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还是去上了朝,就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人过问,没有人提起。这时候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到午后尤甚,我被热得从蚌壳里搬了出来,想到李迥下朝,肯定比我还热,所以特意做了酸梅汤,用冰镇着,等他回来。
他下朝很晚,回来就瘫软得像条赖皮蛇,揭开纱衣来看,中衣已经被血糊住,伤口狰狞,我忍不住叹口气,想起初见时候他在月下追我,那时候身法不是挺快吗,怎么遇见刺客就不行了呢,难道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
他笑嘻嘻地回答我:“笨丫头,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我根本就没有追上过你,只是在你的必经之路上等着。”
“你怎么知道我会走那条路?”我奇道。
“因为你是薛家千金啊,从魏博往潞州去,这条路是捷径,为什么不走。”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是薛家的人呢?”我这才想起我们打的那个赌,我一直都忘记了问他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的。
他又笑了一下,从这个表情我可以判断出他打算说“我不告诉你”,手上一重,痛得他龇牙咧嘴,连连道:“我说、我说还不行么!”觑了一下我的脸色,又补充道:“要谋杀亲夫你直说,我这条命给别人舍不得,给红线你是全无问题。”
我……这张脸真让人想揍他一拳。
但是最终他还是给出了答案:“因为你戴的头花,原本是下面进献的,我刚好见过,是我的母妃赐给你母亲的,我自然知晓。”
原来是这个缘故。
我有些服气,给他换过药,侍女送了冰镇的酸梅汤带过来,秘色青瓷薄如纸、明如镜,映着浅红色汤水,如美人薄嗔,明艳异常。
我拿银针给他试过,无恙。
但是他刚才吃痛,一时没有胃口,就只搁着,那冰慢慢化去,冰水滴答,落在盘中,一颗一颗都如晨露,李迥看得出神,忽道:“红线,我们相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我掐指算了一下:“其实也没有太久。”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那个晚上,有很好的月亮,”李迥难得露出这样正经的表情,我有点不习惯,扭了扭身子:“可不是,你站在月色里,跟个妖怪样的,我后来才发现,妖怪也很少有这么好看的。”
“喂!”他苦着脸道:“我是王爷。”
“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王爷!”
他像是有点抓狂,想要反驳我,最后也没有反驳成,只好换了个话题:“那是我头一次看到传说中的剑仙,你穿红色的衣裳站在那里,就好象乐游原上的三千桃花,在同一个时刻,忽然都开了。”
“有吗?”我回忆了一下,我好象是被四叔丢下云端,狼狈不堪地摔在田府外头,怎么这家伙的记忆跟我不一样?
他不理我,径自说下去:“我小的时候,先生教我念书,说李白有诗,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就是你这样的吧。”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我惊讶地张大嘴:“那可不得了,如果他从长安走到洛阳……”
李迥扑哧笑出声来:“我还以为那是你们每一个剑仙都有的梦想。”
――乖乖,原来剑仙的梦想就是这个呀,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我的师父执意想要修成剑仙了。
又听他说道:“那时候我就想将你留在身边,带在身边,须臾也不要分离,所以才使尽手段,让母妃下旨,又让手下捣乱你的亲事,可是现在,”他叹了口气,无限懊恼的样子:“可是现在,红线,我后悔了。”
“你、敢、后、悔!”我跳起来,而他忧伤地看着我:“是的,我后悔了,我不该将你卷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你应该在潞州找一个好好的人,他要长得比我更英俊,功夫比我更好,诗书满腹,气度高华……”
“你确定你这不是在夸你自己?”我惊奇地看住他,他神色越加懊恼:“不是,红线,我真希望有那么一个人,他能够好好照顾你,让你这一生都没有什么烦恼和忧愁,就和你在山上一样,自在和快活。”
“休想!”我犹疑地看着他,疑心他其实是像四叔一样,想多纳几个美人,可是神色又不像,他十分黯然地看着我,重复了一句:“我后悔了。”像是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与我纠缠下去,端起酸梅汤,浅尝了一口,又笑道:“可是我又舍不得不遇见你……”
“你”字未完,笑痕一僵,他的脸色忽然惨白,惨白就如同月光的颜色,而唇边一点殷红,正慢慢渗出。
那样惨艳的红,就如同鲜血。
根本就是鲜血。
他抓住我的手,却已经说不出话来,然后我听见自己尖叫,我从来没有这样尖叫过,从很多很多年以前开始,一直到这一日,我忽然怨恨自己,为什么只学到杀人的本事,而从来都没有学过救人的医术。
很快就有人来,侍卫,扈从,然后是御医,他们说他是中了毒,说毒性甚烈,说如果再迟片刻,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他的命。我觉得他在胡说,他又没见过大罗金仙,怎么就知道救不活他,而且我根本就没有看到有鬼差来找他。
可是没有人信我。他们叫我出去,我不肯,他的贴身侍卫萧绎就跪在我的面前,他很郑重地说:“娘娘莫教属下为难。”他的手按在剑上,那是一个出剑的手势,我认识他,已经是一段不短的时间,我不怀疑他的忠心,可是我也不想走,他最危险的时候,我应该留在他的身边。
他舍不得不遇见我,难道我就舍得离开他?
他说后悔将我卷进来,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可是萧绎说:“王爷中毒之时,身边只有娘娘一人,娘娘若要洗去嫌疑,还是退一步的好。”他说得那样恳切,这样理所当然,却又这样荒谬――便是全天下的人都背叛他,我都还会留在他身边,跟他说不后悔,我怎么会杀他,我怎么会伤他?
可是当时,确实只有我在他的身边,汤是我亲手熬制的,送汤上来的侍女是明萱我自薛府带来的人,试汤的也是我,明明银针没有变色,可是他明明中了毒,是谁?谁下的这个手?谁敢下这个手!我的心思转来转去,杀气已经上来了。
“然后你就去盘问了你的侍女?”李适插嘴问我。
“是。”
“她怎么说?”
“她说是东宫命她下的手,她说贵妃撑不了多久了,父皇再薄幸些,到底贵妃陪他这么多年,人之将死,他未必不肯遂了贵妃的心愿,未必就不肯废太子而他立。”我想起明萱的那张脸,我一再追问她:“王爷对你不薄,为什么你要下这个手?”
她说:“天下安定,才不过几年,我不想再看到兄弟操戈,生民涂炭。”
“殿下你自己说,一个小小的侍女,下毒也就罢了,怎么说起话来也一套一套的,跟我阿爹一个样。”我抱怨道。
李适也发了一阵呆,他问我:“你杀了她么?”
“没。”
“为什么不?”
“我没杀过人。”他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我,我无辜地摊一摊手:“我原本以为你是第一个,可是我不知道杀人这么困难。”他终于忍不住微笑了:“你以为是我下了毒,所以就决心来刺杀我?”
“是,也不是。”
我从明萱口中得知是东宫对李迥下手,当时是起了杀心,可是还没来得及走脱,萧绎就带了一纸手令来找我,那手令上说:“薛氏女红线禀性乖戾,与王氏婚约在前,淫奔于后,得归韩王,又骄恣横行,迥能容,国法不容,乃与义绝。韩王令,薛氏女有生之年,不得再入长安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