜神之前一定要吃素,我怕吃错东西,干脆什么也不吃,跟着汇云后面,十分虔诚。汇云跪下来,嘟嘟囔囔说些什么,我不晓得。
我跪在观音面前,乞求观音给阿财的头上戴一个紧箍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