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过去了那么些年,你外公也不在人世了,我们也有女儿了,我想他也只是酒后说说罢了,谁知他是个报复心很强的人,而且很有计谋。他看到你舅舅的儿子常年生病,把家搞得一贫如洗,他就说这是报应。我当时想,你未能读大学如果是龙家给害的,那么龙家的后代得了个什么先天性心脏病,也算是老天有眼,帮你报了仇,扯平了。没想到他就是利用这一点,把你舅舅搞得身败名裂,把老龙家的脸面丢尽,成了黑水河的笑柄。”
我注意到,田菊花在说这些时,脸上起了几次变化,有时微笑,有时平静,有时惬意。
“他和你舅妈搞到一起后,我劝过他几次,还打过两次架,他都不听我的。他还说他就是要这样,要让活着的人痛苦,让死了的人难受。这是他对龙家当年行为的报复。但从第二次打架过后,我不让他再碰我。我那时认命了,甚至想到了死,可又想起女儿芳芳,我又下不了决心。我死了,女儿咋办?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田菊花没有咬牙切齿,也没有涕泪涟涟。田菊花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后来……后来的事你也肯定听说了。”
我们俩人都沉默了。风在缓缓走过这片土地,轻轻掠过黑水河的河面。
六
我让宏生把舒芳带到怡心园的茶楼。在等的间隙,我一边喝着茶,一边透过玻璃窗向外看,街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商铺林立,广告牌一个比一个做得耀眼。我感叹,世界变化真快,十几年前的县城可不是这样。
“表哥。”宏生来了。我转过身,只见宏生旁边站着一位姑娘,亭亭玉立,穿着一件普通的蓝花格子裙子,简朴中不失俊俏;一头齐肩短发,一双葡萄大小的明亮眼睛,仔细一看,又能从她身上看到舒爱民与田菊花的一些模糊影子。
“叔。”舒芳大大方方地叫了我一声。
我和宏生是亲表兄弟,舒芳和宏生是同学,年龄相差无几。我和舒爱民又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而宏生叫我表哥,舒芳却叫我叔,真让我头晕,不知是否该作答。
三人重新坐下,我将一杯菊花茶递到舒芳面前。我原本准备和设计的话题,被舒芳打乱了。她毕竟是一个还未走进社会的女孩,重新揭开她心灵的创伤是不是太残忍了,太不道德了。当我正在思前想后,谨慎寻找得体的措辞时,舒芳倒先说话了。
“叔,其实我爸的一生就是个悲剧。”姑娘的眼里开始被一层白雾罩着,朦朦胧胧的。
“这咋说?”我惊讶于她的判断力。
舒芳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双手在茶杯上搓动,缓缓说道:“谁叫他错生了时代。小人物是无法承担责任,也是小人物自己把握不住、抗拒不了的命运的方向盘。他后来挣了钱回来所做的一切,就是把时代悲剧转移到个体生命上。个体生命的悲剧成了时代悲剧的延续,直到生命的终结。所以我说我爸一生都是个悲剧。他内心狭隘,思想偏见,他一生都没有意识到疯狂时代社会的可怕,个人的无能为力。他只抱着有恩必还、有仇必报的江湖草莽英雄的心态在活着。他不顾别人的处境与体会,他不管别人的感受与痛苦,他觉得所有人都必须为他的复仇让路,成为他复仇计划的牺牲品。”
我觉得我不是在面对一个高中生。她的言论水平远远超过她的实际年龄所应该思考的问题。这难道是她不幸的家庭逼迫她去思考这些庞大而沉重的问题吗?
“你不要过多地谴责你父亲,也不要太为活着的人开脱。其实每个人都是有责任的,包括我。”我用手指指我自己的胸口。
“死者已矣,任何责任已显得毫无意义。生者悲哀,也只有各自走好各自的路。”我惊异舒芳的平静,甚至是冷漠。我不想再谈有关这些话,怕不小心伤害了一个本就承担着生命之重的女孩,我们聊起了她和宏生在学校的情况。
说到学校,舒芳仿佛没有了兴致,仅偶尔插几句话,都是我和宏生在聊。宏生说舒芳成绩很好,考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我说了些鼓励他们俩人的话。舒芳接上话说:“我会考上大学的,我要摆脱黑水河,甚至忘记黑水河,让那些恩怨都见鬼去。”
“叔,你不想了解我爸的真正死亡原因吗?”舒芳的眼光像钉子一样盯着我。那一瞬,我知道她是鼓足了全部的勇气才说出来的。难道还有其他因素?我疑惑了。
舒芳看了一眼旁边的宏生。宏生明白了目光里的意思,起身走了出去。
“那个下午,我父亲突然从外面回来,撞见了我母亲和宏生他爸。我父亲当时肯定气昏了头,冲进去抓着我妈的头发就往墙上撞,撞得头破血流。宏生他爸先被吓呆了,突然惊醒过来,跑过来拉我爸的手。我爸转身一拳打在宏生爸的胸口,用脚猛踢他。我妈这时像疯了一样,扑上来抱住我爸的腿,三个人扭成一团。后来我爸挣脱了他俩的手,一眼瞥见墙上挂着的锄头,就去取。宏生爸大叫一声快跑,把我妈推出了房门,自己爬起来抓住锄头又和我爸扭在了一起。锄头把被撬断了,宏生他爸顺势扶了我爸一下,准备跑。谁知我爸被门槛绊了一下,身子一下倒下去,刚好倒在断了的锄头上,锄头一下扎进了他的心脏。就这样,我爸就没了。”
我想留舒芳一块吃饭,她坚决推辞说功课忙。
我看着她和宏生走出茶楼。俩人走得很近。
七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家报社做记者。工作第二年的某一天,报社传达室说有人找我。我下去一看,竟然是舒爱民。
我们已经有五六年的时间没见面了。再相见,我吓了一跳,差点没认出来。舒爱民穿得整整齐齐,上身一件深蓝色衣服,穿一条灰色裤子,脚上一双草绿色解放鞋。只是他一脸的络腮胡子,头发有些凌乱。
我把他请进我的办公室。我给他去倒水。舒爱民居然直接走到我的座位上坐下,两手轻轻抚摩着办公桌上的那块破砖,嘴里不停地说:“在城市上班真好,不遭日晒雨淋,而且打钟吃饭,签字拿钱。”他又恋恋不舍站起来,离开我的座位。
我当时没有理解到他的意思,没有探究他内心真实的想法。那几天,我带他去逛了城区里的好多地方。舒爱民兴致很高,说城市生活真好。
走的那晚,我本想请他去餐馆吃一餐,也算是我给他饯行。舒爱民坚决不干,只要求在我家里吃。于是我买了几样菜,一瓶二锅头,在我那十几平米的房子里喝了起来。我俩都喝得有点高了,舒爱民问我:陈立,你说人的命运掌握在谁手中?那时国家已经开放好些年了,我也接触了一些西方哲学书籍,我当然不再相信命运,不假思索地回答:自己手中。
舒爱民说:我看不是,人的命运其实掌握在别的人手中,特别是那些有权的人手中。
舒爱民最后一句话说得特别慢,几乎是一字一句。紧接着他又说:一个人扼杀了另一个人的一生,他是否应付出代价,遭到报应?
我由于喝多了,顺口说:那当然。他应当为他的所作所为承担应有的责任,受到应有的惩罚。
舒爱民当时一笑,没再把这个问题说下去。
我现在才明白,我其实当时成了帮凶,为舒爱民的复仇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从那次我和舒爱民见面后,直到他死,我也没有再见过他。
八
我在回城之前,给徐茂盛打了个电话,请他到家里来坐坐。
在老徐来到之前,我和母亲再次谈起了我外公、龙威、舒爱民的事。
母亲说:“舒爱民是个很能干的人,在改革开放刚开始,他一个人就南下广东。那时还没有民工潮这个词,等大批的农民工进城打工时,他又回到了黑水河。他很聪明,他在中国还在喊万元户口号时,他属于农村先富起来的极少数人。但舒爱民没有停步不前,躺在挣到的钱上吃喝,而是非常有眼光,他看到农村和城镇基础建设的大需要,他投资办了一个砖厂,劳动力就在本村本乡招。
“那时农民出去一个月最多也只能挣四五百元,在家给他打工也能挣几百元,还可以种一份土地,又能照顾家庭,何乐而不为?后来事实证明,把大好的农田拿去开采砖瓦厂,破坏了农田的建设。九十年代初中期,农民房屋改造进行得差不多时,舒爱民关闭了砖厂,又办起了粉丝厂、还种植良种蔬菜。他不仅在县里市里打开了销路,还和省城里的公司签了贸易合同。公司做大了,在群众中威信高了,他顺理成章地当上了黑水河的村长。他并没有为富不仁,他出资改建了黑水河小学,还在乡村中学设了十万元贫困家庭助学金。他说要让每个孩子都能读上书,凡是黑水河村考上大学的奖励人民币五千元,考上中师、中专的奖励一千元。在这些方面,应该说他是优秀的,可……”
母亲说到这里,有人敲门,是徐茂盛来了。母亲沏好茶,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打趣老徐:“书记大人,百忙中抽时间来关心咱老百姓,不胜感激。”他哈哈大笑说:“不忙是假,但再忙也还要见你,不然你回去告我御状,那我就惨了。”
“老徐,知道那个舒爱民的企业家吗?”
“晚了,他死了。可惜啊。”老徐叹了口气,“这个人较复杂,我把我知道的情况给你说说,这个人倒值得一写,至少比那些胡编乱造的东西有价值得多。”
“认识舒爱民时,我那时还是副县长。一天他来到我办公室,对我说,徐县长,我有件事向你请示。我回答说,说说看。舒爱民说,由于黑水河很多田被砖厂开采了,现在不能栽秧打谷,荒在那里可惜了,我想把这些土地集中起来,创办一个集体性质的村办企业,按土地多少入股,种植蔬菜和红苕,然后办一个粉厂和蔬菜加工厂,这样来进一步搞活村里的经济,使大家都富起来。我一听这是个好思路,当时就表态说行啊,那你干吧,大胆干,其它的事我来协调。
“从这件事后,我和他接触多了起来。我发现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的舒爱民很有经济头脑,从打工挣来的几万元发展到现在拥有三千多万资产的股份制公司,很了不起啊。从经济角度说,我们县里这样的人才太少了,有这样实干精神的人也太少了。舒爱民还是个很好学的人,通过自考与函授,还拿到了农业大学的本科学历,还当选为县政协委员。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想到他内心还有那么复杂的一面,一生都生活在自我的仇恨之中,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职,过分追求经济效益,而忽略了思想教育。一个不知道反思自己的人,注定一生是场悲剧,一个不知道反思的民族将会导致大量的灾难。”
老徐长叹了口气,是内疚与自责。
那晚,我和老徐居然都喝醉了。我一直都没给他说龙威是我舅舅。
回城之后,我有时候会想起舒爱民和舅舅龙威,想起宏生和舒芳,想起黑水河的往事,仿佛看到黑水河过去冬天早晨那一层层的白雾在袅袅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