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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啊,那是我嫂子啊!你找她有事吗?”那人说。

“我爷在家病了,非常想念孩子,想让我来把孩子接回去看看。”父亲说。

“我嫂子和孩子回娘家了。你去她娘家找吧。”那人说。

父亲信以为真,拔腿又去了飞水刘家道子。

“没来啊,是不是你嫂子不愿见你了,唉!这也真没法说。听她说你上一次把孩子领了回去又送回,惹得你嫂子很不高兴。”大娘“大大”对父亲说。

父亲解释了一番原因,回到了家。

“爷啊,我嫂子不愿见我们了,让她小叔子出来把我打发走了。”父亲用湿漉漉的袖子揉搓着被雨打湿的眼泪欲出的眼角,鞋子上满是粘着草棒的泥巴。

“唉!”爷爷长叹一声,背着墙角抹了把眼泪。父亲没想到这竟是爷爷临死前最后的请求,就这点请求,也没有满足他老人家的愿望。

爷爷自从感冒后就一直咳嗽,咳中带痰,痰中带着脓块带着血丝,有时咳嗽的一口气喘不上来,憋得难受。脸色焦黄更加难看,肚子肿胀也越来越大,手脚也肿开了,腿肚子、脚摁下去一个深窝老长时间起不来。

阴历十一月初四,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大地一片缟素。父亲开门拿起破扫帚开始扫院子里厚厚的积雪,一夜无风,竟静悄悄地给茫茫大地、山川披上了厚厚银装,遮住了世间一切肮脏和丑陋,给人一种清清洁洁纯纯白白的感觉。

爷爷要小便,奶奶说:“外面下雪了,这么冷,你就在屋里尿罐解吧!”

“扶我出去吧,都天亮了,在屋里多脏。”爷爷说。爷爷本来犹豫,听奶奶说下雪了,执意出去看一看。

“实,过来扶你爷出去尿尿。你爷非要出去。”奶奶喊父亲。父亲扔掉扫帚,跑进屋给爷爷披上衣服,颤颤巍巍地挪步来到院子。

“爷啊,就在这猪圈后吧。”圈虽没猪,父亲觉着爷爷个头高大,进去不方便。

“好,就在这屋后。”爷爷说。

父亲帮爷爷解开长布腰带。爷爷一边小便一边看着这白雪覆盖的美丽的院子。清冷的早晨,一切都是白的,白的纯洁,白的纯净,白的灿烂,白的高雅。那雪景里,有彪悍,亦柔亦刚;有清洁,亦孤亦傲。影壁墙后迎春花在这严冬不失青色的藤蔓带着豆粒大小的花骨朵,上面盖着似露非露的寒雪,像画家蘸满了墨汁欲淋漓写尽山水;老梧桐、老榆树粉妆玉砌,嘀里嘟噜,在这水瘦山寒的冬日里更加丰腴饱满。

人生如雪,雪如人生,缥缥缈缈茫茫来,无声无影无踪无际去,真个《红楼梦》一梦“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无欲无求,无牵无挂,无愧于天地鬼神,人生信仰”。

凉飕飕晨风一吹,饱满的厚雪簌簌落下,父亲禁不住耸了耸双肩,缩着脖子,避免那雪花飘进脖子里。

“爷,回去吧,外面冷。”父亲说。

“好。”爷爷说完,突然激烈地咳嗽起来,连续不停的咳嗽使爷爷不得不头腰前后晃动。父亲赶紧给爷爷系上腰带,帮爷爷捶着后背。

“哇!”爷爷突然痛苦地大叫着,一口鲜血出来,继而一口一口狂吐。那血鲜红鲜红的,染红了爷爷嘴巴,染红了爷爷胡须,染红了爷爷衣服;那血鲜红鲜红的,黏黏的稠稠的,灼热的,带着热气,携着腥味,奔腾着,咆哮着,带着对世道的悲愤和不平,喷射在雪地里,在白雪的映耀下更加鲜艳人,把厚厚的雪融化成一个个细圆柱桶状的斜斜的洞,或呈散落的一滴滴,或现飘零的一朵朵,画成了一副红白相映的美丽漂亮凄凉感伤悲哀的梅花雪画,强烈地刺激着父亲的眼睛,刺激着父亲破碎的心。

“爷啊,娘啊,快来!快来啊!娘啊!”父亲骇然大哭。

等到父亲、奶奶、四叔把爷爷背到炕上,爷爷嘴哦哦的,哆嗦着,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是用手艰难地指了指奶奶、四叔和五叔,又指了指父亲,就在这清冷的洁白的早晨像一只洁白木讷善良驯服老实的羊羔脱离了人间痛苦。

“爷啊,我的爷啊,你怎么了?你不能死啊!呜呜呜呜……你怎么说走就走了……”爷爷大院里传出父亲凄惨悲哀的痛苦,在这清冷的早晨,更加让人感到伤心破碎。

“呜呜呜呜……”四叔、五叔不停地摇晃着爷爷瘦弱的身体,希望他能醒过来。

奶奶蹲在炕下面哭的气都连不上来,成了一摊泥。

突然起风了,老梧桐、老榆树、老槐树疯狂愤怒地摇晃着,雪花簌簌的,肆无忌惮,横冲直撞,好像要把这世界撞得头破血流,好像要把这清冷凄凉哀伤的早晨撞得稀巴烂。

1955年的冬天留不住爷爷,修长粗大的老梧桐留不住爷爷,饱经沧桑的老槐树留不住爷爷,还有妩媚的使狗河,还有沉稳的降媚山,还有亲人奶奶、父亲、四叔和五叔,还有梦中烟雨往事的一切一切……

大姑、二姑、大姑夫、二姑夫、宪林表爷爷所有亲戚朋友都赶来奔丧。

“兄弟啊,你受了这么多苦,就是没有享上一天好日子,你在的时候我也照顾不周。呜呜呜呜……”表爷爷想起爷爷的过去,为失去爷爷这么一个好朋友哭得死去活来。

为了防止“扒窑子”(盗墓者)的偷扒爷爷衣服,父亲倾尽家中所有买了口水泥棺材将爷爷按照当地丧礼入殓出殡后,把棺材安放在西大湾北沿自家的那二分菜地里,四周用土坯垒起来。按当地“扒窑子”规矩,死人不入土是不能动手的。高高风扬的白幡,随地飘零的纸钱,漫天飞舞的纸灰,在这寒冷的冬天伴随着爷爷先在此安息了。一直到了春暖花开,父亲担心爷爷尸体随着天热腐烂,才在村北边老爷爷的墓地里择址安葬。没有砖砌墓室,父亲就和三叔、五叔到使狗河里拣鹅卵石。冰冷的河水浸人骨头,三兄弟拣满车子后,推到墓地,再回来拣。就这样用美丽五彩的鹅卵石给爷爷建造了一个漂亮结实的屋子,让他老人家在享尽人间苦难后到另一个世界里享受五彩斑斓的生活。

爷爷死了,剩下父亲、四叔、五叔和奶奶相依为命,家里四口人只有父亲和四叔跟着生产队上坡干活挣工分。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爷爷刚死一年,四叔的厄运又来了,四叔从此成了魔鬼,一个人见人怕,人见人厌的魔鬼。魔鬼的枷锁从他21岁青壮年一直到现在,四叔仍然远离家人孤零零地住在麻风村,与其做伴的只有那些痊愈的眉发脱落、歪嘴兔眼、虎口无肉、勾手吊脚、足底溃疡、“马鞍鼻”“狮面”的麻风病人,即使到了21世纪文明的今天,人们仍然突破不了对麻风病骇然鄙视的世俗看法,何况在20世纪50年代麻风肆虐的时候。

1957年的春天,使狗河边的柳树已舒展着柔软的腰身,娉娉袅袅,豆蔻梢头,鹅黄的柳枝带着黄豆大小的花骨朵,像村姑梳妆出扉,玉腮香凝,巧笑若兮,美目盼兮,轻拂着春风,荡漾着亲吻水面,给人一种春光无限好的惬意,恬然清淡。柳树下,一个青年用手扶着柳枝,轻轻地伸出一只脚去试探河里的结冰。那冰似化非化,颤悠悠的,踩上去有点软绵绵的,他赶紧把脚收回来,来到了一湾芦苇丛,把一个自制的带着饵料的鱼篓子放进水里,解开夹袄的绦疙瘩,蹲在岸边折着柳枝等候。四叔除了不会说话,已经长成一个伟岸的青年,接近一米八的个头,四方脸盘,厚厚的嘴唇,灵巧的手经常编织出一些小玩意,奶奶用的箩筐和“院子”都是他用柳枝编成的。生产队的活,对四叔来说,也很轻松,就是农村一般的耕耩锄耪拉拉拽拽,浇地打场扬场掇垛,挑担推车,特别是那手推车,对四叔来说,更是自如,推起来健步如飞。这一点矮小的父亲可不如。社员们非常喜欢四叔这小伙子,习惯称呼四叔“哑巴”,慢慢的大家都忘了他的真实名字叫李仕明。

刚刚过午饭,四叔提着鱼篓子向回走的路上,在村里遇到了四麻子家里的。与以前那热情的女人判若两样,四麻子家里的看到四叔,就像躲瘟神一样,好像四叔身上有什么邪东西,这娘们躲躲闪闪的,手里拿的韭菜也不要了,往路边一扔,晃着大屁股,逃命似的跑了。

四叔看着那屁股晃的像好年景吃透了雨水的大地瓜,感觉很好笑。

路过高守德门口,他儿媳妇正哄着6岁的孩子在玩。那小孩对四叔很熟,四叔经常把活着的小鱼小虾送给他玩。孩子一见四叔提着鱼篓子,老远就张着小手跑向四叔,高守德儿媳妇脸色骤变,“大强,大强,回来!回来!”大喊着儿子的乳名,把儿子拖回去,顺手关门。

几个老婆趁生产队出工前,正在老槐树底下纳鞋,像乌鸦一样嘁嘁喳喳的。看见四叔走过来了,都不说话了,虽没躲开,但还是表现出了躲闪讨厌的样子。四叔扬起手,“啊啊”向他们打招呼,几个老婆赶紧捂着嘴背过去,示意四叔快走开。

四叔这回猛然醒悟,怎么了,人们怎么都躲着我?

四叔回家,把鱼篓子往地上一扔,指手画脚地向父亲讲明路上的事情。

父亲几天前已经感到不正常了。他走在路上,敏锐地感到邻居对他指指点点,嘀嘀咕咕,躲躲闪闪。好像是说:“哑巴,大麻风……躲得远一点。”他没太在意,四叔没有什么不正常啊。昨天给生产队推地瓜种,平常走在路上,总有调皮的孩子跟着后面顺手从手推车上拿几个吃着玩垫肚子,但昨天几个孩子拿了后,孩子母亲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父亲,呵斥孩子不要吃地瓜,要孩子把地瓜扔掉。

父亲唯一感到四叔不正常的是自春天以来,四叔脚后跟的冻疮与往年不同,以前局限性蚕豆至指甲盖大小紫红色肿块或硬结,边缘鲜红,中央青紫,触之冰冷,压之褪色,去压后恢复较慢,局部有胀感、瘙痒,在这个时候那痒痒的冻疮早好了,可今年冻疮就是不好,皲裂溃烂起水泡,老是流清水、脓水,并且一直不愈。父亲本来感到很正常,四叔常年在河里泡,手上、脚底下年年有冻疮,瘙痒无比,惹得四叔老是用手去搔痒,结果更厉害。给姐姐拿鱼那一年,手脚竟然水肿、水疱、糜烂和溃疡。当时比较有效的方法就是奶奶用捣烂的生姜治疗。但往年都见四叔搔那奇痒无比的冻疮,现在父亲奇怪的是四叔对脚上那患处置若罔闻,视而不见,没任何感觉。父亲曾用手试他那地方不痒不痛不疼,要是有感觉,四叔早反应了。奇怪的是四叔脚趾头有几个都缩短变形,但父亲并没有想到四叔会得什么病。

阴历二月二十五,在降媚山东马刨泉的一块春地里,生产三队的红旗猎猎,迎风招展,仕光大爷带领父亲、四叔和一大群社员整地准备栽地瓜。

“高守德,你和仕明一组,他力气大,主推,帮着你装土,你帮他拉着。还有你,大狸猫,就知道磨洋工,去!和仕途一组。”仕光大爷安排道。

“大家不要在地边磨了,快干活吧!嫂子,收起你那鞋底来吧,怎么衲那么多鞋底啊?给谁衲的?你要给多少男人衲啊?”仕光大爷和高守德家里的开玩笑。

“给你守德那坏东西,前几天不知上哪,把鞋都没有了。我衲的再多也没你的份啊!”高守德家里搭讪玩笑。

“快!你和如胭去那边把土整好,调地瓜沟。”仕光大爷说。

“和如胭啊,你还不如让我自己干呢!她像干活的吗?”

“你哪那些废话!”仕光大爷训斥道。

“队长,我不和哑巴一块干活,他是不是长大麻风啊,我怎么听人家都在议论。那我可不干。”高守德来找仕光。

“二光斗,你和哑巴一组。”

“队长啊,你害我啊,你没听说那病吗?顺风都传染,你还让我和他一起干活。”二光斗说。

仕光大爷无奈,气哼哼地推起车子招呼四叔装土,“好了,大家快干吧,别瞎昂叽(瞎嚷嚷)了。”

父亲和大狸猫一组,也听到他们在议论四叔。

“躲的远一点啊,那病顺着风跑啊,风吹来的魔鬼啊!你还在那干,找事啊,到下风向来。”

“我听人家说了,千万不能对着面和他说话。”

“他用过的东西千万别粘手。”

“也真是的,明知有病了,还出来干活?”

“小心啊,要是被传染上,那可成了琵琶鬼了。”

父亲装土的手哆嗦着。

下午,从生产队收工回来,四叔黑着脸,摔盆子跺脚,显得很烦很闷很着急。奶奶让他去村东泉子挑水做饭。

一会儿,与往常不一样的是,四叔红着眼,空着水桶回来了,“哐啷”一声把水桶摔在门前。

原来,四叔到了东泉子那个泉水井,碰见村里几个正在打水的男人,他们拿着带钩子的扁担吓唬着四叔。

“去!去!滚开!你个大麻风!别弄脏了水井。”就是不让四叔靠近打水。

晚上吃完饭,父亲为四叔的事情正要去找仕光大爷,仕光来了。

“仕途,我看咱哑巴兄弟是不对头。这两天出工,我都没法安排活了,社员们谁也不愿意和他搭伙。得找医生看看,是不是麻风,一定看明白,也好给大伙出出疑,不然我们姓李的一家都背黑锅了。再说,这病我们村都好几例了。”仕光说。

“是啊,我本来也要去找你。”父亲说。

“那我就汇报大队里,让哑巴别去干活了,先在家里呆着。”仕光说。

几天后,王成才领着县卫生局一个负责麻风防治的和飞水卫生院的一个姓周的医生来到奶奶家里。

“仕途,你今天别去上坡干活了,先配合医生检查一下哑巴的病。这是卫生局的王领导,这位是飞水的周医生。”王成才说。

“你们村已经有两例了,一个是艾秀英,正在传染期,在家里接受治疗。另一个叫郑硕宝,已经治愈。”周医生说的这两个人父亲都认识,但父亲只知道村东头的郑硕宝是老麻风,县里给治好后家里人仍不接受他,大队只好在使狗河边给他搭了个茅屋,让他自己在村外生活,顺便给村里看护树林。而那个艾秀英60多岁了,就在奶奶家附近,仅隔两户,父亲只知道老太太得了病在家吃药,其他就不知道了。

周医生听完父亲的叙述,让四叔脱掉衣服,看了看全身四肢,特地检查脚上患处。四叔搞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嘴里不满地嘟囔着。

“不同的病人有不同的表现,但基本上都有神经表现。你兄弟皮肤未见任何异常,眉毛也没脱落,身上也没有什么红斑、紫褐色斑、肿块或结节,但脚上的溃疡很像,还不能确定。这样吧,让他随我们去医院化验。”周医生说。

随后,周医生又对父亲、奶奶和五叔作了检查。

“周医生,这病传染厉害吗?”父亲问。

“不厉害,不要担心!你们家人都不要担心,即使查出是麻风,让病人积极配合治疗。”

父亲当天陪四叔随医生来到飞水医院。

“把胳膊伸出来,捋上袖子,向上捋。哎,对,就这样。”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用一个玻璃注射器在四叔前臂屈侧皮内注射粗制麻风菌素0.1毫升,四叔胳膊上顿时形成一个直径约6—8毫米的白色隆起。

“好了,三天后再来。你们家里人也要注意,饮食起居尽量避免接触。”

三天后,父亲领着四叔到飞水医院看化验结果。

“化验结果出来了,弱阳性,一个(+),浸润性红斑15毫米。”医生告诉父亲,“不要担心,他这病是早期,好治疗。”

“医生,你说我弟弟病究竟怎么得的?”父亲问。

“不好说,很多人也感染,但不发病。你弟弟估计与冻疮有关系,反复的冻疮发作碰到了传染期的病人。”医生回答说。父亲突然想起了河边那孤零零的茅屋里面的郑硕宝,当时人们都说他的麻风病治好了,但怎敢保证他就没有传染性呢?而四叔在河里捉鱼捞虾,经常到他那里喝水歇脚避寒取暖,说不定就是那样传染的。

“先回去吧,过两天我们上报卫生局,会给你们送药吃。”医生说。

父亲默默地领着四叔从镇上向回走。四叔“啊啊”地问父亲检查结果,父亲也学不明白,只是模仿吃药状,告诉他过几天就要服药。路边的杨树已经开花,风吹中簌簌落下像长毛毛虫那样的毛茸茸的东西。几个小孩在折柳枝做草帽,或扭成哨子,吱吱地吹着,奏出一个悠扬的春天。父亲什么也不顾得欣赏,低着头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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