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公告诉我,皇帝住在城东兴庆宫,御林军可不是吃素的,就算他们吃素,秦琼和尉迟将军两尊门神也不爱吃素,所以咱们得找个好日子才能混进去,他让我安心等候,我也只好安心等候了。
话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没眨眼又过去三天,土地公终于来找我,虽然他对于白帝的使者竟然屈尊住在柴房里,不免慨叹几声,却还佩服我能够与民同苦,然后就引领我骑在梦马上,进了兴庆宫。
我顺口问他,为什么三天前不行,今天却可以呢?
土地公回答我说,因为今天是清明。
……我明白了。
清明是四月初五,人们通常在这几天里扫墓祭祖,给死去的亲戚朋友烧纸钱,而地府也在这些日子大开方便之门,让还没有投胎转世的鬼回去见他们的亲人,享用香火,顺便收钱。所以清明作为三大鬼节之一,皇宫里的看守对来来往往的鬼肯定是要网开一面的,所以……土地公这个杀才,就是把我当鬼给使了!
我一面心中忿忿,一面飞快地催促梦马越过那些抢道的鬼,有不服气者朝我瞪眼,好象是个挺凶悍的女人,我本想回瞪过去,又想起好男不跟女斗,好龙不跟人斗,乃作罢。
在我的极力催促下,梦马为了喘一口气拼命向前奔跑,终于抢在所有的鬼前面跑进了皇帝的寝宫。
算起来这个皇帝应该挺老了,但是看到真人,其实倒还不算老,可能是吃得太好,又生活如意的缘故,我飞进他的梦里,发现梦里的那个他好象还更年轻一些,大概十几二十不到的样子,站在小溪边的杏花树下,树上开了很多的杏花,衬得树下少年丰神俊朗,只目中略有焦灼之色,仿佛在等什么人。
不管等什么人,最终等到的都是我。
我嘿嘿一笑,举步上前,才要开口,忽听得一个女声在我身后森然响起:“三郎,你在这里等谁呢?”
“啊!?”惊地回头去,先前与抢道的女鬼正横眉看住我,她身后跟了大批的人(应该都是鬼),也都虎视耽耽地瞧着我。
我摸摸自己的面孔,觉得我应该和皇帝长得不太像才对,怎么会被认错呢?
正要开口指出这个事实,杏花树下的青年已经上前一步,他的目光直愣愣地穿过我的身躯,对那个凶悍的老女人一行礼,答道:“回皇祖母的话,孙儿、孙儿没等谁。”
――我就这样被无视了?我悲愤地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回头去一把揪住土地公,用目光问他:“怎么回事?”
土地公满脸无奈地做了个“容后再说”的手势。
我跺脚要走,却发现自己被定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而老女人正对我微微一笑,道:“果真没等谁么?”
――明明我先到,她偏抢在我前面,明明她能看到我,却故意把我当作透明!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我攥紧拳头,恶狠狠地跟自己说:忍无可忍,回头再忍!
少年时候的皇帝恭恭敬敬地道:“皇祖母明察秋毫,孙儿不敢有瞒。”
话音才落了,就有一个宫妆少女出现在对岸,不过十四五岁,穿着绣纹精美的红裙,云鬓高耸,露出雪白一段颈子,眉目都生得极好,端丽如画,她远远看见皇帝,就露出了笑容,她笑着朝皇帝挥手,那笑容这样天真烂漫,就仿佛树上所有的花在同一个时刻都开了,开得喧闹无比,灿烂无比。
少年皇帝却急了起来,他像是要大声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但是那少女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提着裙子,涉水而来。
老女人见了那少女的面容,拉长了脸,冷声道:“三郎,难道你不是在等她么?”
少年皇帝垂头,许久方才低声道:“是孙儿的过错,请皇祖母莫要降罪于她。”
老女人仔细打量他的神情,忽然“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忽然就不见了。
……魂魄果然来无影去无踪。
她人一走,我就发现自己能动了,正要上前一步,同皇帝搭讪,谁知道皇帝的目光再一次穿过我的身体,看向另外一边――那个朝她奔过来的少女。
他目光一定,我又不能动了。
我再忍!、
我就是忍者神龙!
那少女明显是他的心上人,她欢欢喜喜地跑过来,欢欢喜喜地同他说:“好不容易央得绣眉替我值班才抽空出来,三郎,有什么急事找我吗?”
少年皇帝面色稍稍有点古怪,可能是方才老女人带给他的影响,但是很快就释然的――这是做梦的常态,才见过的人,转眼就忘――他微笑着凝视少女的面容,说:“没有什么事,只是想看看你。”
少女面上三分羞意,低着头,绞着衣裳下摆,欲言又止,风很轻很轻地吹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脚开始发麻,却听那少女忽然轻轻问道:“三郎,你当真会娶我么?”
“当然会,”少年想也不想,回道:“阿武,我已经跟父王说了,父王答应向祖母要人,祖母一定会答应的。”
“但是……你已经有了王妃啊。”少女眼波流转,轻愁如烟,莫说是皇帝,连我都看得难过起来。
少年面色微微一沉,道:“王氏是我的结发妻子,与我同甘共苦这么多年,我若今日弃她如履,难道你就不怕他日你落得同样的结局?”见少女面色不豫,也有可能是自觉口气过于严厉,又飞快加上一句:“我……会立你为侧妃的。”
少女叹了口气,像是十分哀伤,许久方才打起精神道:“如果有朝一日,你登基为帝,你会立我为皇后吗?”
少年笑道:“阿武你又胡说了,我怎么会有份当皇帝?莫说父王上头还有庐陵王,就算皇祖母不喜欢庐陵王,皇位落到父王身上,我上头也还有大哥,怎么会轮到我?”
“万一呢?”少女天真地问。
“万一……”少年笑了:“那我也得先立王氏为后,再立你呀,不过你放心,如果真有这一日,我发誓,在你之后,我决不再立皇后。”
少女得到他这句话,似是欢喜无限,眉眼都弯弯,如星,如月。
这个笑容尚未煺去,忽然眼角生出皱纹,衣上的款式也都换得华贵,头上戴了凤冠,那笑容也像是深了很多,再没有烂漫和天真,而是冷,阴冷……那冷意从她明亮的眼睛里一点一点渗出来,她盯住皇帝道:“三郎,你还记着你的誓言么?”
她一变,皇帝也跟着变老,他看着这个戴着凤冠的女子,眼中也再不复当初的温柔和欢喜,他躲闪着她的目光,躲闪着道:“我并没有立别的女人为后。”
“可是你是怎样对我的孩子的?”女子轻轻地问。
“我……”皇帝艰难地张口,只说了一个字,却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又一步,杏花树上的花儿都谢了,叶子枯黄,一片一片落下来,满地堆积,憔悴的景光,他与她对视,再说不出一个字,一句话。
女子笑吟吟地逼近一步,只听得皇帝大叫一声……我和土地公就被生生地推了出来。
皇帝醒了。
我蹲在皇城门口,瞧着土地公不说话,土地公摸摸后脑勺,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不是故意的……”
“你就是成心的。”我在心里嘀咕,嘴上只说:“原来托个梦这么难……”
“那倒不是,”土地公越发惶恐起来:“一般人,只要不是太凶的,托个梦还是很容易的事,但是今儿的事有点特殊,因为是清明,上来探亲的鬼就有点多,龙君您有所不知,这是托梦最忌讳的事儿,因为您就是神仙,在这人的心里啊,也比不过他的亲人,何况这主子的这位亲人……还是特霸道的那种。”
“那为什么,他一看到他的祖母,我就不能动了呢?”原来托梦还有这样的道道,我虚心起来,问他。
土地公答道:“因为他没看到你,那么在他的梦里你就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东西……自然不能动了……”
呃……弄半天,人家压根就没看到我。
“龙君勿忧,其实以您的身份,托个梦吧,这是小事一桩,只要不碰到周武天子这样霸道的人就行了。”
确实挺霸道的,我心知他说的周武天子就是皇帝的那位祖母:“他看不到我,那个老女人可是看到我了,凭什么她还抢我的先啊?”
土地公思索了一会儿,道:“她虽然有些见识,却还猜不到龙君您的来意,大概是怕你吓唬她的孙子。”
……我看起来有那么低级幼稚加无聊吗?
不过这句话我没敢问土地公,万一他答一个“那确实”,小龙我岂不是颜面扫地?
本来就已经颜面扫地了――住在柴房里的龙太子,手无缚鸡之力的龙太子,要求助于小小土地公的龙太子,差点被水淹死的龙太子……还要怎么样颜面扫地啊!
连托个梦都这么不顺。
我悻悻而归,土地公说的那一箩筐好话,我只当没听见,不过他也说了,鬼节去见皇帝不是个好主意,但是别的日子呢,凭他微末的神通,要进皇宫就比较艰难,他建议我去找别的法术比较高明的神仙……
“怎样才能召唤神仙呢?”我再一次不耻下问,老实说,召唤宠物可能还行,召唤神仙我可没试过。
“您就找个神仙多的地儿,吹一曲笛子……就成了。”土地公笑眯眯地说,我一听,有道理,我这笛曲一出,那还不众人来拜,当下欢天喜地地说了一声“多谢”就朝着卤味店的柴房飞奔而去,土地公在背后大声喊道:“别说是我说的――”
好人啊……想不到这个土地公竟然是个居功不自傲的好人。我感慨地想道,天上这样厚道的神仙,可是一个都不剩了,得,回头跟白帝说说,看能不能给他挪挪窝升个官什么的,也算是报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