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这个晚上遇见了你的七弟。”
我想起那个下午的日头,慢悠悠晃过去,一堆失去触角的蚂蚁在庭院一隅惊慌失措地乱撞,我在心里揣测,如果我办成了这个事,可不可以问父亲要打赏,如果有打赏的话,我想……我想请空寂山的师父和禽兽们下山来一聚,但是这个好象对于潞州府百姓的神经要求过高,我同情地想起那个被吓昏去两次的更夫。
“潞州距魏博倒是不近,我记得七弟走的水路,走了半个月才到,”男子从袖子里摸出一份地图,手指按了几个点,又抬头问我:“薛嵩相信你能夜行千里?”
“有啥不信的,你不也信空空儿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事实上,夜行千里算个啥,连个弼马瘟都能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呢,他还只是只猴子……虽然这只猴子欺负过我大伯……”我的声音低下去,又渐渐高起来:“何况,我不是行给他看了吗?”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你是一条龙!”不知道为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气急败坏,这个样子让我忽然想起我的夫君,也是就他的七弟,韩王李迥,他比他还好看一些,好看得有些过分了,所以我最喜欢看到他气急败坏、面目狰狞的样子。
这算是恶趣味吗?
我低头在桌上又画了一个圈圈,一只没了翅膀的苍蝇落在男子的面前,他皱眉的样子就更像李迥了,只是李迥……现在还不知道生死如何。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画的这个圈圈很忧伤。
我手上可没什么地图,也不知道魏博在哪个方向,只能蹲在屋顶上等过路的神仙妖怪,有没有熟门熟路的,可以给我指点一下。
那天晚上有很大的风,月亮很好,影影绰绰能够看到嫦娥的影子,拖着长长的裙裾在月宫里暴走,裙尾拽着个小黑点,认真看时,应该是玉兔,毛茸茸的短尾巴时而出现在左,时而出现在右,我看得有趣,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一出声,就听见背后轻咳,回头去,四叔笑得一脸慈祥。
我说:“四叔你别这么神出鬼没的行不?人吓人吓死人的。”
“你我都不是人,能吓死谁呀?”四叔无辜得很:“我说阿椒,月黑风高的,你在等谁呢?”
我说我本来想等夜游神,不过四叔你来了,就劳烦你送我去魏博好了。
四叔这会子倒成了勤勤恳恳的好先生,二话没说,带着我飞,边飞还边说:“你瞧清楚这底下的路,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可没这么巧,刚好碰上我上来降雨,能带你一路。”
“四叔你是来上来降雨的么?”我狐疑地瞧了一眼月亮,月亮像是白白的大兔子。
四叔干笑:“大人说话,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啊,到了。”话还没落,我只觉得身体一轻,直接就从云端掉了下去,我大叫:“喂――这样会死人的!”
手忙脚乱落了地,回头再看时候,哪里还有四叔的影子,只好自认了晦气――我这四叔,就从来没做过什么厚道的事儿。
再看看我落脚的地方,抬头就看见黑匾朱字,正正写着:“田府”,还真是到了,我点点头,抬脚要上石阶,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抬头一看,守门的四个士兵,两左两右,正虎视眈眈地瞧着我,瞧得我浑身龙鳞都竖了起来,忍不住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忽然身后有个清朗的声音问道:“姑娘可是要找人?”
莫非是四叔去而复返,还化了人形来帮我?心里一喜,转身去,瞧见一个绝色少年,生生立在月色下,黑的眼睛映着灯,映着影,银质的月光敷着玉面朱唇,他偏头看我,似笑非笑的容颜。
不是四叔!
不是四叔不是四叔不是四叔……我同自己念叨:这人危险、太危险了,撤!
猛地蹿出去老远,回头时候,那人仿佛还站在那里,月光在他身上撒下银辉,那样好看的一张脸,不知道是什么妖怪变的,我的心头猛地跳出一个词:红颜祸水――这妖怪就是祸水一枚!
由于我是一条异常警惕的小龙――当然关于我的警惕,主要还是得力于四叔的大力栽培――所以当机立断,连滚带爬一口气跑出十余里,回头再瞧时候,树影婆娑,个个都像是方才那妖的影子,心跳仍然很急,空荡荡的胸腔里隐隐的回声,不免越想越心惊:田老匹夫竟然能够请动这么绝色的一只妖来替他当门卫,殊不简单。
但是空了手回府,次日就看见父亲大人纠结在一起的浓眉,他的头顶似乎秃得更加厉害了,小龙我心下惭愧,想道:不就是一只妖么,难道还有什么妖怪比我们龙更高级一等?顶了不起我喷他一头口水,看他现不现原形!
这样想,胆子又壮了些,眼巴巴看着天黑,又托四叔的福,昨晚就把路记得熟了,一路乘风过去,不走大门,直接落进田府里,乖乖,这田府还真是不小,假山池藻,水榭亭阁,鳞次栉比,又四处都点了灯,灯影落在环府清溪中,串起来像珍珠,虽然比不得我蚌宫贴身舒适,却也是淡烟流水画屏幽,颇有意境。
一武夫也能住这么好,我不由啧啧出声,眼看着有侍卫巡逻过来,好歹还记着人间常识,滚到一边去,又蹑手蹑脚跟他们后头,至一守卫森严之处,一个精干的中年男子仰身而卧,枕头边上露这一把长剑,长剑下压着一只金盒,金盒雕饰精美,看起来很值钱。
我眼珠一转,爪子伸向金盒,才要够着,忽然有微风擦过耳际,我心头一惊:不好,又来了!
连头都没有回,更没有喷口水或者甩他一爪子什么的,一口气就急奔而出,慌不择路,不知道撞了多少次树,一直跑到家里,躲进蚌壳里,这才长歇一口气,爪子摸到心口那个位置,尤自“怦怦怦”跳个不停,像是谁在那里安了一面响鼓。
再仔细想想,为什么要逃呢,他只是长得好看,功夫未必比我好,神通未必有我广大,而且他也不过就两条腿,有话说双拳难敌四腿,何况我有五个爪子,何况我还能飞……我竟然连飞都忘了,活生生跑了这么远的路,真是没出息,我捶着枕头鄙视自己,决定明天晚上,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事情给解决了。
人间不是有句话吗,事不过三!
管他是人是妖,我只管把那个金盒拿回来,让田老匹夫意识到自己的小命在别人手里攥着,不敢再小觑父亲大人,顺便打消开战的念头,也就无碍了。
至于那个妖怪,我惹不起总还躲得起,躲不过总还逃得过。
退一万步说,我躲不开也逃不开,难道我还能打不过它?我嘿嘿冷笑着亮出爪子,在牙齿上磨了磨,忽然“咔嚓”一声,半寸长的指甲从中断开,痛得我鬼哭狼嚎。
――出师不利出师不利啊!
其实这是一个不太好的兆头,只是那时候我雄心万丈,一口咬断剩下的半截指甲,准备卷土重去。
天又黑了,这一晚黑得真是彻底,月亮没有,星星也没有,好象大伙儿齐心协力地一起偷懒去了,只有我这条勤奋的小龙还在夜幕里行色匆匆,这一次比上一次更有经验,我直接落到了田承嗣的卧室里头,正子夜时分,能睡的都睡了,不能睡的都被我弄睡了,万籁俱静,只有树叶在外头沙沙地响,我不敢多听,取了金盒就走。
一口气跑出大半个时辰,才靠在树干上歇一歇,低头时候恍惚看见狭长的一道阴影,有人慢悠悠走出来,悠悠然笑道:“姑娘何事如此匆匆?”
一抬头,就看见那个绝色的妖怪,眉色如黛,双眸如月,笑吟吟站在我的面前,我吓得五个爪子都摆不到正确的位置了,只颤抖着问:“你你你……你是人么?”
出口就知道错了,明明他从上到下都散发着妖孽的气势,偏偏我还这么问,偏偏他也还正正经经回答我:“莫非我长得像鬼?”
――不像,鬼也没有这么好看的,而且我从来都不怕鬼,怕啥,一口气就吹散了,何况还有钟馗这位老兄,成天到处晃荡,看哪里有美味可口的鬼可吃,他要真是鬼,我还可以逮了去送人情。
我于是摇头道:“你比较像狐狸。”
他一愣,继而放声大笑,笑得我心里发毛,试探着又问:“难道说,你是狼?蛇?都不是……难道你是老虎?”我心里闪过空寂山上那只皮毛雪白的小老虎,其实也满像的,他笑得越发放肆,上气不接下气,我都以为他会笑到气绝身亡,却又忽地停住,一本正经地道:“姑娘当真猜不出我是谁?”
我很沮丧地摇了摇头,惭愧地想,我修炼了这么多年,竟然看不出他的真身,真是很对不起各位叔叔伯伯的教导啊。
“你猜不出我是谁,我却是能猜出你是谁。”
“那那那……我是谁?”我壮着胆子把话问出口,他笑嘻嘻走近一步,我惊恐万分地退一步,只听他说道:“我想和姑娘你打一个赌,我现在猜你的身份,如果我猜对了,你要答应为我做一件事,如果猜错了,我答应为你做一件事,姑娘意下如何?”
我估算了一下敌我双方的形势,觉得他不大可能猜出我的身份,又盘算着如果赌赢了,我可以叫他现原形给我看看,于是慨然道:“好。”
“我猜姑娘你是――薛府的千金,对也不对?”
我挠挠头,他说的这个答案,说对也不对,说不对也对,可教我怎么回答呢?我思来想去,只得问:“你要我做什么事?”
他微微一笑,双手捧出一样东西,道:“请姑娘收下它。”
那是一把狭且长的剑,通体全黑,黑得就好象没有月光的晚上,也像是是这个妖怪的眼睛,让人觉得深邃和幽远,我摸到剑柄上极细微的两个字“湛泸”,铁画银钩,苍劲有力,但是整支剑竟是一点杀气都没有,我试着在手臂上划了一道,连个印子都没有留下,不由地发起愁来――我能拿它干啥呢?
却听那妖怪款款说来:“此剑乃春秋时候欧冶子集五金之英,又以太阳之精锻炼制成,出之有神,服之有威,无坚不催,是仁道之剑。我听人说红粉赠佳人,宝剑酬知己,故以此剑相送。”
“那么你送我宝剑……”我偏头看他:“意思就是――我不是佳人?”
妖怪面色一垮。
我趁这个机会扭头就跑,跑出去老远,又忍不住回头,他并没有跟上来,只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我,看得我腿肚子直抽筋,到天快亮才赶回家中,换过衣裳,拿起剑,犹豫再三,又放下,藏了起来,只把金盒交给父亲,父亲遣人快马送至田府,那老家伙知道我能取他床头金盒,自然也就能取他项上人头,当时就吓得半死,收回了之前的狠话,也再没提起他有这个病那个病要移居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