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见他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阵，郦清清又叫了他一声：“楚亦暄。”
不等他开口，她又解释：“昨天晚上事发突然，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你说，所以才没有及时通知你，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又觉得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所以……”
他出声打断了她：“清清，我早上跟我爸爸谈过，希望他能主动把那份约定书交到郦叔叔手里，以此打消郦叔叔心目中的疑虑。”
郦清清楞了一下，思路显然还没有转换过来，很快，她问：“如果你爸爸突然这样做，会不会反而有些奇怪？”
他当然考虑过这个问题：“是需要一套相对合理的说辞。本来郦叔叔突然在会议室晕倒住院，就不是一件寻常小事，尽管我爸爸第一时间对外封锁了消息，也对当时参会的所有人员做出了口头交代，但是难保他们之间不会有人紧盯着这件事，甚至以此猜测郦叔叔的身体状况。事实上，在我正式继任董事长职务之前，郦叔叔确诊为颅内肿瘤的消息一旦走漏，郦商很有可能就会面临一场无可避免的，伺机而起的波动。如果我爸爸主动提出约定书的事，完全可以把之前引起郦叔叔怀疑的行为，反推到以缓兵之计安抚底下几个总部长和董事之间的异动这个层面上去。”
“从客观条件上来说，今年正好是第二十年，之前恰巧又发生了郦叔叔晕倒住院这件事，以这个理由打消郦叔叔的顾虑，应该不会太困难。”
她似乎思考了半分钟：“所以更加不能让殷黎霆跑到我爸爸面前去胡说八道，他查你爸爸，甚至故意安排人透漏相关讯息让我爸爸知道的事，也必须马上停止。”
“楚亦暄，你爸爸会听取你的意见吗？”
他迟疑了一下：“我不确定。”
又说：“我并没有说破佟莎丽的事，但是有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论他是真心希望由我来继承郦商，还是始终难以放下自己心中对于掌权郦商的执念，我都会坚持以郦叔叔铺垫的方式进入郦商。最后我还说，我是真心想要跟你结婚，因此绝不希望他和郦叔叔之间有任何嫌隙，从而影响我们将来的夫妻关系。”
她又问：“那你确定你爸爸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继承郦商吗？”
尽管无奈，但他还是只能保守地说一句：“这种可能性至少在百分之八十。”
对于这一点，即便是经过了今天早上跟楚亚贺的一番恳谈，他也仍然不敢说自己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
或者说信任，永远都是一个相对命题。
楚亦暄双手握住方向盘，目视着前方，路上并不拥堵，进城方向几乎没有什么车辆，他把车速控制在九十码。
她刚刚说一个月很短，但也足够他们做很多事，譬如呢？
他问：“清清，你打算怎么做？”
郦清清略一低头：“如果你没有改变主意，我们尽快协议结婚。”
这一刻，他很难说清楚自己内心是一种什么感受。
很快，他说：“好！”
“楚亦暄，你说过如果我们结婚之后，我遇到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人，随时可以向你提出离婚，对吗？”
他侧目看她一会儿：“你也说过，一段比爱情更好的婚姻，真诚，自由，愉快，胜似亲人，不论你的内心是否和我一样，由始至终地否定爱情，你都没有道理再去舍近求远。”
她皱眉：“所以……”
他接过她的话：“所以我改变主意了，如果不确定你遇到的是一段比真诚，自由，愉快，胜似亲人的协议婚姻关系更好的爱情，我很可能不会轻易同意跟你离婚。”
她似乎一时难以理解：“是不是我爸爸对你提了什么要求，比如不能跟我离婚之类的？”
他说：“没有。郦叔叔当然不希望我们离婚，是我自己改变了主意。”
“清清，我说过，跟我协议结婚，你会得到一个如兄如父的丈夫，我们会成为彼此的家人。在这个前提之下，我绝对有理由希望你选择一段真正适合你，能够带给你幸福快乐的爱情。”
她的表情告诉他，她很疑惑：“可是，你不是不认为爱情有意义，不认为它客观独立存在吗？你不是根本就不相信爱情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解释得算不算恰如其分：“但是我并不质疑相信爱情的人，也不反对别人去相信。何况世界上每一分钟都有千千万万的人彼此告白，确定恋爱关系，每一秒钟都有人发现自己爱上了另一个人。我不做自己不确信的事，不能要求你也同样不去做。我说过，意义这种东西其实很私人，也很直观，当你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很难用理智去驱赶或者抑制。”
尽管内心压抑，主观上甚至不自觉地想要逃避，但他还是问出了一句：“现在，你已经确定自己再次感受到了这种意义，对吗？让你决定重新正视爱情的人，是殷黎霆吗？”
其实他根本没有必要多此一问，即便她否认，也不表示他可以忽略这个事实。
但是，既然她仍然选择跟他协议结婚，就说明她对殷黎霆的情感认知还存在巨大的犹疑，或者说是抵触。
是因为郦冒勋的那一句齐大非偶，因为阮琴云的流产，还是因为她始终摆脱不了对爱情的消极？
她一低头，黑羽扇一般的睫毛就遮住了眼底全部情绪：“应该说我确定了我跟你终究是不同的，我没有你天生对爱情的屏蔽力，也不像你一样坚信爱情并不存在，坚信婚姻并不需要爱情。就算我再努力想要回到从前自由自在的日子，也不可能让自己变成跟你一样的人，一样的心如止水。”
“楚亦暄，我做不到。”
暮光从窗外照进来，落日被远远近近的高楼大厦所遮蔽，早已经不在视线之中了，也不知是离主城区越来越近的缘故，还是因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面上仿佛扑起了一层寥寥的薄雾，也许有，也许没有，看不真切。
也许只是因为他心绪不宁。
如果他就此告诉她，她根本不需要变成跟他一样的人，因为他已经渐渐变成了跟她一样的人，短短一个月，她已经让他体会到了心动，体会到了嫉妒，体会到了占有欲，她会不会觉得匪夷所思？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觉得疯狂，短短一个月的相处，竟然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他对爱情一贯的认知，这种身心理上的显着变化，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名状，又该怎么对她说清楚？
理智告诉他，这绝不会是一个好时机。
他尽量不表现出任何多余的情绪：“清清，我并没有希望你变成跟我一样的人，你也不需要变成跟我一样的人。一开始我的确说过，如果我们结婚以后，随着你年龄的增长和思想改变，你有机会爱上了别人，我们随时可以离婚，这一点会作为我们协议结婚的首要条件。我现在改变主意，并不是要推翻之前所说的话，而是我认为有必要站在家人的立场，替你做一些客观的判断，这样做，不管是从责任，道义或者是我个人的主观意愿上来说，都并不牵强。”
“清清，没有郦叔叔，没有菁菁，我也仍然有理由关心你！”
原本话就该说到这里，不多也不少，可是他却始终不能忽视自己内心的另一个声音。
或者说，他遏制不住想要对她表达更多。
正在他谨慎于如何更恰当地编排言语的时候，她却先开口了：“楚亦暄，你说过，你想要摒弃的是一切因爱情而衍生的男女之间的相互追逐，试探，纠缠和疯狂。如果能跳跃这些过程，你不会介意协议结婚对象对你产生感情期待，或者说爱上你，对吗？”
“如果我让自己爱上你，你能接受的我对你最大的感情期待，是什么？”
这一刻，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仿佛自胸腔里升起了一种强大的暖流，迅速向他喉管里蹿升，令他忍不住想要脱口而出。
而压制下这股无形的冲击力，竟然会让他感觉喉头发紧，甚至是口干舌燥。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再转过头来看她的时候，她仍然保持目视前方端坐着的姿势，她没有低头，也没有扭头去看窗外，这表示她很专心地在等他的答案。
她的鼻梁明显肿了，额发全都梳了上去，应该又是新来的保姆帮她扎的丸子头。很干净的一张脸，没有涂抹粉底一类的东西，白皙无暇得好像一只刚刚剥了壳的水煮蛋，下巴好像是削尖了一些，却越发显出她颈脖的细长而秀美。
他心神一晃，迅速移开了目光专注于视线前方，声音却迟缓了不止一分钟：“不如你先告诉我，如果你爱上我，你对我最大的感情期待是什么？”
“或者说，我应该给予你怎样的情感主动，才能让你爱上我？”
她显然没有发现他内心的暗潮汹涌，更加不会知道他费了多大力气，才平衡了这种表里不一，维持住他一贯清清淡淡的语气：“你愿意重新相信爱情，确定自己仍然想要一段因爱情而结合的婚姻，因为我不相信爱情有任何确凿的意义，否认爱情的存在，所以你认为我永远无法达到你的期待。所以你才会改变，即便我能够给予你一段比爱情更好的婚姻，将来你也仍然要跟我离婚，对吗？”
“你说我天生对爱情有屏蔽力，准确地说，我只是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正常接收和反馈这种情感。对你姐姐，我的确尝试过，却始终没有办法产生更多的热情，对其他人，我根本就没有给过自己机会尝试。如果有一天，爱情这种物质，不需要合成，不需要注射多巴胺，自然而然地被我感知到了，我又有什么理由再去否认它的存在。”
郦清清转过头来举目望着他：“如果我要求你爱我呢？”
到了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他早就为自己找好了理由，但其实，也是事实。
他迎上她的目光：“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永远不会爱上你。”
楚亦暄当然判断得出来，她问出这样的话，并不表示她一定有多么期待他真正爱上她，也并不表示她已经做好了与他相爱的准备。
这是理智。
然而第一次，他清醒地感觉到情感欲望从思维逻辑中分裂出来，以不可逆转的趋势凌驾于理智之上。
就像他问出口的那样，他内心真正迫切想要知道，他究竟应该给予她怎样的情感主动，才能让她爱上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