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恐惧泥泞,纵使那满路的荆棘刺破我的双脚;不曾屈服权暴,纵使那狰狞的剑光指向我的胸膛——沦陷的世界里乌鸦在高歌,月夜的鬼藤绞断我的骨骼,而我依然伸手握住黎明的天光,那里有神的旨意,助我——安渡天堂。”
年老的牧师在燃烧的教堂里吟唱,他的孙女在烈火间弹奏钢琴。这座拥有三百年历史的古老建筑随时都可能倒塌,牧师与她的孙女将为他们的信仰殉葬。
云博跑过教堂,苍老的歌声就像葬礼的丧钟,无数仓皇的人影在废墟间奔逃,踩着族人的尸体,烈火烧红了神像,但它们依旧面无表情,漠然注视着人间沧桑。
熟悉的糕点坊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大火已经将它烧得面目全非,而那里有云博可以为之赴死的姑娘!
“镜麟!”他瞪红双眼大喊。
回应他的是两声阴沉的龙吟,黑色的战龙停在火光中,旁边是镜麟母亲的尸体,她的七窍都流出粘稠的黑血,全身遍布煤球一样圆形的灼伤,仿佛曾经从烧红的炭上滚过,几只喋鸦正欢快地撕扯她的身体。
“不……不……”云博的灵魂都在战栗!
“放开我!放开我!”
不远处镜麟在呼喊,两名高大的夜金龙骑将她从烈火中拖出,塑有巧克力骏马的草莓蛋糕被摔成一滩泥泞。
“镜麟!”
云博发疯似的冲了上去,他觉得现在应该是赴死的时候了!
强壮的龙骑们发出轻蔑的笑声,其中一个飞起一脚将云博踢开,另一个则在强行将一粒黑红色石子塞入镜麟的嘴中!
当云博踉跄爬起时,镜麟已经吞下了那粒石子!她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喷出一口粘稠的黑血,焦黑丑陋的灼伤开始在她清秀的脸庞上绽开。
剧痛使她无法言语,但她的嘴唇一直在动,云博知道她是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畜生!”
云博目眦尽裂,再次扑向那冰冷的龙骑。
但他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守门兵,根本无法与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对抗,他又一次被龙骑踢倒,并踩在脚下。
“看样子这妞也不是神裔。”一个龙骑说。
“是啊,已经试过五百多人,竟然没有找到一个!看看这小子吧!”另一个说。
他们强行使云博吞下那种黑红色的石子,无论云博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仿佛吞入一枚烙铁,食道、肠胃相继传来烈火烧灼的剧痛,云博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栽倒在地,呕出一口口粘稠的黑血,视野渐渐变作灰白,眼底似乎也有黑血在涌动。
他全身乏力,脑中轰鸣作响,就要沉沉睡去,这一睡也许便不再醒来。但不远处那个同样身处水深火热的少女还没有放弃,她在向自己伸出纤细的手,她已经不漂亮了,密集的焦黑灼伤把她的脸摧毁得像是陨石袭击过的土地,但她仍然抬起头,看向自己,甚至还带着淡淡的微笑,双眸亮如星辰。
云博也笑了,他奋力爬向那个少女,如果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手相牵,那么死亡也不会冰寒。
她一定是这么想的。
两个龙骑在不屑地嘲笑,教堂里的琴声也愈加悲伤,风穿过火海凄厉地嘶嚎,仿佛魔鬼在喧闹。
但是少年与少女的手还是牵在了一起!
云博感受到掌心的温暖,想必她也一样。
无边的黑暗开始降临,他的意识渐渐混沌,最后一刻,教堂崩塌的声音远远传来,钢琴声也戛然而止,只留下一个渺茫的重音。
云博醒来时发现自己正靠坐在一根古铜色的石柱旁,这是一条不见首尾的宽阔走廊,墙壁上挂满古旧名贵的油画,风从每一扇雕花的大窗涌入,卷起漫天飘飞的白纸,窗外是被火光烧红的夜空。
他看了一眼落在身前的纸,那是一篇字迹娟秀的手抄经文。
这里是——
皇立神嗣学院!
“你醒了。”
有人低声说话。
云博猛然转身,他看到铭锋刀削一般英俊的侧脸,还有银光闪耀的盔甲。他疲倦地靠坐在一尊神侍雕像旁,就像一个刚刚历经生死的战士,一边小憩,一边回味手中的血腥……洛云襄靠在他的肩头,不省人事,额角上残留着凝固的血迹。
“铭、铭锋!”云博一惊。
“是我。你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带着两个人逃命可不是轻松的事。”铭锋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我……我没有死……”云博神色茫然,映照着火光的黑龙与骑士在脑海里闪过,还有少女那含泪的微笑,他望着空荡荡的手掌,指间似乎还缠绕着她的芳香,一阵刻骨锥心的剧痛突然潮涌而来,“镜麟呢!她在哪!告诉我,她在哪?!”
云博的声音在发抖。
铭锋仍然面无表情地仰望无星的夜空,他的声音像捶打过的刀剑,坚韧而无情:
“我在右庭区的糕点坊找到了你和镜麟。那时你还有一丝气息,而镜麟已经停止呼吸了……”
“你是说……”云博的世界突然失去色彩。
“她死了!”铭锋转过头,他的瞳仁中似乎有火焰在燃烧,“我烧掉了她的遗体,免得被乌鸦吃掉。”
“镜麟……”云博瘫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脊梁。
纸片纷飞如雨,宛如葬礼时的白花。
“站起来!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铭锋声如惊雷,谁都可以听出他积压的愤怒已经如濒临崩溃的暴雨,“夜金的骑兵摧毁了我们的家园,屠戮我们的族人,把神圣的云霆军旗像败草一样践踏!悲伤有什么用,它只会让弱者更加懦弱……”
铭锋紧盯云博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
“我们需要的是仇恨!刻骨铭心的仇恨!”
“仇恨……”云博失神地喃喃。
“就是仇恨,它可以让你迅速成长为一名无畏的骑士。带着它与云襄离开这座城吧,但是你要答应我,终有一天你会归来,用你的枪与战马重拾云霆破碎的荣耀!”
铭锋眼中的神色是属于骑士独有的激动,它本应在几十年后到来,那时的铭锋已经垂垂老矣,他坐在镶金红椅上,在祭司的歌声里将佩刀转赠给亲选的继承人,同时也将刀上的荣耀传承下去。
那是他赌上一生的梦想!然而一场战争就把它缩短为丹蓝图的一个夜晚,缩小为刀尖上的一点锋芒,铭锋必须刺破自己的心脏,用剧痛来证明自己曾经追逐过!他还没有在圣城接过老骑士的佩刀,就要交出自己的战刀,刀刃上还没来得急打磨荣耀,只有滴血的仇恨!
“荣耀……那种事情不是由你来做会更好吗……”铭锋与洛云襄一直都是云博心中的两颗星辰,此时此刻他发觉其中的一颗正在暗淡下去。
“我已经无法离开丹蓝图了……”铭锋轻叹一声,缓缓将隐藏在黑暗中的半边身体移出,“今晚就是骑士的喋血之夜,命中注定我将在这里迎接最后的光荣。”
“你的手臂!”云博失声惊呼。
他看见那片触目惊心的伤口了。
铭锋的左臂被齐肩斩下,淋漓的鲜血洒在银甲上,好似雪地里的梅花。
“快带云襄走吧,他就要来了!”铭锋突然话锋一转,眼中多了一层冰霜般的绝然。
长风如一条瞬息纵穿走廊的巨龙,没人能捕捉到它的影子,金属一样坚硬的脚步声随风传来,回音不绝,宛如连绵的丧钟。
“他是谁?砍断你手臂的人吗?”云博不敢相信仅凭声音就可以将死亡勾勒地如此真实有质,远比吞下那剧毒的黑红石子时来的清晰刻骨,那一定是死神的脚步,它的面前草木欣荣,它的身后万物凋敝!
“是的,他不仅斩断了我的手臂,还杀死了你的父亲!云霆的军队在他的黄金枪下就像一层脆弱的纸,他的刀下是无数族人的亡魂,他的脚底是神圣云霆的尊严,他是我们的血海仇人,也是一个强大到超乎想象的魔鬼!”
“爸爸……”铭锋的话在云博脑海里炸开一记雷霆,轰鸣之后是一片永恒的空白,死一样的空白!他的人生本就是由那几个人撑起了春天,如今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去,仿佛被秋风扫过的大地,寒冬终将降临,冰封千里,或许永远都不会化开。
铭锋的话仍在继续,伤口在流血,他的生命正被迅速地压缩,他必须分秒必争:
“那个魔鬼在今夜将死亡烙印在每一个云霆人的灵魂中,仿佛奴隶的印记,他若不死,阴霾不散!所以你一定要杀死他,无论是为了你的父亲,还是为了神圣的云霆,无论经历多少艰辛,无论等待的时间将会多么漫长。答应我,我的伙伴。”
云博望着铭锋漆黑的眼睛,那原本渐渐暗淡的瞳仁中再次闪现出骑士的光辉,那桀骜不屈的光芒。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封山的大雪早来了一个月,他与铭锋被困在城外的夜芒山,在饥寒交迫中与狂暴的黑熊对峙。那时铭锋的眼中也曾有过这样的光芒,他一边高呼“必胜”为同伴壮胆,一边将手里的铁剑刺进黑熊的胸口。当他们在人群惊讶的目光中出现在丹蓝图的城门前时,铭锋的眼中依旧光芒闪烁。
那是他的战意,也是他的骄傲,你要么挑战,要么信服,没有第三个选择。
他本应该是成为王者的人啊……
“我……答应你……一定手刃仇敌,重夺云霆的尊严!”云博暂时压住心中的悲伤,也将目光点燃,因为他必须以坚定回应一个勇士的骄傲,在生死线上许下的承诺不允许有半分犹豫与怯懦!
这是对骑士至高的尊重。
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黑暗中涌出无数白纸,它们在风中乱舞,仿佛苍白的灵魂因恐惧而惊慌逃避。
铭锋将洛云襄轻轻送入云博怀中:
“走吧……”
他凝视着少女精美的脸庞,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终于有了瞬间的融化,他抚过洛云襄的脸颊,幽幽道:“永别了,愿神明眷佑,让我魂灵永守你身旁……走吧!走啊!”
铭锋的声音突然变高,仿佛战士冲锋前的呐喊。
云博深深看了一眼那又重新站起的骑士,他的躯体已经残缺不全,他的铠甲已经血迹斑斑,但他的战意是完整的,他的眼神是锋利的,没有人可以无视他的力量!
“再见,我最勇敢的伙伴。”云博说。
“再见,我最信赖的伙伴。”铭锋说。
云博咬牙背起洛云襄,向走廊深处飞奔而去。他可以忍住不再回头,但他忍不住泪水滴滴落下。
铭锋的脸色终于化作钢铁一样坚硬冰冷,他拔剑转身,来去无忌的风也因凌厉的气势改变方向。密云毫无征兆地破开,露出一片皎洁的月,圣洁的银辉从雕花大窗洒落,镀在骑士的盔甲上,宛如教堂里的大理石神像。
“真好啊,有月光相伴……”铭锋低声喃喃。
他将剑锋指向死神走来的方向,冷冷道:
“我是神圣云霆六等骑士,皇赐双鱼世勋子爵,丹蓝图十字营五队队长铭锋。以光明天使帛曳之名,赌上生命与荣誉,向你提出决斗!”
金色的长靴破开那片最浓稠的黑暗,脚步声停下,死神安静地沐浴在凄哀的月光里,漫天飘飞的白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在低声颤抖。
精美的黄金甲上蚀刻着残月花徽,那是夜金帝国最高神圣的标识。名为“凯旋”的黄金枪身上双蛇盘绕,昔拉亲吻过的锋刃挂着妖冶的血迹。
他将长发用一根紫色细绸在脑后高高束起,乌黑的鬓发在风中拂荡,阴柔的脸庞在月光下像女子般白皙如玉。
这样一张脸无论如何也难以让人想到死神,但他的声音确实比哈伯斯大冰原的寒风还要阴冷:
“我是神圣夜金最高圣骑士,皇赐七曜世勋王爵,帝国陆骑军第一执令官,帝国龙骑军第一执令官,风骁将军,长冥羽。以杀戮天使昔拉之名接受你的挑战,残月盛开之时,死亡将是赐予你的最大荣耀。”
他的身后六片金色的半透明羽翼缓缓舒展开来,那标志着他是堕天界里接近天使的存在。
云博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他只知道脚下的路一定是条地狱之路。
他看到辉煌壮丽的大图书城在烈火中呻吟,环城的伯纳河被鲜血染红,数不清的喋鸦在分食河上的浮尸;他看到****的少女被长枪钉死在塞拉女神公园的紫藤萝秋千上,那破碎的黑色长裙被抛弃在血红的夜昙花海里。
紧抱钱袋的赌徒被砍掉双手,不肯屈服的骑士被斩下头颅,父亲振臂挡住箭雨,孩子在母亲的怀中痛哭……
丹蓝图在毁灭,记忆也在毁灭。云博已经一无所有,除了怀中的女孩。
他精疲力竭地坐在熏衣草丛间,这里是他与洛云襄初逢的地方,那一天他随身为园艺工人的妈妈来为花草剪枝,从家中偷偷跑出的女孩也恰恰经过这个美丽的地方。妈妈把一支紫色的薰衣草插在女孩的金发间,笑着说多漂亮的小女孩啊,做小博的妻子好不好。小女孩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记忆越是清晰就越感到悲伤,越是悲伤就越无助。云博呆呆地坐在风中,无声地流泪,周围的薰衣草也如泣如诉。
月光清冷地洒下,光明神殿刀刻般的影子在远方朦胧。从这里可以看到那座宏伟的水上神殿,每年初春的沐泽日里虔诚的信徒都会俯身在花海里朝拜。
丹蓝图沦陷了。
夜金的龙骑已经包围了神殿,他们把一座座巨大的神像摧毁成碎石。大火从避风廊一直烧到圣言祭坛,丹蓝图最后的祭司们在祭坛上吟唱,拱卫着站在中央的双鱼祭司。
古老的法阵缓缓开启,如一部沉睡多年的机器再次转动生涩的齿轮。环绕着神殿的祈祷之海一改往日的宁和,渐渐狂暴起来。它并不是真正的海,而是条人工河,人们将爱琴海的水引入开凿出的河道中,以光明神殿为中心向丹蓝图的四面八方辐射开来,蜿蜒环绕,从高空俯瞰就像一朵绽放的金蔷薇。
每到夜晚年轻的男孩与女孩会在祈祷之海旁相会,七彩的喷泉照亮他们幸福的笑脸,他们在这里许下相守一生的誓言,向清澈的河水中投放许愿灯,祈求神明的祝福。
这里本是一个神圣而又浪漫的地方,但在今夜却将成为吞没无数生命的决死战场!看那涌起的百米大潮,恐怖的法阵就如一头即将苏醒的猛兽!
潮汐之阵。
这是丹蓝图最后的一搏,云霆帝国十五位正宫祭司之一的双鱼祭司必须拼尽全部的法力来唤醒那足以逆转乾坤的力量!
但夜金的千里箭不会允许猛兽的诞生,它们要将它扼杀在胚胎里。漫天箭雨扫过,护卫的祭司溃散开来,在死亡面前,他们忘记了神职的神圣。只有双鱼祭司没有逃避,法阵就要形成,他希望这具五十岁的身体能为他争取到十秒钟的时间。
但那只是一个奢侈的祈求。双鱼祭司还是倒下了,密集的箭雨将他射的千疮百孔,气势磅礴的大潮如抽掉薪柴的沸水,不甘地回落下去。
“爸爸!”
洛云襄不知何时醒来,她挣脱云博的怀抱,面向父亲战死的祭坛留下眼泪。
“云襄……”云博猛然惊醒。
少女深深看了一眼云博,低声说了两个字——
觉醒!
一双洁白的光翼在她背后展开,飘散的羽毛笼着圣洁的光辉,洛云襄站在薰衣草间,宛如月光下降临的天使。
她竟然可以觉醒!
她不一直都是个笨笨的女孩吗?
连一页经文都背得那么吃力,怎么会有能力觉醒?
云博脑中一阵剧痛。
双翼振动,洛云襄翩然飞起,黑色的祭司礼服披着银色的月辉。那一刻,有风南去,花海鼓舞起盛大的紫色狂欢,仿佛要追随少女的身姿,向着深远的夜空,向着光明的神殿,也向着死亡的箭雨……
“不要!云襄!不要!”
云博嘶声大喊,他疯狂地在紫色海洋里飞奔,花瓣在他身旁零落,好像那些破碎的回忆。
但洛云襄已经远远飞去,她冲破箭雨的封锁,落在圣言祭坛上,落在父亲的身边,双手托天,继续古老的吟唱。
洁白的圣光照亮那些祭司惊惧的脸,他们似乎听到了天使的歌声,那么平静,又那么悲悯。
一个祭司重返自己的位置,又一个祭司重返自己位置……护卫的阵型再次形成,每个人的脸色都如钢铁般坚硬!
这些常年在神殿里供奉神明的神职人员,他们有的甚至举不起刀剑,但他们用身体挡下了一阵又一阵的箭雨。洛云襄的脸色也是一样的决然,她终于完成了吟唱,大潮化作苍龙,化作猛兽,将层层围拢的夜金龙骑撕碎,钢铁一样的侵略者第一次尝到溃败的滋味。
逃亡的云霆人停下脚步,他们抬头望天,那道娇小的身影高高在上,在狂风巨浪里挽回了丹蓝图的希望。
有那么一瞬,人们以为噩梦就要结束。
一道银色的影子踏月而来,仿佛流星,仿佛闪电。
晶莹剔透的冰蓝色长弓被张满,寒冰一样的利箭破空而出,拖着长长的冰屑射入祈祷之海。
那是不可抗拒的严寒,大海瞬间冰封,火焰也变作晶莹的冰雕。整座光明神殿就像是半透明的艺术品,而冰塑的少女就是顶端上的珍珠。
那么凄美……
“云襄!云襄!云襄——!”
云博的声音早已沙哑,他跌跌撞撞地冲出熏衣草丛,前路是一边灼红的火海,再向前就是冰封的祈祷之海,冰与火在这里诡异的交接。
云博想要纵身冲进火海,他的眼里早已没有其他事物,只有那座冰封的神殿,只有神殿上冰封的少女!
但一支黄金箭刺穿了他的小腿,云博扑倒在地,身后花海一阵惊恐地摇动,长冥羽缓缓走出,阴柔秀美的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意。
云博根本不管谁在身后,他只想去那座神殿,他想拥抱那个少女,用自己的体温将寒冰融化,哪怕用上千年万年!
他一寸一寸地向前爬,口中唤着洛云襄的名字,那个女孩其实一点都不笨,她不仅能在十六岁觉醒天赋,还可以唤醒护国的法阵,她是个天才!绝世的天才!
但她为什么会背得那么吃力?为什么会在每个中午来找自己背书?为什么会一边与自己在树下吃午餐一边翻看厚厚的经文?为什么要在皇立神嗣学院苦读五年?她本可以早早地进入露冷凡,进入帝国中心的神宫圣殿,那不是每一个人梦中期待的事吗?
眼前闪过她明媚的笑脸,在阳光下,带着女孩独有的狡猾。
云博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祈祷着这个顿悟不要来得太晚……
然而又一支冰箭划过夜空,同时也划过云博绝望的心。
冰箭正中冰封的少女,洛云襄化作漫天晶莹的碎片,好像冰蔷薇的花瓣在月下被风吹散。
夜金的皓月祭司缓缓放下手里晶莹的长弓。她悬浮在夜空里,一身广袖束腰的银白色祭司礼服,银色的长发猎猎飞舞,整张脸被苍白的面具遮盖,面具上无眼无口,只有一弯鲜红似血的月。
她微微低头,似乎在俯瞰战火洗礼后的尘世,如天神那般漠然,那一刻,细细的雪花随风飘洒,在这个南国四月的夜晚。
雪花冷冷地落在云博僵硬的脸上,但他已无知无觉。他的眼神空空,木然望着同样空空的世界,他真得一无所有了。
“为什么悲伤?”
耳边又想起少女熟悉的声音。
“为什么难过?”她还在轻声低问。
雪花飘舞,在云博面前汇聚为洛云襄的身形,衬着银色的月华与紫色的花海,朦朦胧胧,好似一个梦。
“因为……因为你们都走了……”云博神色痛苦,“而我却无能为力……我、我真的好没用……真的好没用……”
“才不会……”少女用雪花凝聚成的手抚过云博的脸庞,将他的痛苦与悲伤抹平,“你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一件我们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什么……”
“活着,活下去。”少女的声音梦幻而空灵,“带着我们的希望活下去,带着我们的希望重返丹蓝图,重建我们的家园。”
“带着我们的希望活下去……”
“带着我们的希望活下去……”
雪花纷扬聚拢,洛云襄身后出现一个个身影,有铭锋、有镜麟、有察汗、有父亲、还有母亲、还有许多许多熟悉与陌生的人。他们的声音交叠在一起,汇成月下的海洋,回音绵绵,宛如神圣的祈祷。
“活下去……活下去!”云博的声音很低,但却承载着整个生命的力量——那是世间最倔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