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秦】
△1万国马戏团
前方战局持续吃紧，国民政府军且战且退，作为战时临时首府的渝城，自然也倍感压力。
寓居于山间道179号一座破旧二层西式小楼中的南宫奇，昔日曾是有名的金陵神探，自从来到渝城后便深居简出，少理世事，有闲暇的时候不是与《今日晚报》报社的陈主编下几盘围棋，就是在书房里监督十六岁的跟班小卫研读医药化学方面的教材。
那一日，小卫在书房里读完一章法医解剖学，忽觉腹中饥饿，抬起头来，才发现南宫先生竟没如往常般躺在摇椅上读报。他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玻璃朝楼下望去，看到寓所外的黄桷树下有两个人围坐在一张石桌旁，正是南宫奇与报社的陈主编。令小卫诧异的是，石桌上竟没见围棋棋盘的踪影。
小卫正准备呼喊南宫先生，却见陈主编已经站起身，抱拳告辞。须臾之后，南宫奇进了二楼书房，并未如往常那样询问小卫研读法医学的进度，而是朗声说道：“小卫，收拾一下行李，这段时间在渝城呆得有点胸闷，我们找个好玩的地方，出门几天换口气。”
“去哪里？”小卫跟随南宫奇从金陵来到渝城，一直呆在山间道的寓所中，似乎还从未与先生外出游玩过，也难怪他会显得有些惊奇。
南宫奇沉吟片刻后，答道：“去百鬼窟。”
尽管未曾外出游玩过，但小卫也知道百鬼窟乃是位于渝城下辖远郊区县的一处景区。据说那里如敦煌莫高窟一般，到处都是雕满石刻的岩壁洞窟，而且石刻多以传说中的地狱群鬼为表现对象，所以得名“百鬼窟”。
如今前线战事频繁，后方同样局势紧张，南宫先生为何还有心外出游山玩水呢？这不免让小卫心生疑窦。南宫奇似乎也看出了小卫心中的疑问，叹了口气，说道：“陈主编的《今日晚报》，如今日子也不太好过。前段时间他在报上发表社论，吁请政府真心合作抗日，之后却接到了新闻署递来的通知书，要求他们立刻整改，要么把报纸改为风花雪月的副刊内容，要么就关门歇业。”
真是千古奇闻，一张新闻报，竟然只能刊登风花雪月的花边新闻？陈主编当时就大发雷霆，宁为玉碎关掉报社，也不愿接受新闻署的命令。但报社还有众多记者，印厂还有工人，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需要这份工作养家糊口。所以陈主编权衡再三，只得委曲求全，暂时同意改版的命令。
在改版后的《今日晚报》上，有一个新开的栏目，名为“玩转渝城”，专门介绍渝城下辖区县境内的各处名胜景区。陈主编听说百鬼窟还挺好玩的，但就是路程远了一点，报社旗下的记者很难特意前去采访，所以只能临时聘请撰稿人代为采写稿件。
与其让外人挣走这份钱，还不如便宜朋友。于是陈主编找到南宫奇，请他走一趟百鬼窟，所有费用均由报社报销。
小卫听完后，不由得撇撇嘴，说道：“不就是雕满石刻的洞窟吗？百鬼窟又能有什么好玩的呀？”他对那些充满文化气息的名胜，向来没什么兴趣。
南宫奇笑了笑，说：“陈主编告诉我，这段时间有一家马戏团恰好来到百鬼窟景区附近的空地，搭建帐篷进行表演。其中有骑自行车的狗熊、会算术的鹦鹉、百发百中的轮盘飞刀表演。就算百鬼窟不好玩，去看看马戏团的表演倒也不错吧？”
十六岁的小卫毕竟是少年心气，顿时来了兴趣，他张开嘴，问道：“那家马戏团叫什么名字？”
“万国马戏团。”南宫奇答道。
△2怪异任命
百鬼窟位于渝城东南方向的偦县，铁皮船沿长江而下，只需半日即可抵达。
收到陈主编的委托后，南宫奇与小卫当天午饭后便买好船票，登上赴偦县的铁皮船，顺水而下，于天黑之前来到了偦县县城。在县城的客栈中歇了一宿之后，翌日清晨，两人便租下两匹西南地区特有的矮马，沿一条旧官道骑行半日，中午时分终于来到了百鬼窟。
这是一座峭壁，峭壁下随处可见无数洞窟，洞窟均为天然形成，洞口狭小，其内则直上直下，四通八达。
小卫在路上听南宫先生说过，百鬼窟所在的那块峭壁，在西方的地理学中被称为所谓的“喀斯特地貌”，具有溶蚀力量的水流，不停冲刷带有石灰岩的山壁，久经年月后，便形成了如此独特的地貌特征。
峭壁前乱石丛生，惟有一条人力开凿的小路可以抵达峭壁脚下。而在那条小路的尽头，又有一大片空地，同样亦为人力开凿而出。空地靠峭壁的一面，有七八个洞窟，那就是雕满鬼怪石刻的百鬼窟。
据传百鬼窟是在唐宋时期建成的，看到在乱石之中开出的小路，以及那片占地约两个篮球场般的空地，小卫不禁有些感叹古人修建百鬼窟时所耗费的苦心。
两人沿小路刚走到快要接近空地入口处的时候，忽然听到空地里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接着又听到了拉枪栓的声音。
不过，小卫怎么都觉得这个声音听上去有点耳熟。
片刻之后，一个脑袋从小路尽头的一侧冒了出来，那人身着便衣，长得五大三粗，肌肉遒劲，手里拎着一把美制冲锋枪。此人甫一看到南宫奇与小卫，便咧嘴一笑，高声叫道：“南宫老鬼，你咋跑到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来了？”
小卫与南宫奇也都认出，眼前这家伙竟是他们的好友，在渝城警局中任职的探长李舞衣。不过李舞衣现在已经不是探长了，自从前段时间他因某事与渝城警局局长王西林交恶，便被贬至资料室里坐冷板凳。小卫不由啧啧称奇，天知道这家伙怎么也来到了百鬼窟？
又朝前走了几步，小卫踏入了那片空地。刚才由于那条小路中视野受限，现在踏入空地，小卫才发现在空地一隅竟堆满了砖块河沙石灰，还有几个工人模样的人正把石灰与河沙搅拌在一起，然后掺入冷水。
李舞衣也看出了小卫与南宫奇的疑惑，不无郁闷地说：“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缝。我在资料室里休养生息，本来过得好好的，没想到上面却委派给我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让我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监工修围墙。”
“修围墙？”南宫奇也愣了。
李舞衣点点头，说：“最近时局不稳，有些宵小便想趁着兵荒马乱捞偏门财，看中了百鬼窟里的鬼怪石刻。三个月的工夫里，百鬼窟里竟有数十具石刻被割走了脑袋，据说已经被卖到了海外。所以上面就下令，在百鬼窟外修建一道高达四米的围墙，上插玻璃碎片，还要求派人二十四小时驻守在围墙内。真不巧，这个二十四小时驻守的军警，就是在下区区不才小生我。”
“哈哈！”南宫奇不禁大笑，揶揄道，“王西林局长这么狠？”
没想到李舞衣却摇摇头，说：“这个任务并不是王西林向我直接委派的，而是国民政府内务部下达的命令。不过呢，我估计内务部一定找王西林询问过相宜人员的情况，绝对是他向上面举荐了我的名字。”然后他叹了口气，说，“看来我的余生，都得在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与文物盗贼作斗争了。”
南宫奇安慰了李舞衣几句后，又问道：“如此说来，砌好围墙之后，百鬼窟就会暂时停止游客参观了？”
“那当然！砌好围墙，只留一扇小门，当然就不能再让游客参观了。”李舞衣答道。
南宫奇暗自颔首，小声对小卫说：“看来陈主编让我到这里来采写稿件，并非只是为了一页可有可无的‘玩转渝城’版面。”
“为什么这么说？”小卫不解地询问。
“陈主编肯定早已知道内务部的委任决定，他想让我把李舞衣到这里来修围墙的事也写出来，一方面抨击发国难财的文物盗贼，一方面暗示国民政府无能，竟然只能靠修建围墙关闭景点来防范盗贼。”
李舞衣也听到了南宫奇压低声音的话语，他高声叫道：“南宫老鬼，我支持你写！现在我就陪你到百鬼窟里好好转一圈，你一定要把这处今后寻常老百姓再也不能入内的石刻洞窟，写得美不胜收。”
但他刚说完，便立刻噤声，然后改口说道：“南宫老鬼，真是对不住，我还是不能带你们进去参观。毕竟我是军警，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既然我的任务就是阻止一切人员进入百鬼窟，虽然我对此命令不以为然，但我仍然得扼守职责，不能让你们入内。”
“嘁——”小卫不满地喷了一下鼻子，嘀咕道，“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那我们南宫先生的稿子该怎么写才好呢？”
南宫奇却瞪了一眼小卫，喝道：“休得无礼！舞衣也是公务在身，有难言的苦衷。稿子很好解决，找本百鬼窟的游览手册看看就行了。”然后他抱拳向李舞衣行礼告辞。
李舞衣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喃喃道：“南宫老鬼，就算看不成百鬼窟，去观赏一下万国马戏团的表演也是不错的。”他从衣兜里摸出了两张纸片，递给南宫奇，说，“我这里恰好有两张万国马戏团送来孝敬的门券，你们拿去吧。他们的演出太火爆了，可谓一票难求，你俩现去买，肯定是买不到的。”
△3惨烈的演出
万国马戏团的演出帐篷，在距离百鬼窟约莫一华里的一个小镇上。原本准备去百鬼窟的游客，被手提美制冲锋枪的李舞衣挡了路后，为了不虚此行，只好到这个小镇观赏马戏团的表演，所以弄得马戏团火爆异常，一票难求。
晚间七时，南宫奇带着小卫准点来到了马戏团演出的巨型帐篷。舞台边，是木板搭就的阶梯型看台，每个座位都写有编号。对号入座后，南宫奇不由暗笑，李舞衣果然有门道，马戏团孝敬的门票，恰好是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
转眼间演出已然开始，前面的节目倒也蛮有意思，会打篮球的狗熊、刀剑穿心的幻术、能做算术的鹦鹉……南宫奇早年在欧洲留洋时，曾观赏过不少马戏表演，所以对这些节目并不感觉新奇，但小卫却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惊叹，双手不住鼓掌。
不过，身边坐着的其他观众，却一直没几个人鼓掌叫好，这不免让南宫奇感觉有些奇怪。他不禁转过身来询问一位坐在前排的观众，难道他们觉得这些节目不好看吗？
那观众乜着眼睛，说道：“这些节目算得了什么？马上就会有更过瘾的节目登场了。好戏在后头嘛。”看来这位观众是回头客，并非首次观赏。
这人的话音刚落，舞台上的灯光便蓦地暗了下来。紧跟着，两个牵着手的男人缓慢地走上舞台中央。与此同时，南宫奇周围传来了一阵连绵不绝的掌声与叫好声。
南宫奇也瞪大眼睛，注视着台上的两个人。当他仔细看清楚这两人的时候，不由得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怎样的两个人呀？他们赤裸着上身，两人身体一侧从肋下至腰间的皮肤，竟浑然一体，紧紧连接在了一起。啊，这是一对有着双头四臂四足的连体畸形人。
这连体畸形人在台上，讲的是相声，但是口音很重，官话不是很顺畅。相声也不是太好笑，但台下却不时响起掌声。南宫奇猜测，大概是因为观众们难得一见这样的畸形人，所以反应才这么热烈吧。
相声大概说了十多分钟，总算结束了，连体人纠缠着四只手臂，姿势怪异地下了台。这时，舞台的灯光又暗了下来，而观众席里则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似乎正期待着什么。
黯淡中，一个跑龙套的工作人员急冲冲地推着一个巨大的竖立圆盘，上了舞台。那圆盘上，好像挂着一个人形的玩意儿。当灯光亮起来的时候，南宫奇才发现圆盘上果然挂着一个男人。那个人很是瘦弱，脑袋、胸口、裆部前挡着三块钢板，其他部位则完全裸露。他裸露在外的四肢上，遍布伤痕，伤痕全是一个个干涸的血洞。
这会是个什么节目？南宫奇正疑惑的时候，只见一个打扮成西方骑士的演员端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登上了舞台。南宫奇立刻识出，演员手里端着的东西，竟是一台欧式连发弓弩。
此种弓弩可一次性连发三支箭，或者九粒钢珠，有三点一线的瞄准装置，易于掌握。箭镞射出后能够在三十米范围内几乎沿直线前行，杀伤力极强。
南宫奇不禁更加疑惑，这究竟会是个什么古怪的演出？难道演员会用这把连发弓弩射击挂在圆盘上的那个瘦弱的男人，就像十四世纪的欧洲射手威廉？退尔一样吗？难怪那个男人的四肢上遍布血洞。
这时，舞台上那位扮作骑士的演员，做出一个更加离谱的举动——他用一块黑布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他抬起弓弩，“嗖、嗖、嗖——”三支利箭射向了圆盘上的那个瘦弱男人。
刹那间，三支箭镞都钉在了圆盘上，而那瘦弱男人则毫发无损。
观众席上登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紧随而至的则是一片鼓噪，无数人都同时举起了自己的手臂，还有人摸出一叠厚厚的钞票使劲挥舞着。
这些观众为什么要举手示意？为什么要拿出钞票？南宫奇好奇地向身旁的观众询问，那观众立刻兴奋地答道：“演员早就训练过了，箭镞射不到圆盘上的男人，又有什么稀奇？熟能生巧罢了。这家万国马戏团的压轴好戏，就是邀请观众上来用弓弩朝圆盘射箭。不过呢，这可得花钱的哦。”
南宫奇不由又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会有如此变态血腥的节目？难道这些观众就想看到圆盘上的男人被箭镞射中，流出鲜血吗？莫非是现在严峻的战局，令偏安一隅的普通人也变得失去了应有的同情心与人性吗？
一个胖得流油的男人被现场司仪请上了舞台，他交出一叠钞票后，得到了演员递来的弓弩，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舞台边上，端起弓弩对准了圆盘。
南宫奇想要制止这个不人道的节目，但已经来不及了。那肥胖男人扣动弓弩下方的扳机，三支箭镞以极快的速度向圆盘直射而去。
“咄、咄——”圆盘上传来两声脆响，前两支射出的箭镞，打在了圆盘上那男人佩戴的钢制挡板上，引来观众的嘲笑之声。但第三支箭镞却正好命中那男人的左臂，几乎贯穿而出。鲜血从血洞里涌了出来，但圆盘上的男人却哼都没哼一声，反而动了动另外一只手，示意自己还活着。
难道那男人不怕疼？
坐在南宫奇身边的观众立刻给出了解答：“挂在圆盘上的那个男人是个哑巴，所以不会发出叫声。而且听说他也是个怪物，全身上下根本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所以天生就是挂在圆盘上等着观众射击的命。”
南宫奇顿时默然。
他知道这种失去痛觉的症状，叫做无疼症。这是一种遗传性感觉及自主神经疾病，由神经系统通往脑髓的痛觉神经回路出现感知障碍，便会产生无疼症症状。
尽管那位挂在圆盘上的瘦弱男人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但也不能改变这档节目的变态属性，南宫奇不由怒火烧心，他想立刻站起身来，冲入后台揪出马戏团的老板，狠狠痛殴一顿。
可就在此时，一只手突然从后面拉住了他，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膜：“南宫老鬼，今天的节目还算不错吧？”
回过头，说话的正是送给他们门票的李舞衣。
△4李舞衣的绝密任务
再转过身，舞台上已经清空，司仪宣布今日演出结束，明日各位请早。南宫奇想要发火，也无从发起，只好拉着小卫，与李舞衣一同走出了巨型帐篷。
帐篷外，已经停好了一辆美制吉普车，李舞衣拉开车门后，南宫奇一言不发地与小卫钻进了车中。
李舞衣上车后，盯着南宫奇的眼睛，说道：“老鬼，我猜你早应该推理出，我到百鬼窟来，并非监工修围墙那么简单吧？”
南宫奇点点头，答道：“当然！在百鬼窟，我从你说的第一句话就已经猜到了。”
听到两人的对话，小卫急了，他大声问：“你们俩在说什么呀？怎么我一句话也听不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