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贾政闻听元妃被害，大哭一声，昏死于地。幸被众人七手八脚救转过来。仍旧呜咽不绝，因让丹珠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那时，丹珠泪如走珠，悲悲戚戚的道：“只因吴贵妃、周贵人等众嫔，一向觊觎娘娘尊位，竟联合其父兄，吴天佑、吴仁翊、周首覃并忠顺王爷等人，内外沆瀣，屡行触犯。娘娘生性仁爱好静，每事忍耐，故郁抑成病。谁知奸人恃宠而骄，并不肯就此甘休，终于做成奸计，竟以一名死囚，将娘娘的一个获刑的什么兄弟替出。谁知那名死囚，竟是西海沿子和硕特部叛乱贵族的一个亲王。圣上那里知道，那忠顺王爷原来私下里早与那西海沿子的贼首暗相勾结在一处，意欲大逆不道。忠顺王爷因趁机怂恿贼人兴兵，索要那名死囚。贼首岂有不从？因连日兴兵来犯，一路取了准噶尔、土尔扈特、杜尔伯特等地。三部首领仓皇率众逃往漠南乌珠穆沁一带，纷纷向朝廷告急，请求保护。圣上连日召集群臣，许以无数赔偿，一面责令贼首罢兵西归。无奈贼寇气焰嚣张，置之不理，反而率兵乘势南下，一并犯了乌珠穆沁，扬言定要将那死囚毫发无损奉还才肯罢休。圣上万般无奈，又不愿再起干戈。竟被吴天佑和忠顺王爷等人趁机进谗要挟，说眼下形势危急，众怒汹汹，只有将元凶缉回，当众枭首以平众怒。又说，元凶及其亲族之所以如此敢作妄为，藐视王法，全是依仗娘娘之势。因此将娘娘参为‘祸本’，请求立即处以极刑，以免后患。皇上于心不忍，万般无奈之下，因发恨大骂‘这群蛮夷也太凶狂！如此不把朝廷放在眼内！’因一面下令就地征集兵马，严行防堵，一面亲调兵将，准备御驾亲征。如此一来，正中忠顺王爷等人下怀，奸贼因极力举荐吴仁翊、周首覃为征远大将军并开路先锋，统领军兵四十万，立时征剿。谁知二贼一旦军权在握，立时翻转面皮，定要皇上就地将娘娘处以极刑，方肯出兵。皇上那时方知上当，无奈悔之晚矣，思想多时，只得连夜与娘娘诀别，因不忍娘娘受苦，遂以‘一滴血’赐死……”讲到这一句，不止贾政，里边诸女眷，皆已在屏门后听见，登时好似漫天飞霹雳，满门头顶失三魂，尽皆放声痛哭起来。王夫人早已疼死过去。里面越发哭哭啼啼，更觉悲声震天。
贾政那时痛裂肝肠，满脸泪点淋漓，并闻一阵血腥，直透脑际。以袖拂拭，竟是一腔热血，化作斑斑血泪。因哭一声“天”，叫一声“娘娘”，抚胸恸问：“娘娘现在何处？娘娘的小皇子，可尚安好？”丹珠饮泣道：“因不能入皇陵，当日即被送于陶然亭香橼园内了。娘娘临终前，料想娘家亲族必定不能免难，因而剖腑深嘱，托奴婢千万将小皇子秘密带出宫去，将他抚养长大，从此隐姓埋名，平安过此一生。”言毕，将帽复戴头上，起身再三拜别：“大人、夫人们且慢啼哭，奴婢九死一生前来送信，一则不忍娘娘如此枉死，亲族竟不知消息，不知其葬于何地；二则乃为提醒各位，千万小心忠顺王爷等一干奸贼，休被他们一网算尽！奴婢还有重任在身，就此别过。各位珍重！”里面宝钗、李纨等听见，忙一齐走出来拜谢不止。定要送出大门，无奈丹珠执意不肯。正乱着，只听见里面鸳鸯等人哭的呼天抢地，大叫：“老太太不好了！”众人惊的魂魄俱丧，立时又一起飞奔进去。丹珠趁着机会，便走了个无影无踪。
只说众人进去看时，贾母早已哭得神昏气惨，那时躺在床上，已然奄奄一息。半日，强启双目，眼望众儿孙，唯有气喘喉堵，满眼滚泪，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众人皆围在身边哭泣，不敢散去。挨至四更时分，见他脸上忽然一阵发红，合了一回眼，又睁开来满屋里瞧了一瞧。伸出手来，拉着宝玉、宝钗，紧紧的不忍释放。喉间略一响动，只说不出话来。半日，牙关已紧，一口气不来，呜呼哀哉，归西去了。众婆子急忙停床。众人都慌乱起来，哭的哭，忙的忙，一齐举起哀来。登时孝棚高起，从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一片白漫漫人进人出。
王夫人那时心如油烧，霎时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灵前。宝钗、李纨等唬的抖衣乱颤，一起放声大哭。又要为贾母守灵，竟首尾不能相顾。邢夫人吓的面无人色，在那里一阵使气乱叫，直把一院子的婆子、丫鬟们支使的满地乱转，不知南北西东。愈发乱麻一般。尤氏虽可照应，到底这边府里的事，不甚谙练。贾蓉、贾蔷的两个媳妇更不必说。内里竟无一人能支持，幸有玉钏、莺儿、文杏几个，悲悲泣泣的将王夫人抬回屋里去了。尤氏因想到凤姐身上，知他曾办过秦氏之事，必然妥当。正在筹划，谁知凤姐如今已然奄奄一息，因在屋里听见消息，少不得一路扶着墙，上下牙打着颤，散发披头直哭到灵前来。贾琏那时正带着贾蓉、贾蔷分派家人办事，此时一见凤姐，登时恶气冲破五云端，一脚赶上来，挡在面前，怒斥道：“你不自去养病，现在又到这来里做什么？还嫌这个家没让你弄到命穷财尽怎的？”凤姐满面羞惭，簌簌流着泪道：“老太太疼我一场，如今，这样去了，我身为孙子媳妇，岂有不到灵前哭一回，送一送之理？”贾琏啐侮道：“正因为老太太素日疼你，才纵的你无法无天，酿到这步田地！正因为你懂的礼数多，处处机深智广，才惹得刀刀割自身，贻害满府呢！”凤姐听了时，心如刀割，泪流不尽：“二爷忍心如此待我，我实愧而下泣！我自总理家事以来，虽不敢说为了这个家鞠躬尽瘁，殚心竭力，却也自问夙夜不遑，未尝少懈。纵管理严些，难免落人猜忌刻薄，也断不至到如此地步！就算如今，府里遭此飞灾，难道，我这心里是好受的吗？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求二爷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不念旧恶，好歹让我在老太太跟前略尽些儿孝心，等办完老太太的后事，那时，要休要剐，凭二爷去！”
贾琏闻言，心中振奋，道：“既如此，不是我今儿在老太太灵前说句混账的话，不妨实对你说了，我正有此意！到时你可不要反悔！”凤姐一怔，禁不住泪下沾襟。半日，咬着牙道：“二爷小看了我。我什么时候，既说的出，就做的到。梦里也有三分的志气，决不后悔！”贾琏这才点头自去了。凤姐这里忍泪张目，缓缓来至灵前，一见了棺材，登时哭的气衰神竭。宝钗、李纨、尤氏等在旁陪哭。鸳鸯、琥珀伺候着烧纸。宝玉仍似有怔忡之状，一旦眼前无人，他才手抚棺材，独自潸然落泪。凤姐原仗着一身才干，满心打量老太太的这场丧事，应有一番作为。谁知贾政早已发话下来：“丧与其易，宁戚。”何况家门遭此灭顶之灾，那些众亲友知贾家势败，请也未必就肯来，所以竟未到各处报丧。凤姐那时满心委屈，想着老太太一生惜老怜贫，慈悲喜舍，何等的风光势派！如今竟走的这般形景凄凉，因不觉悲戚难忍，泪不能干。一时叫周瑞家的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取上来，一一的瞧了，统共男人府内当差的，只剩了二十多人，婆子几十人，余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难以派差。因又叫将庄上的弄出几十个来，竟不敷差遣。叫了这个，指挥不动那个。
更兼赵姨娘此际不但不来协助料理，反到处说嘴称愿，各处散布凤姐已被贾琏休弃的新闻。因此，这个时节，居然有人胆敢狂妄欺心，撂开所掌之事，聚众挑灯夜赌起来。致使各处执事乱麻一团，互相埋怨不迭。因实在差派不开，凤姐只得命平儿连夜去托妙玉到庙里走一趟，请佛僧明日来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延请地藏王。谁知七八个上夜婆子，围坐着在那里挑灯酣赌，妙玉竟不得出门。报说是：“琏二奶奶吩咐过的。”众婆子竟一起笑倒，阴阳怪气的道：“原来是他吩咐过的，谁吩咐的，你找谁开去！”乃至后来竟连凤姐亲自支派，也有人胆敢怠惰触犯，公然不动。凤姐百般竭力挽回不暇，气得发昏，不觉怒上心来，发狠要严惩，那些仆妇男丁们听见，便齐声叫苦，男男女女一起号啕痛哭，哀声彻天。一时邢夫人、贾琏听见了，少不得折回身来将凤姐数落埋怨一通。凤姐直气的两眼昏黑，病情加重，无奈自知肩负甚重，无可旁诿，只得含泪忍着。众仆一发得了意，面前背后你一言，他一句，尖刻浇薄，大家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乱着，只见秋桐捧着清茶鲜果上来，悄悄的对凤姐说：“我劝奶奶倒不必再勉强那些人，这样事情，与其图外面的虚名好看，倒不如我们晚辈们自己净心虔诚。殊不知，世间万事万物，只一心虔诚，就可感格了。更应趁此时节，戒杀放生方可祈福。我见经书上说‘阎浮提人，命终之后，慎勿杀害，拜祭鬼神，无丝毫之力，利益亡人。但结罪缘，转增深重。假使亡人，在生修善，应得超升，遇此阳眷杀生，反落恶道……’”凤姐满心炮躁，指着鼻子道：“什么时候了！容你在这里神经五乱？还不下去呢！”谁知秋桐凭他如何诽谤，只是面不改色。一一的奉上清茶鲜果，便自己结跏趺在灵前，情切切，意哀哀，又是木鱼声，又是唪经声，却也一片祥和宁静。
正三日上，贾琏请来佛僧道士，拜忏拈香，法器声喧，开桥引真，神咒济苦，脱免沉沦，普接鸿蒙。秋桐竟能在旁帮着料理的件件整肃，十分成样。凤姐因此也就把那万分嫌恶之心，渐渐的淡了。这日，凤姐里面正在筹划思算，听外面说：“请老爷，内廷有信。”贾政急忙迎出，见是北静王府使长史前来打祭，一面道喜：“我们王爷进内复奏，报了大人丁忧。主上甚是悯恤，念及世代功勋，封诰仍然照旧。”贾政自是谢恩不尽。遂命贾琏换了吉服，随长史到北静王府叩谢，顺便求王爷照应哥哥侄儿。无奈贾琏过去后，打听得父兄之事不大妥，无法可施，只得闷闷转回到家中。谁知又有薛蝌来报，说薛蟠前日已被行刑。又有王家来人奏报，说，王子腾昨夜里中风亡故了。又有王夫人、薛姨妈染病，每日请医启帖，症源，药案等事，不可开交。又有绣橘连夜哭着偷跑回来，揭发孙绍祖的五奸十罪，说他意呆心毒，淫乱无仁，性喜流血杀戮，一天不杀生，就闷闷不乐。射不到猎物，就把小厮、婆子们剥光了，在肚子上画个箭靶子，杀人取乐。喝醉了酒，就召集所有的丫鬟排列成队，强迫左右侍从剥光衣服与其淫乐。迎春就是因为看不过去，才上前劝了两句，竟被他吊起来，活活打死……种种兽行，罄竹难书。
又兼发引在迩，因此忙的凤姐首尾难顾，坐卧不能清净。纵是三头六臂，铜心铁骨，也早已是神焦气枯，支持不住。又有紫鹃从庙里赶回来痛哭了一场。宝玉与他相逢，皆不能出一语，徒增悲伤而已。宝钗问时，紫鹃悲悲切切的说：“回宝二奶奶，我要走了。”宝钗问：“那里去？”紫鹃道：“送林姑娘回南边。”一语未竟，宝玉不觉又痴了。任人如何问话，只是默然洒泪不止。紫鹃灵前磕罢头，翻身欲去时，他才“哎哟”一声，大哭出来。上前紧紧的拉住不忍释放，满眼泪如滚珠，半晌，呜咽道：“我，去送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